第五篇 美人泪
第五篇 美人泪
1
天还没亮,灰蒙蒙的街道上已然有了摆摊的人影。
许多店铺还未开门,等待着黎明照亮人世间的一刹那。
然而,在一排人烟极少,静谧的小胡同里,一向极晚开门的摄影馆店门今日一反常日的早早地开了门,门口也不再是一贯的风景照片,而是一张一米高的人像照,遗世独立,照片中的人明眸皓齿,眼光流盼,不似现代人的惊人一撇,却别有一番风姿,需细细观摩领悟其中的美。
在这道寂静的胡同里,那张黑白的人物照片成了唯一的风采。
摄影馆的后院中,哗啦啦地有水声传来。
顾言坐在长石凳上,侧歪着头,拢着长长的头发,刚洗好的长发还滴着透明的水珠,一滴一滴落在青石台阶下的草木上,如同晨早的露珠。
因为刚起床没多久,顾言的身上尚自披着一件雪色袍子,因为她的动作,袍子褪到长石凳上,与洁白无暇的石凳融为一色。
雪狐“哒哒”走到顾言身边,嘴里叼着月白毛巾,扬起脸看着顾言,她的身体没动,手熟练一伸,拿过毛巾,擦好湿漉漉的头发后将头发包起,露出清丽容颜。
眼里有笑意涌出,将满园各色正慢慢苏醒的春花碧草衬得刹那间失去了颜色。
这及腰的长发,清洗起来还真是困难呢。
雪狐望着自家主人坐在石凳上发呆,每次,在洗完头发之后,她总会发呆,一坐就是一个时辰,不知道在想什么,偶尔会傻傻地笑笑,偶尔脸露呆滞,偶尔双眼无神……似乎陷在某个回忆里不愿意醒来。
“头发留到及腰刚刚好,不需要太长。”
这是齐书恒剪断她又长又乱糟糟头发之后的自言自语,当时他没指望她听懂,更没指望她能够听进去。
那时,她还不会说话,只是一个刚被带回山下的狼女。
狼是极其聪明又厉害的动物,在某些事情上,她却不及其万分之一,在她无数次地将头发弄乱、将身上脸上都弄脏之后,他终于还是怒了,“真是个笨蛋!老是将自己弄得乌漆墨黑,既然你这么喜欢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那不用再想名字了,就叫你小乌好了。”
她的名字竟是那样随随便便地叫了?
当时他正在费心为她起名字,准备好给女孩用的字摆了整整一桌,是真的将重视她的名字这件事。
他本是随口气恼地一说,也不知道她是不懂,还是觉得齐书恒叫的这个名字是真的好,她竟真响应了那个名字,第一次朝着已经变黑脸的他笑了。
这一叫下去,齐书恒也顾不得再给她改。
直到有一天,有个顾客听见他叫她小乌,笑着说:“这么白白净净的一个姑娘,怎么叫了小乌这个奇奇怪怪的名字。”
说者无心,听着有心,齐书恒第一次开始认真打量起小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小乌已经不再将自己弄得黑漆漆,而是规规矩矩地学着他勤洗手,勤换衣,将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一双乌黑的眸子透出明亮的光,确实是一个白白净净的女孩,小乌这个名字也确实不太适合她。
“小乌,我给你换个名字,你喜欢什么字,自己挑出来。”
齐书恒知道她不会说话,把几张早已准备好的字再次摆到桌子上,严肃又认真地要她挑选,不仅是名字,连姓氏也让她自己挑。
小乌虽然不会说话,却能听得懂齐书恒的意思,她看了半天没有看到齐书恒的姓氏,不发一言,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因为她不会表达自己的想法,齐书恒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只能凭着感觉去猜,“这些你都不喜欢?”
小乌看着他,点点头。
齐书恒有些头疼,也有些生气,可更多的是无奈,人家以后一直都要用的名字,如果人家自己不喜欢,那能怎么办,总不能强逼着她去接受吧?
齐书恒不再考虑自己辛苦准备了很久的字,也不想再准备一次了,这时,恰好一排南飞的大雁经过。
齐书恒透过门窗看了会儿,小乌也随着他看,她看看齐书恒,再看看那群大雁,发现他似乎并不在看大雁。
雁群飞走了,天空依旧无云。
齐书恒却没有收回视线,只呆呆地看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小乌也不动,更不像以前一样故意制造出些许声响来让他说话,而是陪着他一起看着,看着那除了蓝色,什么也没有的天空。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一上午,也许是一天,小乌只知道她的肚子从吃的饱饱的变成了扁扁的,那份饿意还有即将叫嚣的姿态。
可是小乌没有动,也没有吵着齐书恒,只努力吸着肚子,尽量让肚子不要叫。
忽然,一只单飞的大雁出现在天际,可也许是身上带着伤,也许是它已经老了,它飞得很慢很慢,在什么都没有天空里仿佛没有任何移动,即使飞得再慢,那只孤雁最终还是飞出了小乌和齐书恒的视线。
小乌看着恢复了原样的天空,愣愣地转过头,齐书恒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他的视线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追随那只孤雁而去了。
她那时并不知道齐书恒的上线已经死亡,她无法看到他眼里的迷茫与苍凉。
他就如同一只漂泊无依的孤雁,在什么也没有的天空里,缓慢而又坚定地往前飞,因为他知道,在他的前方,有他的组织在等着他。
终于,小乌的肚子发出了声响,那是肚子在饿急了的情况下发出的不满抗议。
齐书恒好似突然惊醒,他望着有些窘迫的小乌,温和地笑了,“以后你就叫顾言,怎么样。”
虽然是询问她,可齐书恒的语气里没有半分询问的意思。
小乌看他笑了,一颗悬着的心落下,也跟着笑了,双眼弯成了一道小月牙,她狠狠地点点头。
野兽的本能让她在看到齐书恒眺望那只大雁时,感觉他会突然离去,心慌和害怕让她不敢有半分动作,可看到他露出和煦的笑容时,那种感觉慢慢消失,最后归于虚无。
齐书恒见她开心,以为她是真心喜欢这个名字,试着叫了一句,“顾言?”
顾言无声地应下了。
他又叫了句,“顾言。”
顾言虽然困惑,却还是应了。
齐书恒好似还想叫,谁知顾言的肚子倒先叫了,他一愣,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这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吃饭的点儿,刚才真的出神了很久很久,他牵着顾言的手往厨房走,“小言,你先吃些水果垫垫肚子,但是别吃多了,今晚我要给你做一顿丰盛的晚餐。”
后来,战火打响,齐书恒将她送到一对夫妇那里,让她等着他,说,只要她开着摄影馆,他就一定能找到她。
他说的是他找她,而不是她找他,是因为他清楚地知道顾言根本找不到他吧。
毕竟在顾言一次费心的找寻中,根本没有发现齐书恒的名字,只有代号为‘孤雁’的一名地下党,她连他的真实姓名都不曾知晓。
所以,她只能等,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
这样的等待,已经近九十年,按照常人的年龄来算,他如果还活着,也应该一百岁了。
一百岁,对平凡的普通人来说,是个很难达到的高龄。
身子微微往旁边一侧,顾言趴在栏杆上,胳膊枕着下巴,看池塘里刚睡醒的锦鲤,忽然笑了,可是,在看到水中自己不老的容颜时,她的笑容渐渐凝结。
她有些恍惚地凝视着水镜中的自己,九十年后的她与九十年前的她一模一样,白皙的皮肤,墨黑的头发,一身洁白衣衫,她就像一张黑白照片,永远定格在那里。
世人都喜欢长寿,都想拥有不老容颜,可他们却不知道随着爱的人老去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狼女,如今的她当不起这个名字,在山下烟火中待的这么些年,她已经与常人无异,没了狼的兽性,也没有嗜血的欲望了。
看来,日本人所谓的超级实验,也没那么厉害,她不再是一匹受人控制的狼,而已经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人。
他如果看到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应该会很开心吧,毕竟,曾经他看到她压抑不住体内的兽性想喝血时是那样的震怒与悲痛。
今天,她还有一件开心的事。
“小乌,准备准备,我们等会儿要去接一个人。”
随着太阳慢慢升出来,顾言忽然站起,拢上披风,走近室内,准备先把头发吹干。
雪狐眨巴眨巴圆咕噜的眼睛,随后跟上主人的步伐。
2
阳光正好,清风和煦。
曲径通幽的尽头,是被重林掩盖住的大型监狱,一堵厚重的围墙,隔绝了监狱与外界。
无人会记起这个地方,也没人愿意提起这个地方,人们总是以为监狱是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就如同,很多人都觉得车祸与自己搭不上边一样。
却不知道,很多时候的一念之差,就会让自己打破这个看似牢不可破的界限。
这里,是人世间的另一处。
如天堂,如地狱。
‘吱呀’——
沉重的监狱大门缓缓打开,成了这静谧空气中唯一的声音,每一次打开大门,就意味着有一个犯人得到救赎。
常年的监狱生活,这样在世俗眼中的救赎或者只是犯人们的另一种刑罚。
身穿蓝白相间的牢衣,头发被剪到几乎平头的女人走了出来,她的年龄并不算大,整张脸虽然年轻却透着疲累到极点的沧桑,好似这世间的一切都已与自己无关,又好似被关太久了,已经不再适应外面。
她的眉骨之间有一小块与生俱来的暗红色胎记,在阳光的印耀下,像是被刺破皮肤而流出来的血珠。
有多久没有见到外面自由的阳光了?
许随眯起眼睛,抬头看了看天上并不太刺目的太阳,看得久了,眼睛有些酸疼,让她不得不以手为盖,挡住前额。
看了很久很久,仿佛成了一座雕塑。
这里看到的太阳虽然和监狱里的太阳是同一个,但又不是同一个。
一声又轻又长的叹息声过后,许随终是将目光收回来,落到了从她一出来就站在外面且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的素颜素衣女子。
素衣女子静静地看着她,面色平静,眼里无悲无喜。
她记得自己刚进这座监狱的时候这位素衣女子也是这个表情,她进去了她不会悲伤,却在这十年间断断续续地探望她几次,现在她出来了她也没显得喜悦,手上却拿着衣衫,来监狱门口接她。
仿佛在这个女老板的眼里,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值得她有丝毫的动容。
许随不去多想,这个摄影馆的女老板一直都是个极其奇怪的人不是吗?
“真没想到,十年过去了,这个世界上竟然还会有人记得我。”
过了一会儿,许随笑了,对眼前距自己不远的女孩说:“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你能来接我了。
已经过去了十年……你还跟十年前一模一样,一点儿都没变,真让人羡慕。”
顾言微笑着,没有说话,她走近,将臂弯里的长衣披到许随的身上,遮住了她身上原本的牢衣,帮她整理好后,说:“抱歉,我只有这一种颜色的衣服,不知道你现在喜欢什么样的,就先用我的将就着吧。
等会儿回去了你梳洗过后先换上我的干净衣服,然后你再去服装店里挑些你喜欢的衣服。”
“能穿上你的衣服,是我的荣幸,怎么会嫌弃。”
许随的声音辨不出情绪。
顾言瞧着她,许随的面容虽然有些憔悴,但是眉宇之间已经淡然很多,看来,在牢里这些年,磨砺了她不少的心智,也让她不再执着于过去了。
摄影馆门口,那张一米高的人像照依然在,相片中的人眉间一颗米粒大小的胎记,微笑着,仿佛人间降落的仙子,美得不可方物。
十年过去了,谁还记得,这照片上的人,曾经让“天上瑶仙”的多少男顾客如痴如醉,甘愿为了她一掷千金,又有多少男人抛弃了糟糠之妻,只为得到她的一颦一笑,一夜春宵。
这个女人不是人,是修炼千年的妖孽,这是当时大家对这个女人的评价。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让男人爱,让女人恨的妖艳女人,亲手杀了她妹妹的丈夫,让自己入了十年牢狱。
那个曾经纸醉金迷中的妖艳女人,如今眼角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此时正沉静地望着照片中曾经风光无限的自己。
许随眉间展开,晕出一抹笑意,让那颗原本不显眼的胎记刹那间光彩夺目,她不禁唏嘘:“你照相的时候,我明明是笑的,大家都说我笑得好看,可你却起名叫美人泪,那时我想,这个名字多不吉利啊,于是我硬是要你换个名字,但是你这个小姑娘看着温柔可欺,还挺有脾气,怎么都不肯。
现在想想,是该起这样的名字,美人泪……只是岁月不饶人哪,这美人早就已经变成了老人了……泪也早已经干枯了。”
“你刚刚二十九,其实一点都不老。”
顾言很认真地说。
不老吗?
许随摸了一把自己的脸,那么爱美的她以前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脸就这样没有任何装饰就赤裸裸地暴露在别人面前。
每次见到别人之前,她一定是在镜子面前精心准备到自己满意才肯出去的。
如今已然不在意了,牢里那种地方,根本不会看人的长相,她的皮囊再美也没有什么用,不仅没有什么用,还有可能遭到别的女人的嫉妒攻击。
她会对付“天上瑶仙”里的那种女人,会用一个巧舌让恩客们百依百顺,让天上瑶仙的女人恨嫉无策。
可是,牢里的女人,只会用自己的力气去征服,去发泄,她的疾言厉词,起不到半点威胁。
许随回过神来,笑了笑,手依旧覆在脸庞,调侃道:“没想到,你也会逗别人开心,我还以为你一直都是冰美人儿呢。”
牢里的这些年还没完全抹去她的性子,许随说话依旧随心所欲、伶牙俐齿,顾言没放在心上,登上台阶开门:“你还是先洗洗,去了牢里的晦气,人也能清爽一些。”
许随侧过脸,看着一脸沉静的顾言,视线锁住她,忍不住问了十年前就想问出的问题:“明明我比你大很多,可是为什么,你总是比我看得开?”
“不是看得开,只是没有那么在意而已。”
门打开后,顾言一招手,冲出来的雪狐直接跳到她的怀里。
进了屋里,许随看到屋内精心布置的摆设和顾言早早为她准备好的衣裙。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这家摄影馆,十年前顾言虽然也帮她拍照,但是她从来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去摄影馆去取照片,每次都是顾言亲自送到“天上瑶仙”给她。
“其实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对我好?”
许随困惑地看着她,也看着她怀中的雪狐,这只狐狸,看起来跟十年前那只一模一样,可是又不像是那只。
就像眼前的顾言,看起来和十年前一模一样,可是她看得出来,顾言也变了,比如,似乎对她更和气了。
这句话,早在十年前顾言为了不让她一命抵一命,想尽办法找人救活那人之后,她就想问了。
她虽是个骄傲的人,可她清楚,像顾言这样一个高洁如雪的女孩,目下无尘,不会看得起她这种工作的女人。
可是,这样一个高洁的女孩,为什么会选择帮一个靠卖笑和卖肉来赚钱的女人?
而且这个女人,从来没有对她有过什么朋友的情谊?
在牢里的那十年,许随想了很多人,很多事,有还未去世的爸爸妈妈,有妹妹,有那个男人,最后,还有这个奇怪的摄影馆女老板。
她花了很多时间仔细回想和顾言之间的每一次接触,每一次交谈,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顾言待她也像普通顾客一般。
如果非要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那就是顾言从来没有用言语轻贱她,甚至在她喝得酩酊大醉时都从来没有丢给她轻蔑鄙视的眼神。
因为这个世界给她们这种女人的定义并不好,所以即使表面上从来都装作不在乎,但许随的心底却是深深的为自己感到自卑羞耻,即使她从未伤害过别人,即使她糟蹋的一直是自己,也从未要求顾客给自己什么承诺,那些男人们所做的决定也皆是自己的选择而已,与她无关,可当这些事都和她牵扯到一起,世人就自然而然地认为一切都是她的错,仿佛她的出生,她的存在就是一种错误。
甚至,连她自己也无数次地这样以为着。
可是,顾言这个奇怪的女孩没有用异样的眼神看她,她坦然地面对她的荒淫无度,无任何不屑,甚至会为了已经放弃自己生命的她而四处奔波。
进了门后,顾言将浴室的拉门打开,并替她将浴桶的水添满,又拿进来一套干净的衣裙,紧接着,用屏风挡着。
做完一切后,示意许随进去,等她开始洗浴之后,顾言才坐在屏风外的躺椅上,回答了她刚才的问题:“想知道吗?”
里面没有任何声响,仿佛那个刚从牢里出来的女人已经累得睡着了。
顾言并没有再出声,静静躺在躺椅上,目视梁上几只玻璃灯,眼睛随着灯的摇曳忽闪忽闪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阵哗啦啦的水声之后,才传来许随的声音:“想。”
顾言轻轻地说:“那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许随没有应声,浴室里却也没有传来别的声音,想来她在等顾言说话。
伴着顾言轻声低语的叙述中,香炉里的烟丝一卷一卷地、袅袅升起,晕开往事回忆——
很久之前的立秋那日,我去医院里看病,那天晚上,医院里刚好有一对双胞胎降生。
那双胞胎两个都是女孩,双胞胎对平常人家来说是天大的喜事,在医院里却是稀松平常。
我对这样的事情本没什么兴趣,是听到护士说这两个女孩眉心处都有一颗暗红色的胎记,像是古代女子额头上的朱砂,我才来了好奇心,就跟着护士去了。
浴室里忽然传来水的声响,好似许随刚才没有坐稳。
你不用惊讶,那双胞胎就是你和你的妹妹。
不是每一对双胞胎都能健康平安的出生,你的妹妹当时被查出了肺部感染,需要静脉注射抗生素。
宝宝刚出生的时候是最脆弱的,一旦遇到先天性的疾病都是致命的打击,而你的妹妹一出生就没有呼吸,三个助产妇用了二十二秒才让你的妹妹心肺复苏。
你知道,在那二十二秒,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当时,我虽然希望你的妹妹能够活下来,但是我更清楚这个世界上没有奇迹,所以,在第十秒的时候,我已经放弃,不再看下去,却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一阵惊呼。
他们看到的是,你突然握住了躺在你旁边的没有任何呼吸的妹妹的手,紧紧地握住,而她也终于撑过了那最后几秒,发出了第一声啼哭。
我不知道你是出于本能还是无意识的想给她力量,但是我不得不承认,那一刻我被震撼了,被这样的奇迹震撼了。
再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是在“天上瑶仙”,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瑶仙’指的是你。
你叫许随,你妹妹叫许意,这么随意的名字应该也是你做主自己取的,因为我记得你好像不姓许,不过也可能是你们的妈妈姓许。
你们经历了家变,许意的身体打从出生起就不好,需要一直用药陪着,没有了爸爸妈妈,她只能依靠你,你也不得不在生活的压迫下担起了养活两个人的重担。
一个刚满十七岁的女孩,没有学历,不仅没有强大背景,反而负债累累,而你唯一可以拿得出手的,是你的姿色。
你在‘天上瑶仙’混得风生水起,纸醉金迷,那也只是在夜间,当太阳落下,黑暗笼罩一切,只剩下华彩灯光,平时压抑着本性的那些男人,没有一个会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会将自己的玩笑放在心上。
白天,他们身穿高档衣服、人模人样,晚上,就本性暴露、禽兽不如,你见过太多这样的男人,对他们的甜言蜜语也只笑不语。
他们陪着你演,你也陪着他们演,演深情的戏码,演痴心的爱人,只要第二天早上,他们兜里的钱能进你的衣兜里。
你们钱货两清,各取所需,并不会对对方有所期待。
偶尔会有一两次闹剧上演,虽然那些男人的妻儿会对你言辞侮辱,可你总能云淡风轻,因为不在意,所以压根不会将他们刺耳的咒骂放在心上,你甚至像看戏一样看着他们从上演妻离子散到最后重归于好的戏码。
你一直以为,你的心已经坚硬如磐石。
可你万万没有想到,你会爱上一个穷学生。
当那个叫于伟光的男生跟着一大群公子哥儿来到那个烧金窟的地方时,你第一眼就看出了他是第一次到这里来。
去天上瑶仙的男人有很多,第一次去的也不少,可不到两三分钟天上瑶仙里的美妙便会将他们体内的一切刻意压抑的欲望激发出来。
可是,像于伟光那样第一次去天上瑶仙的男生你却是第一次见,你对他是好奇的,他的言行举止,与来到‘天上瑶仙’的其他男人们格格不入,你的眼光格外注意起他来,因为,你太久没有见过那样木讷的男生了。
当于伟光脱下自己的外套为你遮住一抹羞红之后,你开始为他打开了心门。
而当他在情人节时用自己仅有的十块钱跑到卖花小妹手里买下一朵玫瑰花放到你的手心时,即使那朵玫瑰开得并不算好、与贵公子们送你金钱折出来的花相比寒酸至极,你还是沦陷了,一颗心全然系在他的身上。
你开始为他守身,与那些男人们周旋,可即使你口才再好、演得再棒,也无法瞒过狡猾的他们,由此,你的身上多了很多伤痕,你却还是感觉很幸福,这个世界上除了你的妹妹许意之外,原来还会有一个人让你觉得自己有坚持的价值。
直到扫黄警队突然将目光对准天上瑶仙,据说警察们接到了投诉电话,才知道天上瑶仙表面做酒店生意,实则却是一桩桩肮脏的交易。
你那些同样苦命的姐妹们被一网打尽,因为警察选择的时间刚好是你们营业的高峰期,所有该在的人都在,打电话报警的人,显然对你们知根知底。
幸运的是,你躲过去了,因为你当时在姐妹们的掩护下正好去医院检查身体,是你腹中的孩子保住了你。
这个世界上除了许意,也就于伟光跟你最亲,你不能让妹妹担心,所以只能去找于伟光,你想他那么爱你,你们还有了孩子,以后你们就借此机会好好生活。
但是你错了,你不知道一个男人原来可以演到连自己都忘记自己是在演戏,你不知道一个男人可以狠心到连自己的孩子都能毫不犹豫地杀死。
于伟光是喜欢你,他喜欢你的外表,但同时也嫌弃你的工作,一个读书人自命清高、是不会看得上一个妓女的,即使他贫穷的无以复加。
所以,当他遇见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又比你才华横溢,且又在上学是清白人家的许意的时候,他义无反顾的选择了她。
你为了他可以不再接客,只做服务工作,以至于被打得半死,他却在你全身上下被打得伤痕累累的时候和你的妹妹享受着甜蜜的二人世界。
他用着你的钱,享受着你的肉体,同时也享受着你妹妹的精神和肉体。
这些真相如同利刃一样一点一点将你凌迟,你想起来许意曾高兴地跟你说自己交了男朋友,是个大学生,你真心为她高兴,说等哪天带他回来给自己瞧瞧。
许意一直没有带他回来,你以为是许意介意自己的身份不好见人,也从没勉强过问,却没想到,这一切都是他有心而为之。
尤其听到他说已经和你妹妹领了结婚证,只要你死了,他们就可以回老家,他说你妹妹成了孤儿后,家里就只剩她一个人,不用花一分钱就能娶了她,你愤怒地要杀了他,却不知,他在看到你没被警察抓起来就已经存了杀心——
三个月左右的孕妇,一不小心就能一尸两命,到时候你的身份再暴露出来,都没有人会肯为你多说一句。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善恶终有报吧,他不仅没能杀了你,却差点赔上自己的性命。
3
已过晌午,偏僻的街道了已经有了摆摊的身影,这条偏僻的胡同里的人们,有的就靠买早午晚饭为生,简单的饭菜,便宜的价格,会吸引一群收入不高的人,微薄的收入足够他们维持紧巴巴的生活。
生活在这里的人,虽然过的清贫了一些,但也算是满足安乐。
一大早就已经打开店门的摄影馆,并没有因为主人难得的勤劳而接到生意,反而门可罗雀,到现在都没见一个顾客进去拍照。
到了这个时候,这店里的女主人也没见人影。
摄影馆斜对面买热干面的张菊芳得了空隙,擦了擦自己油乎乎的手,坐在板凳上歇息,望着摄影馆半掩的大门,很奇怪顾老板今天怎么没有出来吃饭。
虽然这个摄影馆的女老板平日里不爱出来,也不太爱说话,但是做了这几年的邻居,张菊芳观察到她应该是不开灶做饭,才会经常去外面吃。
许随将最后一道红烧茄子端上饭桌,熟练又麻利地将碗筷摆好,然后叫楼上正在洗照片的人吃饭,有点像少女似的雀跃说:“这么多年来,我除了会哄男人高兴,唯一一个能拿的出手的, 就是我的厨艺了。”
言语间,满是对自己的骄傲。
顾言笑而不语,下了楼之后,见饭桌上只摆了一副碗筷,眉头轻蹙,很快又舒展开来,问她:“你不留下来吃饭?”
“不吃了,这顿饭就当谢谢你给我买的这套衣服,我还有事,要先走了。”
顾言眉目了然,没问她去哪儿,也没问她要做什么事,只坐在桌前,淡淡地说:“可惜了这桌子好菜,只有我一个人吃了。”
许随望着一脸恬静的顾言,忽然变得很认真,缓缓吐出一番话,让一直镇定的顾言不由得变了一点神色。
“我其实对你一直都有疑问,想知道你是什么人,什么身份,从哪里来,想做什么,你像是一团谜,让人忍不住想一探究竟,我想,如果我问下去,你必定会告诉我。
或许,十年前的我会不知道为了什么目的问你,但是现在不会了。
顾言,不管怎么样,谢谢你,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了,我这样的人,无论十年前还是现在,是根本就不配有朋友的……另外,我还要谢谢你……”说到这里,她打住话茬,不再往下。
许随沉默地看了顾言一眼,终是没将最后的话说出来。
张菊芳看有人从摄影馆里出来,放心之后又了然一笑,是了,虽然她对摄影这些高雅艺术一窍不通,但是从顾老板的店面也能看出来她是一个很认真工作的人。
大中午的不出来吃饭,一定是在忙于工作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张菊芳发现自己居然开始关心起这个恬淡的邻居来,或许是这位女老板跟自己在外打工的女儿年龄相近吧。
顾言没有要拦她离开的意思,她那样性情的人,如果下定了决心,自己的三言两语,又岂会起到一丝一毫的作用?
她所能做的,是等待一个结果,看那个一心想为姐姐讨回公道的人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这样,她才能想出对解的办法。
“许随和许意,总要有一个干净的名字。”
顾言摇摇头,夹了一筷子红烧茄子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品味,很快,嘴角绽放出了笑意。
顾言不是个好厨子,却是个好的品食者。
许随这样好的手艺,应该有一个施展的机会。
明珠璀璨的城市,在深夜里总会让人产生错觉。
于伟光站在六楼的窗台前,对这个生活了十几年的城市突然陌生起来。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作人员,大学时期的才华进入社会中半分作用也没有,当女领导因为合作伙伴的一句话将那价值几万块钱的红酒倒在自己精心梳好的头发丝上面时,他才明白——自己那能让小姑娘迷醉的口才和皮相在上司面前就像一张苍白的纸,让人一目了然,根本没有探索下去的兴趣。
如蝼蚁般地在底层打拼了那么多年,换来的还只是这不足一百平米的小套房。
活得太现实了,反而会让他时不时想起学校里发生的并不现实的往事。
那个时候,他是个贫穷却意气风发的少年。
那个时候,同学们根本不会比较家庭出身,反而有一种对穷且志坚的由衷敬佩。
那个时候,交的女朋友眼里心里看到的是他的才华和他的志向,而不是每次一起吃饭掏出的钱包和乘坐的车辆。
“叮咚”!
于伟光打开门,是一个快递小哥。
“您好,您的快递,请签收!”
快递小哥拿着微薄的薪水,做着最辛苦的工作,脸上却永远挂着最幸福的笑容。
他记得自己刚在网上抢到一件仿度极高的西服,这么快就到了?
心里虽然疑惑,但看到上面写的确实是自己的名字之后还是签下来。
或许又是哪个刚到公司实习的小姑娘偷偷寄来的东西,他已经习惯了,也习惯了装作不知情的笑纳。
不管什么时候,总有一群不知量力的笨女孩做着让人笑掉大牙的傻事。
打开盒子,里面用黑布包着一个沉甸甸的瓶子,他只觉困惑,拉开黑布的一瞬间,那被特殊药水保持原样的血肉模糊的东西吓得他连连后退好几步,最后一屁股坐到地上。
瓶子摔到地上,碎成无数片,掉出来的血肉模糊的东西散发出难闻的血腥味儿。
是她,她来了……那个不顾一切的疯女人!
她从牢里出来了,她要找他报仇!
当年他差点儿被那个疯女人杀了,如果不是一个奇怪的女孩事后救回他的性命,只怕他早已经死了。
尽管那个女孩在救他之后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你们不用谢我,我救他,只是不想让我的朋友为了他搭上自己的命。”
记忆的匣子被打开,那晚的情形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他要忘也忘不掉的记忆,依旧清晰的记得,当时倒在地上的他看着那个笑的诡异的女人在他面前用尖锐的刀子插进自己的肚子,使劲一划,他甚至能看到里面还没成型的孩子以一种极其缓慢而又沉稳的速度往外滑下——
“你不是想把我们都杀了吗,那好,你就亲眼看看你的孩子是怎么死的!”
这恶狠狠的如同咒语一般的话一直缠绕在他的心头,这些年来,他的梦境里都是那团血肉模糊的影子,让他不得不吃安眠药才能睡一个安稳觉。
那个疯女人想要干什么?
一种叫做恐惧的东西从心底慢慢生根发芽,渐渐扩大,占据他整个身体。
他能从内心深处感受到寒意,那个挥也挥不去的梦魇,再一次让他坠入冰窖蛇窟。
再也受不了这样凌迟般的痛苦,于伟光终于抱着头大叫起来:
“啊——”
听到于伟光神智失常、口中经常念念有词、整个人痴痴呆呆的消息时,顾言的表情是一如往常般平静。
当她知道那个从监狱里出来的人离开摄影馆之后去了医院,就该猜到她要做什么了。
只是,于伟光那个一直戴着面具生活的人,竟然也会吓得这样厉害?
每个人,戴面具戴得久了,就习惯了,都不敢再面对最邪恶的自己了啊!
顾言说的那个故事里,许意几乎没有正式出面过。
一件事情发生后,每个人在心中都会按照自己的喜好为其添油加醋,以达到浪漫神秘的效果,所以,不会有人留意那个被姐姐蓄意杀自己丈夫的女人去了哪里,又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因为,在众人的心目中,许随进了监狱就是最好的结局,如果再往下说,就是狗尾续貂,让好端端一出姐妹互相残杀的剧情生活化,没了可谈论的话头。
其实,早在许随带着遍体鳞伤的身体回到家里后不久,许随就不再是许随了。
许意是何等细心的人,在她说出自己男朋友的名字刹那,姐姐脸上一直带着欣喜的表情突然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她又怎么会没有察觉?
许意不仅细心,学识渊博的她仅仅使了一个小计就知道了全部的事。
许随因为不愿接客被天上瑶仙的客人们拳打脚踢,再加上原本她的身体就已经很不好,最终还是在医院里悄然停止了呼吸。
死前,许随很害怕妹妹会走上她的路,走前留下一句话:许随和许意,总要有一个干净的名字。
许随知道妹妹只要嫁了人,就能过正常人的生活,就不会活在姐姐是卖身女的阴影里,即使,妹妹嫁的人会是自己一心想要嫁的那个人。
可是她只来得及说那一句话,根本没有时间交代妹妹尽快嫁个好人家。
可是到最后,许意还是走上了姐姐的路,与许随长得一模一样的她对姐姐自然很熟悉,装起姐姐丝毫不费力,再加上她天生聪慧,在天上瑶仙呆了两晚之后,就清楚了姐姐每日所做的一切工作。
同时,也慢慢看到于伟光在她们姐妹之间所说的一切谎话。
她沿用许随的名字和身份,白天是许意,晚上是许随,而她确实是一个天生的演员,两个身份都游刃有余,连最亲近的于伟光都从未产生过怀疑。
在医院里检查出怀了孩子之后,为了孩子,许意打算再给于伟光一个机会,谁知那突然打电话举报天上瑶仙的人会是他,而他,根本没打算要这个孩子。
微风细雨中,墓碑上的女人依旧展露笑颜,在她的记忆中,姐姐面对自己时都是这样的笑容,无论姐姐在天上瑶仙受了多大的委屈,流了多少泪,在她面前,都是一个坚强的能为她遮住所有风雨的姐姐。
撑着伞的黑衣女子慢慢蹲下,将花放在碑前另一束鲜花旁边,抚摸着墓碑上那张笑脸,仿佛是被照片上的笑容感染,她也笑了:
“这张‘美人泪’是你最喜欢的一张照片,顾言真是一个匠心独具的摄影师。
姐姐,我在医院想通了,我不再恨了,也不会轻易再爱了。
姐,以后,我们都不要有泪了好不好?
永远都要像小时候一样开心,我会替你,替我们好好活着……对了,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刚才有个电话打过来,要我应聘一家饭店的厨师,那家饭店我以前去过,没想到现在还在开着,我答应他了,姐姐你最喜欢我做的饭了对不对?
那我以后就天天做饭,等有一天开一家属于我们‘随意’姐妹的饭店好不好?”
墓碑上带着笑容的女子在细雨朦胧中仿佛在轻轻点头,又仿佛在无声地安慰。
许意突然扔掉伞,一直倔强地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终于簌簌落下,她靠着姐姐的墓碑,像个找不到回家路程的小孩,痛哭着:“姐,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也真的好后悔,姐……”
这些年,即使承受再大的委屈和艰苦她都不会哭泣,可是十年后回到姐姐的面前,即使她在心里无数次地告诉自己姐姐不喜欢她哭,她不能哭。
可还是忍不住,如果不是她被于伟光迷了心窍,也许姐姐根本不会死。
因为下雨,偌大的墓园里,只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在痛声哭泣,哭声散落在雨中,影影切切。
这么多年她都没有机会哭,现在,她也该哭一哭了。
微雨落在肩头,一身素白套裙的女孩抱着雪狐,一步一步往墓园外走去,虽然没有打伞,但周身仿佛围着一圈光晕,在灰蒙蒙的天际里,显得如梦若幻,很不真实。
许意愿意放下过去,不再执迷。
那血婴本是是许意十年前就准备好的报复工具,可在医院里听到几声婴儿啼哭,她没忍心利用这个还没成型的孩子。
她自然不知道这个血婴害得于伟光发疯的事,同样也不知道那个奇怪的摄影馆女老板会清楚那瓶血婴的最终去处。
“在牢里也好,你在另一种世界里过活,不用受这边的煎熬。
等十年过去,外面又是一番新的景象,你也可以重新开始你新的生活。”
十年前顾言送她进狱中的话成了真,她终于要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许随和许意,也终是有一个名字是干净的了。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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