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第二天我们去帮思特里克兰德搬家。由于他病得非常重,没有力气反对我们的决定,倒是给我们省下了劝说的工夫。他的咒骂声毫无攻击力,我们充耳不闻,只一心服侍他,为他穿上衣服,带他下楼,安放在马车里,最终把他带到了画室。他的病已经整整拖了一个半月,有几天他看起来马上就要挺不过去了。我敢肯定,如果没有这个荷兰画家的精心照料,他一定撑不过一周。他是我见过的最难伺候的病人,虽然不会抱怨或诉苦,总是一言不发,但是你能从他的反应看出来他特别痛恨被别人照顾。当我们问他是否有什么需要时,他要么对你冷嘲热讽,要么对你扬声恶骂,绝不会好好回答你。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我认为他是个讨人厌的人,所以等他身体稍好了些,我就向他说了我的这一看法。
“我只想告诉你,去你妈的。”他狠狠地回敬我。
戴尔克·施特略夫把所有的工作搁置在一边,尽心服侍他,体贴入微。他很会照顾人,做事非常利索,从不拖拉,总把事情处理得很好。他不怕麻烦,主动担下许多琐事。他的收入一般,只够他们夫妻两人生活,所以他花钱很省,但是现在他却不再节俭。为了让思特里克兰德更有食欲,他主动去买各种价格高昂的美味。他劝说思特里克兰德好好吃饭时的耐心让我深深折服。尽管思特里克兰德经常对他发脾气,施特略夫也从来不跟他计较,总是一笑置之。
后来,思特里克兰德的身体渐渐恢复了。他有时候为了寻开心会讽刺施特略夫几句,而施特略夫就会故意做出滑稽可笑的行为,专门给他送上挖苦自己的机会。他还会冲我眨眨眼,告诉我病人更有精神了。施特略夫真是个善良的大好人。
但是勃朗什的行为更使我惊讶。她践行了自己的诺言,而且做得更好,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她是一个非常能干的护士,和当初强烈反对她丈夫把思特里克兰德带到家里来时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她无微不至地照看病人,顾及到了方方面面。她能够在换床单时不发出声音,以免吵醒病人。我对她的能干赞不绝口,她微笑着告诉我,她以前在医院做过事。尽管她心里非常厌恶思特里克兰德,但她从来不会把厌恶之情显露在脸上。她很少和思特里克兰德说话,但她总是很快就能明白他的需求。一连半个月,她和她丈夫彻夜不眠地照顾他。我很好奇,她在守夜的时候会思考些什么。毕竟那时候的思特里克兰德卧在床上,双眼大睁,兴奋地望着空中,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模样十分吓人。
“夜里他跟你说过什么吗?”有一天我问她。
“从来没有。”
“你还厌恶他吗?”
“比以前更厌恶。”
她静静地看着我,神情安详,我无法联想到她曾经怒气冲冲的样子。“你为他做了许多事,他跟你道过谢吗?”
“没有。”她微笑着说。
“这人太没有礼貌了。”
“是的,真是太可恶了。”
施特略夫对她很满意,她认真履行照顾思特里克兰德的责任,他很感激她,但是他不理解自己妻子和思特里克兰德的相处方式。
“有一次我看见他们在一起坐了几个小时,可是谁都不说话。”
有一次我也在画室里,这时思特里克兰德恢复得差不多了,再等两天就能下床了。戴尔克在和我聊天,施特略夫太太在缝补思特里克兰德的一件衬衣。思特里克兰德静静地躺着,抬头望着半空。我有一次注意到他正在看勃朗什·施特略夫,脸上的表情像是嘲讽。勃朗什发觉到自己正被他注视着,抬起头来,他俩互相看了对方一会儿。她的表情我无法形容,像是在害怕。然后思特里克兰德立刻转过头,不再看她,而是若无其事地看向天花板。但是她没有动,仍然盯着他,我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过了几天,思特里克兰德可以下床了。他整个人瘦得不成样子,胡须乱糟糟的,头发变长了不少,鼻子和眼睛都显得比原先更大了。他现在的长相看起来非常古怪。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的身材笨拙,让人感受到一种隐约的压迫。你能轻易看到他的精神世界,但这还不是最让人留意的一点。无论什么人,第一眼看到他时一定会被他脸上的那种欲念吸引。然而奇异的是,这种欲念似乎有一种空灵之感。他身上好像蕴藏着一种原始性,你会联想到希腊文化中的半兽人,比如生长着羊角和羊腿的农牧之神,他们具有大自然的强大力量。每当我注意到他的外表,我就会想起马尔塞亚斯--这个可怜的吹笛人,竟然妄想胜过天神阿波罗,导致被神杀死。思特里克兰德的心里似乎有什么奇妙的东西存在。我有一种预感,他未来应该会面临无数痛苦和绝望。我又开始觉得他被魔鬼附身了,但这个魔鬼未必邪恶,因为它代表的是一种在宇宙还未诞生时就已经存在的原始力量。
虽然他的身体日渐好转,但他仍然很虚弱,无法画画。他每天一言不发地坐在画室里,谁也不知道他在思考什么。他偶尔也会看看书。但他爱看的书都很奇怪。有一次,我发现他在看马拉美 的诗。他读书的方式是张嘴慢慢地拼读,就像孩子一样。我不知道他读到那些富有韵律美而含义晦涩难懂的诗句时会产生怎样的想法与感情。除了诗集,他还会阅读侦探小说,比如嘉包里奥 的一些作品。从他对书籍的选择来看,他的性格的确非常怪诞。我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有意思。虽然他的身体不如以往强健,但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对舒适的要求非常低,对他来说只要能够满足基本的需求就行了。体贴周到的施特略夫为了他的身体着想,力图把画室布置得温馨舒适,于是买了一把柔软的扶手椅,还安置了一张大小适宜的长沙发。但思特里克兰德从来都对这些好意视而不见,我从来没看见他坐在这些好椅子上。你可能会怀疑他是不是为了气我们,故意跟我们对着干,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的,他是真的不喜欢这些能让生活更舒适的物件。有一天我来画室看他,那时只有他一个人在,我来之前也没有告诉过他,所以他不知道我的到来。那时候他正坐在一只破旧的三脚凳上。大概对他而言,他更倾向于连扶手都没有的硬背椅。他的这种习性总是把我气得要死,我无法理解他为什么对生活环境总是这样漠不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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