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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信仰


艾克丽村庄,教堂。

        当吴清晨前路后路一起被断,正陷入婶婶嫂嫂奶奶组成的汪洋大海时,普拉亚牧师刚刚踏出村庄这座唯一由石料砌成的建筑物。

        夏日的天气变化很快,不知何时,天空的阴云已经消失,太阳重新露了出来,刚刚踏出大门,牧师立刻微微眯起眼睛,抬起右手遮到额头。

        又没睡好啊……这是这几天的第几次了?

        阳光透过指缝,牧师脚步虚浮,脸色有些苍白,对于牧师而言,这已经是这几天的常态。

        自从村庄的牛群受伤,牧师就一直没能好好休息,昨天下午,晚祷刚刚开始,农事官就到了教堂,夜色深沉才终于离开,期间一直拉住牧师商讨善后的进一步安排,甚至就连晚餐的时间都没有放过。

        两个人甚至足足喝掉了两灌溪水……

        直到现在舌头还在发麻……

        一想到这儿,牧师就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唇,又一次感觉到头昏脑涨,口干舌燥。

        这种感觉自然一点儿都不会使人愉悦,可是,一边想到这些,牧师脸上却一边不觉露出了微笑。

        这份苦头完全值得。

        昨天和农事官的一夜商讨,艾克丽村庄收获巨大,农事官已经彻底放弃了原本“驱使村民拖动犁车”,“集中村庄健康耕牛”,“康复耕牛必须完成全部夏役才能自由使用”这些疯狂的念头。

        直到深夜才终于决定,正宗新鲜出炉的的善后安排里:夏役可以暂缓;没有受伤的耕牛允许村民互相借用;逐渐康复的耕牛,完成一部分夏役之后,可以适当翻耕自己家庭拥有的份地;明年收获季节,农夫家庭只要缴纳的农税超过定额的一半,欠下的部分不需没收牲畜,可以酌情延缓半年左右……

        等等等等……

        如此巨大的变化,当然不可能由巴烈斯自作主张,农事官滔滔不绝的叙述,表达的肯定是男爵阁下的意思。

        从原本的苛刻甚至疯狂,变成的现在的温和甚至和善,男爵阁下的态度变化相当巨大,却并不突然,更不意外。

        原本的苛刻疯狂,是因为村庄受到几近毁灭性的打击,恢复的希望极其渺茫,整个村庄的未来黯淡无光,对于领主而言,可以预见的日子里,“长远利益”这个词,几乎已经和艾克丽村庄没有了任何联系,压榨短期利益,尽可能挽回损失也就成了必然的,唯一的选择。

        现在的温和和善,是因为村庄受伤的牛群,不仅原本预料的大规模死亡完全没有出现,到现在为止,绝大多数耕牛都恢复良好,有几头甚至已经奇迹般地重新回到了田地,原本预计极其危险的近十头耕牛,也没有一头残废,更没有一头死亡,只有两头耕牛虽然大有起色,不过由于受伤实在太严重的缘故,直到现在还没法站起来活动。

        这样的情况,对领主的公地,村庄的夏役,村民自己的生活,依然造成了很大的影响,不过和原本悲观的预料相比,却已经由滔天巨祸,变成了男爵阁下完全可以承受的范畴,由此,长远利益重新出现,适合的仁慈重新变得划算,温和和善也就顺理成章。

        绝大多数情况下,农夫的利益,和教会一部分的利益直接关联,这一次也并不例外。

        不过,昨天夜晚的商讨,除去这部分利益之外,普拉亚主持的教堂,还有更直接的收获。

        今年的什一税已经不用担心,损失的部分直接由男爵补足,原本承诺的额外奉献更是直接翻倍,数额极其可观,有了这笔收获,除去可以使艾克丽村庄教堂两三年来的欠缴一笔勾消,还有相当的部分剩余。

        这也同时意味着,三年一次,目前已经迫在眉睫的堂区巡视,普拉亚牧师已经去掉了最大的一项烦恼。

        心头的烦忧去除大半,普拉亚脚步微微虚浮,却轻快了许多。

        当然,得到这一切,几近彻夜的商讨里,普拉亚并非只有收获,同时也有付出。

        值得一提的是,普拉亚牧师这一天脚步虚浮,脸色苍白,几乎彻夜未眠辛苦取得的收获,正来源于普拉亚牧师前两天几乎彻夜未眠,脚步虚浮,脸色苍白忙碌得到的成果。

        普拉亚牧师付出的,正是治疗耕牛的完整办法,使用墨水,细木棍,小刮刀涂画的潦草羊皮卷,再加上两天来陆续收集完整的草药样本。

        三天前,早祷之后,牧师和吴清晨有关“更深入的治疗方法”交谈结束,吴清晨准备离去开始治疗耕牛时,牧师犹豫半天,最终还是和吴清晨一起离开了教堂。

        整整一天的时间里,牧师迈着几近漂浮的步伐,瞪大通红的双眼,将吴清晨治疗的过程牢牢固固地印到了脑海最深刻的位置。

        由于必须考虑中古世界拥有的条件,无数动物学家,植物学家,矿物学家,医药学家,兽医,参谋等等数十个专业的顶尖人才,死亡海量脑细胞,掉落无数头发,才终于为吴清晨设置出来的治疗方法不仅不算复杂,甚至可以说相当简陋。

        这样的方法,稍有基础的牧师很容易接受,再加上之前商讨时吴清晨有意的引导,牧师学习的速度相当快,回到教堂之后,仔细揣摩再三,自觉没有任何问题的牧师终于下定决心,不惜降贵纡尊,小心翼翼,忐忑不安地亲自治疗了属于教会,受伤最轻微的一头耕牛,用最直接的方式证明了治牛的方法确凿无误,效果显著。

        ----当然,进行这项实验的时候,牧师赶走了吴清晨,小安德烈,还有兼职牲畜棚看守的临近农夫。

        之后,牧师最珍贵的小箱子里,又减少了两张空白的羊皮卷,多出了两页涂画潦草,绘制粗糙,同时又无比珍贵的记录。

        这可是治疗耕牛的方法!

        这可是经过了验证,证明切实可行的治疗耕牛的方法!

        这可是可以使自己家族拥有的耕牛,多出一份额外保障的治疗方法!

        这可是可以使自己在家族里地位更加稳固的治疗方法!

        这可是一份实实在在,完全可以看得见的利益。

        这样利益,男爵阁下没有理由视而不见。不过,中古世界里,牛倌赶牛,木匠制轮,车把式装车,甚至就连送信人走路的技巧都是家庭的不传之秘,男爵阁下大约想破脑袋,也不会明白普拉亚为什么会将如此宝贵的治疗耕牛的办法教给吴清晨,却肯定不会妄想只凭空口白牙,一条命令就想让普拉亚侄儿乖乖交出柜子里的三张羊皮卷。

        至于直接打吴清晨的主意,现在这关键时刻,和直接抢牧师的羊皮卷没有任何差别,将来么……

        今天天气哈哈哈……

        五十六    信仰(下)

        牛群受伤的善后方式改变;教堂获得数额极为可观的奉献;自己又得熬夜抄写一份治疗耕牛的方法……

        这些因果,男爵阁下和农事官自然一个字都不会提,普拉亚一样清清楚楚。

        同时,身为家庭次子,从小到到受到严厉的管教,平时举止不说如履薄冰,至少也算小心翼翼,又追随老爷学习十余年,最终来到艾克丽村庄和这群愚昧又不缺乏小狡猾的农民们足足打了三年交道,有这些阅历参考,普拉亚并不为小洛斯担心。

        直接关系领地利益的治牛方法,自己已经提供;剩下的好奇目光,平时自己多看护点,这小家伙也不会遇见太麻烦的事儿……

        不过……

        牧师又有些犹豫……

        小洛斯留在艾克丽村庄自然可以得到一点点照顾……

        可就算男爵阁下直接将小洛斯带走,对这个几乎一无所有的小家伙来说,绝大多数情况下也不会是什么坏事……

        算了,有什么差别呢?随它去吧……

        普拉亚的犹豫并没有持续多久,这位从小艰难成长,深知身份沟壑的牧师,心里相当明白,无论留在艾克丽村庄,还是由领主带走,小洛斯在自己身边得到的照顾,从领主城堡得到的好处,两者其实没有太大的差别,都是同样地微不足道…..

        唉……这样又懂事,又勤劳,又聪明,又诚实,又可靠,同时还可以治疗伤牛的孩子,怎么就偏偏是农夫的儿子呢……

        归根结底,小洛斯出身实在太低,如果小洛斯是一位绅士……不,甚至只要是一位管事的儿子,牧师都会飞快地收下洛斯,让这个小家伙成为自己真正的学生。

        一边走,一边想着这些,不知不觉,普拉亚走过了教堂,走过了木屋,走过了菜畦,走过了坡地,顺着村庄蜿蜒的小路,走近了田野溪流。

        走到了这儿,村民们世代踩出,本来就不算宽敞的道路又变得狭窄了一些,不知不觉间,牧师脚步放缓,微微低头看路,刚刚绕过几株茂盛的矮树,牧师忽然微微一顿,眼角的余光注意到右侧似乎有点动静。

        正是这时,刚刚站定,还没来得及抬头,牧师两旁已经传来了几声参差不齐,却都恭恭敬敬的“老爷”。

        “呀,是你们……”牧师左右看看,克莱奥,阿德科克,还有汉塞尔,三人和各自的儿子们,十几人散落在前面的份地里,脚边摆着工具,道路两边放着几只木篮,透过清晨微风吹动的破布,普拉亚看到里面是煮过的豌豆和燕麦糊糊。

        注意到普拉亚的出现,这十几人都停下了手头的活儿,面向普拉亚的方向深深鞠躬。

        “日安,克莱奥,阿德科克,汉塞尔……”牧师一一望过去,“干很久活儿啦?”

        “是的,老爷。”离普拉亚最近的克莱奥又鞠了一躬:“天亮就开始干啦……”

        “你们……”普拉亚皱眉回忆了一下,“家里的耕牛都受了伤吧,现在怎么样了?”

        “挺好的,老爷,快可以下地啦。”

        “多亏了您,老爷,家里的牛好的很快。”

        “老爷,牛已经可以起来了,洛斯昨天过来看的时候说没什么事儿了。”

        问到这个,对面的克莱奥,阿德科克,汉塞尔不约而同地点头,脸上多出了笑容,笑容里带着明显的感激。

        “好,好,都挺好……”普拉亚不禁也笑了笑,忽然想到昨夜的商讨,顿了顿又问道:“耕牛没有大好之前,不能继续下地干活,你们知不知道?”

        “知道,昨天晚上,警役来过我家……”

        “放心吧,老爷,艾斯皮尔已经告诉我们了..…..”

        “老爷,我们不会干这事儿,您就放心吧…….”

        克莱奥等人回答的时候,普拉亚细细观察,对面的农夫们神情诚恳,语气平静,牧师不由放心了许多。

        “好,好,知道就好……”牧师一边随意点头,一边左右看看,忽然皱了皱眉头。直到这时,普拉亚才注意到,对面干活的农夫们,站得似乎也太挤了一些。

        “你们…….”牧师指向面前的份地:“……你们三家,好象都在一起干活?”

        “是的,老爷。”

        “这块份地……”牧师稍稍迟疑:“我记得好象不是你们三家人的?”

        “没错,老爷……这是阿唯利亚家的份地。”

        “这……”牧师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你们怎么会在阿唯利亚的田里干活?阿惟利亚人呢?自己干什么去了?生病了?”

        “没有,没有……”站在最前面的克莱奥连忙摇头:“阿唯利亚挺好,现在正在村子西边,大树丫岔口旁边,我的那半片份地里干活呢……”

        “你的份地?”普拉亚感觉脑袋一下子有些转不过弯:“……你们在村子东边给阿唯利亚干活,阿唯利亚在村子西边给你干活……这是做什么呢?这……这……有什么……什么……讲究?”

        “这……”克莱奥三人对视一眼:“这……您不知道?”

        “不知道,我已经三天没有离开教堂啦。”

        “原来这样……”克莱奥恍然,很快给牧师细细解释:“是这样的……”

        克莱奥叙述,家里的耕牛受伤,不能干活,自己和其他倒霉的村民们一样,领着全家一起,人干畜生活儿,尽力翻耕份地。

        不过,这样做的效果并不是很好,一家人已经竭尽全力,整整一天也无法完成耕牛不到半天的农活。

        人力终归有限,无法和耕牛相比,没有耕牛,很多事情也变得麻烦:份地太远,扛工具过去太花时间;人手不够,上午刚刚犁过的泥巴,下午去敲的时候又变成了硬块;重复的活儿太多,耽误了太多时间……

        等等等等……

        带着同样的困扰,前两天,七八名村民聚到一起,彼此唠叨这些牢骚的时候,也不记得是谁提议,村民们自然而然就谈到了互相帮忙,按照距离组合,交换份地翻耕:

        合作其实挺简单:克莱奥,阿德科克,汉塞尔这些住在村庄东边的村民,帮助居住村庄西面的阿惟利亚等几名翻耕村庄东面的份地;居住于村庄西面的阿唯利亚等人,等价完成克莱奥等人西边份地里的活儿。

        几个家庭相互帮助,减少来回奔波浪费的时间,节约搬运沉重工具耗费的宝贵体力,而且,两三个家庭一起干活,速度明显提高许多,份地里重复的事儿也就基本消失。

        “原来如此……”普拉亚明白过来,沉吟半晌,许久无语。

        “老爷……”见到对面的牧师陷入沉默,克莱奥不由有些忐忑:“我们这样……不对么?”

        “没什么不对……放心吧,克莱奥,你们这样挺好……”普拉亚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声音带了些感慨:“主宰的光辉无处不在……”

        “……当爱你的兄弟,当爱你的邻居,他们也会爱你……当路变的狭窄,伸出你的双手,搀扶你的兄弟,道路重新平坦,光辉更加接近……困苦和穷乏的人施行公义……”

        说到这儿,普拉亚忽然停了下来,哑然一笑,沉声感慨的牧师注意到,自己念出圣言的时候,对面农夫们纷纷露出迷茫,脸上通通挂着疑惑的神色,皱起的眉头,睁大的眼睛,无一不在向牧师好奇地询问:“您说什么呢,是和在我说话么?”

        真是的,我怎么又开始了……

        这也是普拉亚最近才有的习惯,这几十天来,悉心教导安德烈和小洛斯,一旦遇见了什么事情,有什么想法,生出了什么感慨,牧师总会不觉地念出圣言,用主宰的智慧引导两位学生。

        真是的,我怎么又开始了……这里又不是教堂,对面也不是用功的学生,和这群心里只记得田地和牲畜的农夫有什么好说的呢……

        脑子里转过这些念头,牧师也并不发怒,早已习惯农夫们愚昧和顽冥,牧师挥挥手,意兴阑珊:“算啦,算啦……克莱奥,阿德科克,汉塞尔,好好给阿惟利亚干活儿,就这样吧……”

        “好的,老爷。”

        十几人同时恭恭敬敬地又鞠了一躬。

        走出几步,牧师身后传来了农夫们搬起犁车,铲动泥地,挥动锄楸,互相叫喊的声音。

        “汉塞尔,犁车推过来点……”“阿德科克……我的铲子呢……铲子在哪?”“巴杰特,巴杰特……绳子掉啦,绳子掉啦!”“克雷格,刚才老爷说的话你记得么?当爱你的兄弟……后面是什么来着?”

        当爱你的兄弟?

        牧师的脚步倏地顿住。

        “当爱你的兄弟,当爱你的邻居,他们也会爱你……然后……然后……”

        “然后我记得……”这是阿德科克次子尼夫斯的声音:“后面是当路变的狭窄……当路变得狭窄……当……”

        “当路变的狭窄……伸出你的双手,搀扶你的兄弟,道路重新平坦,光辉更加接近……困苦和穷乏的人施行公义……”

        主宰万能……我的耳朵是怎么了?

        普拉亚猛然回头,田地里面,尼夫斯面前,阿德科克洋洋自得,流畅地吐出圣言,旁边,好几名或挥楸,或拉绳,或推车的老小农夫,正或点头,或微笑,或扬眉,脸上的神情无一不表露出各自的认同。

        主宰万能……我的眼睛是怎么了?

        这个时候,普拉亚才猛然想起,之前自己沉吟感慨,不自禁念出圣言的时候,对面的十几名农夫,虽然纷纷露出了迷茫,脸上也通通挂着疑惑的神色……

        却完全没有像平时神诞夏祷,降临敬拜等节日,不得不进入教堂时,心不在焉地闭上眼睛,东张西望地打量房顶,左顾右盼地偷偷闲谈……

        这个时候,普拉亚才猛然发觉,当时十几名农夫睁大眼睛,皱起眉头的模样,如果再强烈几分,分明就是小洛斯和小安德烈全神贯注,凝神倾听自己教诲时的情形。

        主宰万能……艾克丽村庄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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