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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2029

  库页岛

  俄罗斯

  小维

  因为帕维尔比小维重至少四十磅,所以小维没有正面抵挡他朝头部踢来的一脚——小维后退半蹲,干脆利落地出腿横扫帕维尔另一条腿的膝盖。他倒地时痛苦地喊了一声,顺势后滚翻,又站了起来,朝着小维又发动攻击。

  这一次,他双脚稳稳地站着,握紧双拳对小维发动了一连串攻击。小维连连后退,用手臂将他的拳头挡开。随着小维后退的步子越迈越大,帕维尔受到她的牵引不断追赶,最后重心不稳。这时,小维侧步一闪,给了他肚子一拳。他的“天”字还没有说完,就倒地了,蜷缩着大口喘气儿。

  “停!”老师大吼一声。

  小维退回防备状态,双脚分开,拳头握在胯前。

  老师皱起眉头,走向她。老师个子比较矮,比小维高不了多少。

  “你把他揍得喘不过气儿来了。”老师说。

  “是的,老师。”

  “我让你多控制自己。你要是听懂了就应该只用五成的力道打他。”

  “老师,我已经控制自己了。”

  “别顶嘴,”老师生气地说,“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老师,如果他的回旋踢击中了我,我的牙齿都会被他打掉的。”

  “所以他没有控制力,你也可以没有控制力了,是吗?你明明可以做得更好。”

  小维的视线瞄向挣扎着站起来的帕维尔。

  “对不起,帕维尔。”她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道,她知道这是老师想听的话,“老师,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帕维尔露出了轻蔑的表情,但还是双腿一并,对小维鞠躬。小维也以鞠躬回之。

  “没事的,”帕维尔说,“是我错了。我没控制好自己的脾气。”

  老师却似乎不愿意放过小维。

  “收拾一下,”他说,“换身衣服。待会儿来我办公室。”

  道场很小。它以前是一家超市之类的地方,而且老师没怎么花心思布置。正如老师所说,这个地方以实用为主。他曾告诉小维,如果你想看到锦鲤池、引水的空心竹装饰,那你还是去植物园吧。

  老师的办公室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多了一点儿个人特色。办公桌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张老师年轻时和他的老师的合照。桌子的一角放着一个装满鹅卵石的玻璃罐子,桌上还有一张他妻子和孩子的合照,不过,小维觉得照片里的孩子——两个小男孩儿——现在应该长大了很多。老师年近六十,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留着短短的平头,从墙上的照片看来,老师以前的发色是微红的金发。老师的名字叫亚历山大•卡玛洛夫,但是大家都只叫他“老师”。

  小维关上办公室的门,老师坐在座位上。她准备走向椅子。

  “站住。”老师说。

  她站回原地。

  “愤怒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他说,“而且会伤到我的其他学生。如果我让你全力攻击别人,那你刚才的表现就是我想看到的;如果我让你展现控制力,那我希望你的攻击像羽毛般绵软,你懂不懂?在这里,我说了算,不是你的感觉说了算。我不会再说第二遍。再有下次,你就退学。”

  小维深呼吸了一口:“是的,老师,只是……”

  “你说。”

  “如果我在真实战斗中攻击力度不够怎么办?”

  “在真实战斗中,你自然会使出全力,竭尽所能进行攻击。这就是控制的意义。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能打倒帕维尔吗?”

  “他太急切了,攻击太快。我每次都多退一点儿,引诱他攻击,让他失去平衡。”小维低下头,“应该说,他没有控制自己。”

  “没错。”老师拍了一下手。

  “你来这儿,大概有两年了吧?”他问道。

  “快三年了,老师。”

  “这么久了。”他笑了,“你觉得自己什么都会了?”

  “不是的,老师。”

  他点点头,说:“你还在安德烈手下工作?”

  小维面露难色。

  “我就知道。”他说。

  “我们需要钱,老师。”她说,“我外婆工资微薄,几乎不足以度日了。只有给安德烈打工,我才能来这儿上课。”

  “如果我说我可以免费教你呢?”他说,“你还会给他打工吗?”

  小维想了一下,只是一下而已。

  “会的,老师。”她说,“我上学时间推迟了近两年,所以还要去补习。”

  “你多大了?”他问。

  “十一岁。”她说。

  “你还在怪兽体内掏东西?”

  小维昂起头,说:“对。但我现在还负责监督其他四个人干活儿,可以从他们的工资里分成了。”

  “你要知道,你每得一个卢布,他就能赚一百个卢布。”

  她耸耸肩,说:“这一行就是这样。”

  “如果你接着干下去,很可能会生病的。”老师说,“你要知道他们给你们的防护服都烂得根本防不住任何东西。”

  “无意冒犯,老师。”她说,“您说在这里,在道场里,是您说了算。那么我在道场外做的事情,是我自己说了算,对吗?”

  “对,”他说,“我只是给你一点儿建议,不是要求。但是,如果你不再为安德烈打工,我就免费教你。”

  “我还是可以好好利用上课的间隙的。”她说。

  “我知道你可以,”他回复道,“但我不会支持你去打工,更不会支持安德烈这种人。”他说,“你要知道这一点。”

  “谢谢您的建议,老师。”她说。

  小维走在街上,内心的愤怒几乎压抑不住,喷薄欲出。这个老家伙算什么人?居然来评判她?如果他想免费教她,没问题,但是对她有诸多限制只会让他和安德烈变成同一类人。人人都对她的生活指手画脚,告诉她该做什么,却没人能意识到这根本不关他们的事。

  所以,她听到每天在街头等她的安德烈因为她迟到而骂骂咧咧时,她一点儿也不想搭理他。

  “你管那么多呢?”她说,“只要我能完成任务就好。就算我迟到了一个小时,我还是可以完成任务。”

  话音刚落,她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她实在是怒火攻心。

  “哦?”安德烈说,“那你一直都在打我的劫呀,恭喜你,你的任务目标提高了。”

  “你不能这么做,这是违反规定的。”她生气地说道。

  小维看到了安德烈扬起的巴掌。她差点儿就能防住了,但他动作很快,而且两个人距离太近。他一巴掌扇在小维脸上。小维踉跄地后退了几步,不敢置信。

  “你想来一招空手道吗?”他说,“让我看看你学了些什么没用的烂招数?”

  她伸手摸摸脸。脸颊已经发烫,她觉得自己的眼睛肯定被打得乌青了。

  “没事。”她对自己说,“没什么是我忍不了的。”

  “还是算了吧,”他大笑,“我不知道你学来干吗。”

  “一周只上几个小时而已。”她说。

  “对,还有上学的时间,”他说,“好像上学对你真有什么用处似的。你还是老老实实跟着我干吧。”

  “我还是在给你打工,安德烈。”她说,“我没有给其他人打工。”

  “哦,你说得太有道理了,你没有帮其他人。”他说,“如果你真敢给别人打工,那我刚才那一下都算轻的。”

  他脸色一变,小维想他肯定又要打她了。但是他只是用手背向小维招手。

  “走吧,开工了。”他说,“他们在脊柱开了一块新区域。你的组员是米娜和卢博米尔。”

  “海恩呢?”她问道。海恩个子很小,他可以钻进她和其他年龄稍大的孩子进不去的地方。

  “今天海恩跟卢瑟一组,”他说,“祝你成功完成目标吧。吹得天花乱坠,希望你说到做到。”

  当然,小维完成目标了,虽然只是刚好过线。安德烈对她的薪酬克扣力度更大了。但是她对此无可奈何。

  小维打算跟外婆编个故事,但是她进家门时,外婆只瞥了她一眼,就再也没有注意过她。外婆甚至没有注意到汤里有一只蜜蜂。外婆的情况越来越糟了。她工作上还出了一点儿意外。外婆的上司叫卓,是一个善良的人,一周前曾亲自把外婆送回家。

  “我也想留用她的。”他告诉小维,“但是如果她的情况再恶化,我的工作也难保了。跟她说说吧。”

  安德烈的话不断在小维脑海中盘旋,虽然小维无比想忘记这些话。

  “不知道你学来干吗。”

  有时候,她自己也不知道学来干吗。尤其是补课,她的学习成绩不好,尤其是数学。她就是不适合。应该说,她不喜欢上学。她和其他孩子不太一样——他们似乎觉得什么事情都像在做游戏,只要穿对了鞋子、知道哪些狗屁句子的拼写是正确的、能说出K-prog是不是比《惊声尖叫》  糟糕,就能得分。

  老师们也很无趣,但他们至少还有点儿知识。

  眼前更严重的事情是,她可能错了。人们已经四年没有见过怪兽了。PPDC又开始建造新的机甲猎人,焕然一新的巨大机甲,但是它们又有什么用呢?维护民众秩序?在她听都没听过的地方战胜军阀?这不是她想做的。这也不是她父母做过的事。她的父母曾与硕大无比的怪兽搏斗,并且生前成功消灭了六只怪兽。她已经学习了进入PPDC驾驶员培训计划所必需的课程,花了四年时间学习,希望能领先别人一步。为了什么?她已经长大了,知道自己的机会多么渺茫。一个七岁小女孩儿对未来的许诺还没有强大到能抵抗现实。七岁的她知道什么呢?什么都不知道。既然她现在对世界现状有了更好的——更现实的——理解,也许她应该告诉那个七岁的小女孩儿,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下去。她如果一直把工资都存起来,现在就可以把外婆送到某个不会受伤、也不会伤到别人的地方了。也许她还能找到更好的工作,搬出这个噩梦般的地方。这样看来,她过去做的一切似乎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但她不能这么想。她必须进入PPDC。她必须再忍耐几年,度过这一切。

  可是这一次,这种阴郁的情绪没有得到纾解。那天晚上,她又做了那个梦。梦境如此熟悉,却只让她更加害怕。而且这一次,梦境里还出现了新内容——小维和外公站在一起,看着两座墓碑。从来没有流过泪的外公,哭了。然后就是怪兽体内的声音、女人的脸……

  像往常一样,她又一次惊醒了。她看着时钟,发现自己只睡了一个小时。打开灯,她紧紧抱住“切尔诺阿尔法”,看看墙上的旧海报。

  然后她起床,走到客厅,看到外婆依然醒着。

  “我是谁?”她问道。

  “什么?”外婆说。

  “我到底是谁?”这一次,小维吼出了这句话。外婆瞪大了眼睛。小维看到外婆又在喝酒了,但是她不在乎。

  “你别那么大声跟我说话。”外婆说。

  “我是凯伊丹诺夫斯基家的人吗?”她说,“真的是吗?”

  外婆愣住了,往后退了两步,仿佛这句话对她造成了身体上的伤害。

  “你怎么这么问?”外婆小声说,“你听谁说什么了?”

  “没谁。”小维说,“太不合理了。从来就没合理过。为什么你要骗我?”

  小维大哭起来,绝望的感觉代替了愤怒。

  “小维,”外婆说,“我希望你成为一个出色的人。像你的父母一样。成就一番事业。你外公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们告诉你——”

  “所以你们骗我,”小维说,“这么多年了。你觉得我有多蠢?”

  “你不蠢。”外婆说,“你很特别。但是你一定要发自内心地相信这一点。”

  “闭嘴,”小维说,“我恨你。”

  “小维,你父亲,你母亲——”

  “闭嘴!”她尖叫着,“别再撒谎了。别说了。”

  她冲回自己房间,把“切尔诺阿尔法”的海报从墙上撕下来,把外祖父的木雕扔到角落里。

  她其实很早以前就猜到真相了,只是一直不愿意面对罢了。她想成为凯伊丹诺夫斯基家的一员,她想成为一个重要的人。他们死后,这样说服自己就更容易了。没有人能说她是错的。

  除了外婆。

  小维躺在地上,脑海里浮现出一种新的想法,至今为止的所有误解都变得清晰明了。

  她天生就不是当机甲驾驶员的料。从来不是。她只是一个外婆疯疯癫癫,并且自己也没什么前途的人。安德烈是在利用她,但他说的没错。学校、训练什么的都是在浪费时间。现实点儿才是最好的,活在当下,不要活在小女孩儿幻想的世界里。

  第二天一早,她发现外婆在沙发上昏过去了,一旁的伏特加酒瓶已经空了。闻着烤炉里粥加热时散发的味道,外婆醒了,双眼满是血丝,看着小维。

  “小维。”她说。

  “昨晚朝您吼了,对不起。”小维说,“我不讨厌您。”

  “我们昨晚吵架了吗?”外婆说,“我不记得了。吵什么呢?”

  小维试探了一下外婆,看她是不是在开玩笑,但是她发现外婆满脸的疑惑。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外婆每次喝多了都会不记得前一晚发生的事情。

  “没什么。”她说,“不用在意。”

  那天,她没有去学校,而是去怪兽体内挖东西了。除了平时的班时,她还上了早班。下班了还有点儿时间。如果她全职为安德烈工作,再设立一些实际的目标,她的生活可能还稍微有一点儿转机,虽然依旧没什么价值。

  在她十二岁生日的前一周,她到工作地点时,发现安德烈在等着她。

  “听着,”安德烈说,“上个月的事情,对不起。你正好惹到我了。我脾气又不好,打了你很抱歉。还有我说的那些话,别放心上。其实,我很崇拜你。你为了提升自己去做的那些事——真棒。某天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大人物,到那时,我就会跟别人炫耀说‘嘿,我认识那个女孩儿,她以前跟着我工作过’。”

  “我……谢谢。”小维说。安德烈这番话实在是出乎小维的意料之外,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所以,我可以帮你。你工作一直很认真,可是工资——你拿到的那些,实在不算多。尤其是你还要照顾外婆、负担家用什么的。我想说的是——我想给你升职。”

  他笑了,小维感到毛骨悚然。升职不一定是件好事。

  但她还有什么可损失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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