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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

库页岛

俄罗斯

小维

维多利亚虽然穿了靴子,还穿了三双袜子,但第一片雪花落下时,她的脚趾还是早已冻得麻木了。天气无常。早上还是晴天,凉爽却不寒冷,这是四月的一个温暖的日子——春天可不是这样的。但现在,天空黑得就像教室里的黑板。风从海面吹来,夹带着盐的咸味,因湿气而变得厚重、阴冷。她知道距离已经很近了。她甚至觉得自己能听到海鸥的叫声。然而周围的鱼鳞云杉树和库页冷杉树繁茂、密集,即使站在山坡上,她也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她相信只要再走远一点儿,她一定能看见。大海就在前方,就像她在图片上看到的一样,洁白的浪花一朵朵拍向海岸,大海是由海水构成的无垠的蓝色平原。

可是雪越下越大,树林里棕色的小路在沉沉暮色中晦暗难辨,她再也走不了了,必须休息。毕竟她才七岁,没走过那么长的路。而且天色渐晚,她也觉得困了。她的外套和裤子都冻僵了,她每走一步,皮肤都要经受一次摩擦,很不舒服。雪花飞扬之势愈加猛烈了。

她坐在一根掉落的树枝上休息,蜷缩起来。她对自己说:“只能休息一会儿,然后要继续赶路,前往海岸。”

或者,她可以掉头回去,但是外婆一定会很生气的。反正大海就在不远处。再走几分钟,可能越过下一个山坡就能看见了。也许她还能看见他,看见他们……

夜幕渐深,她的步伐越来越沉重,困得几乎抬不起头来。但她知道她必须前进。她有坚持的理由。

她深吸一口气,喉咙深处因吸入凛冽的风而感到一阵刺痛,她用杉树的树枝当拐杖,支撑着自己。她往前迈了一步,但是现在她的裤子完全冻住了,那疼痛感就像有把刀子扎进早已擦伤的皮肤里,她疼得放声大哭。她感到眼睛阵阵刺痛,只好闭上双眼,咬紧牙关,凭借小小身躯里秉持的信念和决心,又迈了一步。她马上头晕目眩,整个世界仿佛天旋地转,然后她感觉自己倒在了床上,一张柔软、舒适、被家里的小火炉烘烤得暖乎乎的床。

接下来,她感觉到有人试图将她晃醒。她不想被打扰,她试图说出来,但是那个人还在晃她。她感觉自己被扶了起来,终于,她睁开了双眼,发现有一束光正照着她的眼睛。

“维多利亚,”一个粗糙的嗓音喊着她的名字,“醒醒。”

她看不见他的脸——周围漆黑一片,而且她的眼睛刚被光照射过。但是声音的主人听起来像她外公。

过了一会儿,她意识到这个男人一定把她带走了。她不知道身处何地。这是一间小木屋,一点儿火苗在金属火炉里跳动,火炉由铝制管道连接到低矮的屋顶上。她正躺在地板上,身上裹着几块毯子。

“外公?”她低声说。

他的胡子一部分已经变白了,邋邋遢遢的,在火光中显得苍老了许多。他用外套的兜帽盖住了日渐稀疏的头发。

“小维,你要去哪儿?”他问道。

她不想告诉他,所以只保持沉默。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往火堆中添了几根柴。顿时火花四射。

“我们在哪儿?”她问。

“好几年前,我是这儿的伐木工人。”他说,“我们几乎把这里的树砍光了,现在它们又长回来了——这就是为什么这些树都那么小的原因。但我们在这儿搭了房子,就不用每天晚上都跋涉回城了。有一些小屋还在。好在这房子的屋顶还是好的,我们真幸运。我想我们应该可以回家。也可能回不了——我的背不好。我能找到你真是你的福气。再过几分钟,你的足迹就会被大雪完全覆盖了。就算没被覆盖,假如你没有喊的话……”他说着,摇了摇头。

“外婆会生气的。”她说。

“肯定会的,”他看着小维,“是因为那个男孩儿吗?你用石头扔他的那个男孩儿?”

“马克西姆比我壮。”她说。

外公露出了苍白的微笑。

“你很聪明。”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她差点儿没听见。

马克西姆嘲笑小维,所以小维打他。但是他已经九岁了,而且是个大块头,小维根本无法伤害他。他把小维推倒在地,扬长而去。小维找到了一块石头,然后叫住他。他一转身,小维就用石头砸中了他的前额,流出的血和马克西姆震耳欲聋的哭喊声让小维惊呆了,但很快,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闯下了弥天大祸。

“所以你就躲进树林里?”

她看着外公,想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看来他还是不懂。

“不是的,”她说,“我想去海边。”

“为什么?”

“我没见过海,大海就在那边,可外婆总不让我看。”

外公叹了口气:“大海是很危险的,小维。尤其是在这种天气的时候。你外婆只是想保护你,但为什么现在,为什么——”他停住了,转过头,绿色的眼眸中闪着光彩。

他说:“啊,是因为机甲猎人吧?”

“对。”她承认,“‘切尔诺阿尔法’就在那儿,我在学校的监视器上看到的。外公,它正在和怪兽搏斗,就在海里。我想看。”

他摇摇头,说:“大海是很广阔的。怪兽在这里的南边,在东海岸。我们在库页岛的西边,你继续走是看不到的。就因为这个,你差点儿死掉了。”他咳了起来,重重的咳嗽直抵胸腔深处。

“你外婆……”他开了口,却没有说完。他只把目光移开了。

“那个男孩儿。你为什么打他?”

“他说我是骗子。说我是孤儿。”

“他为什么说你是骗子?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说萨莎•凯伊丹诺夫斯基是我妈妈,阿列克西斯•凯伊丹诺夫斯基是我爸爸,他们驾驶着‘切尔诺阿尔法’,就在它的胸口处。等到所有怪兽都被消灭的那一天,他们就能回来找我了。”

小维的外公又一次沉默了,似乎沉浸在了自己的回忆里。他再次开口时,声音极其轻柔,仿佛害怕外面的雪花能偷听到他的话。

“你外婆是怎么说的?”他问道,“是她告诉你,他们是你爸爸妈妈的吗?”

小维垂下了头。

“是的。但是外婆还说我永远不能说出去。永远不能说出他们的名字,或告诉任何人。”

“那就是了,”他说道,“你外婆是很有智慧的。这件事,你应该听她的。”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任由马克西姆叫我孤儿?”

“他说的话对你不会造成伤害的。”老人家对她说。

“是因为我知道真相吗?”她问。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你知道了自己的父母是谁,会不会觉得自己变强大了?有没有鼓励自己,要成为像他们一样伟大的人?”

“有。”她说。

“很好。”他叹气道,“那就好。但你绝对不能再这样逃跑了。”他说,“一定要答应我。”

“外公,我答应你。”小维回答道,“但是你能不能告诉我——战争有没有结束呢?‘切尔诺阿尔法’是不是又赢了?”

外公大笑:“我怎么知道呢?我一直在这里照顾你呀。”

他们在小屋里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外公带她回到他们位于城外山脚下的小农舍里。然后他搭车去工作——去南边砍树。

“你这个小贼,”她外婆骂道,“你外公需要休息——他工作已经够累了。你偷走了他的休息时间。”

“对不起。”小维说。

“我怎么办?要是你在外面冻死了,我要怎么说?你父母把你交给我,让我照顾你,看着你长大——如果我交给他们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一大块冻僵了的肉,他们会说什么?”

“我只是想去看海。”小维说。

“大海就是死神。它冰冷刺骨,会带来痛苦,它是杀人犯,是夺取灵魂的小偷。所以我们才住得那么远,离它远远的。”

“你曾经住得离大海很近,我听外公说的。”

“是呀,曾经。那是之前,不是现在。更不是以后,听懂没有?”

小维没有回答。外婆和她并肩坐在小小的床上。外婆有一双圆圆的、灰色的眼睛,一个大大的鼻子和一对招风耳。金发,和维多利亚一样,不过她简单绑了起来。她告诉过维多利亚好几次,她们的金发遗传自她的曾外婆,曾外婆是库页岛的原居民阿依努人。大多数阿依努人在俄罗斯从日本手中夺过库页岛时都被驱逐了,但还有少数人留下来了。外婆的家人进入库页岛的深处,而外公的父母则来自彼尔姆  ,来这儿做石油生意。

“为什么外公不姓凯伊丹诺夫斯基呢?”小维问道。

“什么?”

“马克西姆说萨莎和阿列克西斯不是我爸妈,因为外公不姓凯伊丹诺夫斯基。”

“你爷爷奶奶的姓才是凯伊丹诺夫斯基。”外婆回答道。

“他们在哪儿?”

“墨西哥,我猜。”

“但是我不也应该姓凯伊丹诺夫斯基吗?”

“一直是外公外婆在照顾你,”外婆说,“你跟我们姓办事会方便许多。**不会问太多问题。”

“但是我看杂志上说,萨莎娘家的姓是瓦西列夫……”

“什么杂志?”外婆说,“让我看看。”

她犹豫了,但是外婆脸色阴沉,她只好从床单下翻出那本旧杂志。外婆接过杂志,用手指点着褪了色的西里尔字母  细细地看,直到看到他们的照片。萨莎又高又强壮,而阿列克西斯简直像个巨人。他们俩都是金发,但是萨莎的眉毛是黑色的,和小维的外婆一样。小维突然觉得自己不应该追问的。

更不应该怀疑。

“你知道吗?”外婆说,“很久很久以前,世界上到处都是恶魔,他们游荡在整个地球上。他们喜欢搞破坏,但最喜欢的还是攻击小孩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恶魔就是这样的。所以,那时候的人们不会马上给孩子起名字,因为你一旦有了名字,恶魔就会找上门来,然后攻击你。那时候,即使你有名字,你也不会告诉别人,而是用昵称。多少年过去了,我们逐渐遗忘了这个传说,也遗忘了很多其他事情。遗忘,是因为我们以为恶魔已经消失了,以为恶魔被佩剑的骑士赶跑了,然后又被电和光以及科学什么的消灭了。但是,小维,它们又回来了,不是吗?并且它们还能听到我们的名字。若怪兽知道了你的真名,它们就会来找你。你的父母是很强大的,他们打败了怪兽。但假如怪兽知道了你是他们的女儿,你的父母就无法保护你了——他们不能兼顾你和整个俄罗斯。所以,我们把你的名字藏了起来,是为了把你藏起来。我们是故意的,你懂吗?所以才用了我娘家的姓——玛丽科娃。”

“但是如果恶魔知道了我的名字怎么办呢?”

“问得好,”她外婆说,“维多利亚这个名字又长又好听,很可能会吸引恶魔的注意力,可能从现在开始,我们要用别的名字叫你了。不如叫,托利。”

“我还是更喜欢小维,”她说,“小维短一点儿,不那么引人注意。”

“小维,”外婆说,“真好。以后你的名字就是小维•玛丽科娃了,知道吗?”

“知道了。”她说,“但是——这就是他们不能来探望我的原因吗?因为他们害怕怪兽会知道我在哪儿?”

她的外婆只是微笑,亲吻了她的头,然后表情忽然严肃起来。

“别以为我忘了你干的好事。你伤了一个男孩儿,然后就逃跑了。你可能会害死自己,还会害死你外公。罚你三天不能看Vidiot,听到没有?”

Vidiot是外婆的说法,指所有的电视娱乐节目。她觉得那会让你变笨。

“但是我想看他们战斗。”

“当然是‘切尔诺阿尔法’赢了,你知道这个就够了。”

但那还不足以满足她。她知道怎么才能了解战况。放学路上,她在酒馆处停下,那里聚集着许多因伤无法工作的老人,他们整日饮酒度日。有三个老人坐在外面,他们告诉她战况,其中两个老人说话有点儿含糊不清。

此次怪兽的名字叫“鱼眼怪”(Vodyanoi),此名源于俄罗斯民间黑暗历史故事中的一种水怪。和所有怪兽一样,它巨大无比。怪兽看起来都很怪异,就像把所有正常的、不正常的东西糅合在一起了。“鱼眼怪”就像一只又大又肥,还洋洋自得的蟾蜍,看起来真是令人作呕。“切尔诺阿尔法”和“伊甸园刺客”(Eden  Assassin)这两架机甲与它搏斗。“鱼眼怪”朝“伊甸园刺客”吐了某种酸性液体,然后将机甲咬穿,杀害了两位驾驶员。

“‘切尔诺阿尔法’可不允许这种事发生,”一个名为弗拉底米尔的老人说道,“‘切尔诺阿尔法’从海里抬起一座冰山,将‘鱼眼怪’揍得落花流水。用一座冰山。一座雄伟的冰山。在怪物抵达我们的首都之前。”

说完,他举起了酒杯:“让那些人和他们的围攻都滚蛋吧。俄罗斯机甲,‘苏联牢狱’,是我们的救世主!向‘切尔诺阿尔法’致敬!向其他所有机甲和驾驶员致敬!”

他们给小维倒了一点儿自己杯子里的酒,让她和他们一起干杯。烈酒让她的嘴巴和鼻子如火烧般灼热,她没办法咽下这口酒。她在想“鱼眼怪”吐出的酸性液体是不是跟这酒一样。

维多利亚回家了。外婆还没有下班,所以她在做家务之前先回了自己房间。她房间墙上挂着“切尔诺阿尔法”的海报,上面画着它巨大、桶状的头颅,以及魁梧的胸膛,海报曾经是色彩鲜艳的。她想象着自己的父母坐在里面,操纵着魁梧、壮硕的机甲移动、战斗、杀戮。

在这张海报旁边,是一串写在墙上的名字。

“复仇者”(Reckoner)、“雷神”(Raythe)、“天鼓”(Tengu)、“电刃”(Denjin)、“炎像”(Atticon)。这些怪兽都与“切尔诺阿尔法”交战过,它们不仅被打败了,还被碾压了。

现在,她在这个名单后面加上了一个新名字——“鱼眼怪”。

然后,她就去洗碗了。

那天晚上,她必须比平时早睡,这算是对她之前所作所为的惩罚。外公、外婆打开了新闻频道,但是她不能看。只能躺在床上思考。

那天,她见了马克西姆。他头上贴了一块大创可贴,一句话也没有对她说。但她听说马克西姆到处对别人讲她用石头砸他,这是作弊。

现在她想到“切尔诺阿尔法”,它也用了武器——它用冰山把一只怪兽打死了。但那不是作弊,是胜利。

就连外公也夸她聪明。马克西姆对于她这种体型的小姑娘来说太强壮了。但如果她用了石头,一切就不一样了。

她没有告诉外公的是,在她打马克西姆的时候,她一直在进行角色扮演。她假装自己是一架机甲。全副武装、孔武有力,假装有驾驶员在她的胸口操控着她,她也保护着驾驶员。而马克西姆,就是一只怪兽——冷酷无情,体型庞大,头脑呆笨,肆意破坏、伤害人类。这就是怪物的本性。所以她在打马克西姆的时候,一点儿也不觉得抱歉、羞愧或震惊。因为她就是机甲猎人。战袍加身时就要尽自己的职责。捡起石头的不是她,是机甲。

她想到“切尔诺阿尔法”在冰冷的海洋里大步穿行,不受严寒或降雪的阻挡。她想到“切尔诺阿尔法”体内那一男一女两位驾驶员。他们会想她吗?她想到所有战争结束的那一天,他们是否会离开钢铁巨人,重新来做她的父母呢?

她觉得他们会的。她希望他们会。

她在这样的期盼中安然入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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