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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3.万民(万字)


  日上三竿,子受正领着群臣赶往淇水河畔。

  前些天下了雨,大路小路上多了些坑坑洼洼,并不好走。

  金成带领的玄鸟卫,早已将参与斗殴的西岐流民与北地牧民压到临时帐篷中,事情办得不错,虽说玄鸟卫都是泼皮闲汉,但基数大了,总有几个机灵点儿的。

  先一步赶到的刑部官员以侍郎欧阳天禄为主,按照主凶、伤人、鼓噪,三类区别开来,看热闹的人不少,虽有赌马、斗鸡之流,但娱乐活动仍旧不算多。

  朝歌群众是当今天下生活质量最高的群体,喜爱新奇的东西,一般哪有瓜就去哪儿吃,乐此不疲,再加上流民之中未有参与斗殴的老幼,场面颇有些热闹。

  有些精明人甚至摆起各种小摊,核桃、瓜子什么的,都不用宣传,当今纣王最好这口。

  各种流言也跟长了腿一样,传的飞起,有人说新法严明,纣王要大开杀戒了;有人说,犯罪的都是流民,全杀了也没事;有人猜到了根本,说背后其实是贵族的手笔,最后犯人们屁事都不会有。

  以御驾为中心的朝中群臣显得格外安静,好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默默往淇水河畔走着,只等着到了现场再说。

  车驾慢慢地前行,偶然遇上了一批同样赶往淇水的流民,领着御林军护卫左右的敖烈眼中忽然露出一股肃杀之气。

  微微屏息,看着难民们越走越近,几乎靠到车驾边上时,流民和敖烈同时动了。

  敖烈长枪在手,暴喝一声,直接和流民们对上了。

  子受和文武百官同时一愣,御林军也满头雾水,一边的三四十个,看似是去河畔边探清形势的难民,突然神情一变,也不知从哪儿抽出兵刃,直指御驾。

  刺驾?文武百官大惊失色,以身拦在驾前,原以为只是一群无足轻重的流民,没想到竟然是一群刺客,而且这群刺客的目标非常明确,刺驾杀王。

  御林军们更是惊怒交加,抽刀上前,以敖烈为中心,将刺客们团团围住,只一个照面便斩杀数人,这群刺客面露懊恼之色,已经被识破了身份,却连御驾都没靠近一步。

  子受颇为淡定,也就最开始的时候慌了一阵,刺驾其实是好事,昏君不挨刺压根不合理,麦云刺纣王都传唱多少年了,也该有点成效,反正自己身上有防御力max的皇袍,还有贴身护卫李烈,基本翻不起风浪。

  修仙的倒是有可能突破层层防御,但因果太大,女娲都不敢这么干,其他人就更别说了,就算真真么干,还得掂量掂量脑门够不够硬,能不能挨一崆峒印而不死。

  很快,刺客们便被拿下,被御林军们绑得结结实实,这时候子受有些怀念起崇应彪的绳艺,那龟甲缚堪称一绝,最适合擒拿绑缚,换做其他人,手艺总归是差了些。

  子受大着胆子走近他们,迅速打量了一番,其实他想不到这时候有谁会来刺杀自己,是贵族?还是诸侯?又或是西岐?

  他定眼一看,刺客之中有一个人与众不同,脸上虽然糊满了泥灰,黑漆漆的看不真切,五官俊美却是遮掩不住,而且身上的衣衫虽是破破烂烂,但裸露出来的不是关键部位。

  最关键的是那双没穿鞋的赤脚,留在坑洼泥地上的足印都比他人小上一分,显得娇小玲珑,堪堪一握。

  是个女人。

  子受有些好奇,在他不遗余力提升女子地位的情况下,竟然还有女子会刺杀自己。

  敖烈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长枪一挺,直指其咽喉,问道:“你是何人?”

  女刺客沉默片刻,倒也干脆:“自然是想刺驾之人,得知淇水暴乱之后,我就觉得有机会,笼络流民,等在御驾的必经之路上,进而行刺。”

  此言一出,却是让群臣纷纷皱眉,这哪是什么流民,全是刁民,好心接纳给他们吃给他们住,不说感恩,被人一忽悠就来刺驾了。

  如果说此前还有许多人不忍,现在他们却纷纷坚定了决心,这些流民刺客该杀,那些暴乱斗殴的流民,也该杀,杀他个淇水赤红也好,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敖烈继续问道:“是真的流民?除了你们,还有多少流民意动?”

  女刺客摇头:“没有了。”

  她进而问道:“敢问大人,他们本就是流民,身份上理应毫无破绽,你为何能提前识破?究竟哪里暴露了?”

  敖烈轻笑:“他们是流民,你却不是,先头的朝臣经过时,你不仅避让,还跪下行礼了吧?”

  女刺客感到十分困惑:“百姓见了大官不需要行礼吗?”

  敖烈摇头:“行礼归行礼,却不需要跪下,商人的骨头是硬的,无论何时都不需要跪下,哪怕是流民,膝盖骨也不会着地,也正是这样,他们才会有今日的暴动。”

  敖烈目光极为坚定,东海龙王举族投靠,他所在的西海却犹犹豫豫,态度模棱两可,原因就是跪天庭跪得太久,骨子软了,所以他才会愤而投商。

  纣王给百姓与贵族同样的规格礼制,说实话,根本没几个百姓能置办得起贵族衣服,这样的礼制有跟没有其实一样,平白招来贵族怨言。

  但实际上却并不这么简单,敖烈知道,这是纣王在给商人塑骨,让每一个商人知道,贵族百姓是一样的。

  “多谢解惑。”女刺客如此说道,随后,本已浑身被束缚,还被两个御林军压着的她,两只小脚忽然变作了蛇尾,继而全身化作白蛇,唰一下就溜走了,只留了地上的衣物。

  群臣惊骇,这是...妖怪?

  子受若有所思,这样便合理多了,妖族不在乎因果,如果真的敌视自己,今天确实是个行刺的好机会。

  有像梅山七怪那般投靠自己还大搞基建的妖怪,肯定也有如白蛇一般怨恨自己而行刺的妖怪。

  虽然不知道行刺的根本原因,但也算是个好现象。

  有的妖怪表面上投靠大商,实际上是在不断捅刀;有的妖怪表面上是刺驾,实际上却是在贡献昏庸值。

  刺驾只是个小插曲,御驾很快便行到了淇水河畔。

  河畔很空旷,空气湿润,没有朝歌城内那么干燥。

  子受让百官以李靖为首各自查探,流民暴动牵连甚广,各部都脱不开关系,朝臣散去之后,他便让敖烈去买了把瓜子,磕着打发时间。

  百官倒是不以为意,纣王此举用意很深,表面上是嗑瓜子,对此事不以为然,看似是不作为,实际上却是处处作为。

  这么一来,有许多好处。

  一则,能使得纣王和这场暴动保持距离,定罪之后肯定得杀人,越快越好,一杀就是大几百号人,虽说事出有因理所应当,但作为一国之君还是得保持一定距离,以防被扣上个嗜杀的骂名。

  二则,这是展现群臣能力的地方,朝中文武齐至,如果还需要纣王指挥,那能力得差到什么地步?如此行为,则能锻炼能力,增加六部的凝聚力,对改制还不到一年的六部以及新入朝中的官员大有裨益。

  三则,唯有纣王将自己抛出局中,才能居高临下在局外看清除大局,这样才能仔细思考,看看近一年以来的变法成效,看看流民到底是怎样的存在,看看背后的贵族,又在想着什么。

  四则,这也是纣王信任群臣的表现,为君者不需要表露太多,能用人,会用人,敢用人,就是最大的优点。

  一步四算,纣王仍旧是那个深不可测的纣王。

  百无聊赖地过了半天,子受都快睡着了,忽然被敖烈叫醒。

  “陛下,李尚书求见。”敖烈低声禀报。

  “噢?李靖?都查清楚了?”

  子受打了个哈欠,终于坐直了身子。

  李靖匆匆拜见,脸上带着疲色:“臣李靖,拜见陛下。”

  子受摆了摆手,他只想快点完事:“李卿家辛苦了,上烤肉,天色正好,咱们边吃边说。”

  他指着不远处用石头围成的炭火,旁边还有两三个御林军负责烤鱼。

  石块是在淇水边上捡的,肉是刚才在河边遣人钓的,就当是出来郊游了。

  呃....

  李靖只犹豫一会儿,就吃了,还是陛下想的周到,他们这些官员吃饭都没顾上,尽在查事情了,其实饿肚子办不好事。

  觉得肚子沉甸了几分之后,李靖沉吟道:“陛下,臣等已有判决。”

  “但讲无妨。”

  “刁民乱法,殊为可恶,新法初行,不可示弱,但以法决罪,无须顾虑他事。”

  没啥好说的,大开杀戒,便是伯夷、叔齐这种心软之人也看不下去了,暴乱不说,还有人刺驾?

  连犯了罪的流民都不杀,怎么收服贵族,怎么威慑诸侯?这大商的天下还要不要了?

  子受问道:“刑场建好了?”

  李靖应道:“围出了一处地方。”

  “走,带朕去看看。”

  “遵命。”

  子受动身,走到刑场。

  刑场之中,欧阳天禄正在宣告判决。

  刑场之外的吃瓜群众们便是与此事无关,也露出了惊恐的神色,无不感受到律法威严,至于那些犯人的亲眷家属,则更是不堪,纷纷垂头,整个身子瘫在草地,无声的哭泣着。

  在行刑前不允许相见,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朋受刑,不少人暗中抱怨,朝廷便是一点仁义之心都没有,也太过无情!

  看热闹的万千百姓发现纣王的御驾到了,忽然寂静起来,他们都知道,一切要开始了。

  以往在朝歌刑场看杀人时,他们还有心情纷纷议论,现在却没了。

  太多了,涉及到的人数实在太多了。

  淇水河畔的刑场虽然很简陋,甚至说只是个草草围出的空地也没有错,但毫无疑问,比朝歌刑场大了数倍。

  人们想到了买炭立信,想到了集市中静立的石碑,不禁相顾摇头,低声叹息:“何以至此?”

  “将涉事人员押进刑场——”

  随着欧阳天禄一声令下,围着刑场的玄鸟卫让出几个身位,形成一条甬道。

  一队玄鸟卫在刑部官员的带行下,分成两列,将长长的犯人队伍押进刑场。

  这些涉事人员被粗大的麻绳拴着手脚,每两人一串,足足串了数百串,这还只是杀人、伤人的犯人。

  他们被压着,缓缓走到刑场中央,与其一同到场的,还有那二三十个行刺的刺客。

  四野高地上的吃瓜群众鸦雀无声,想着这密密麻麻的人群不一会儿便会人头落地,每个人的心都悬了起来,当真不存在半分情理?

  犯人们没有了打架斗殴时的狂妄浮躁,先前还口口声声喊着打架斗殴理所应当的人们,个个垂头丧气面色煞白。

  这其中有老人,也有少年,老人那一片灰白的须发在风中抖动,少年们略显青涩的面容上满是不解。

  对着明晃晃的刀刃,他们心中生出了无尽恐惧,有的竟是双腿一软,瘫在草地上,每个人都害怕血溅当场,死,是所有人都怕的。

  隐在人群中的贵族嗤之以鼻:“如何能服众?”

  是啊,这么杀,服不了众。

  甘盆甚至出言相嘲:“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一边的傅言深以为然,他们都是文化人。

  以严酷的律法压迫,并非不可,但如果有一天人们为了某项追求,而不再怕死了,那么大商的统治还在吗?

  以严酷律法为基础所建立的统治,还会存在吗?

  用剥夺生命的方式来威吓人民,将没有任何作用。

  傅言道:“唯有令人心服口服,才能治世。”

  如此酷刑,显然无法让人心服口服。

  甘盆连连摇头:“纣王行事与人心相逆,无论是向贵族收取田赋,还是强迫流民做工,都不可取,得不到民心,便是律法再严,也不过是一时强压。”

  若是纣王连这些都意识不到,继续这么下去,他们也快有放弃大商投奔西岐的念头了。

  刑场中央的欧阳天禄大喊:“行刑!”

  子受立即挺身而出:“住手!”

  别管杀人能不能起作用,严明法度是一定,他必须横插一手搞点小破坏。

  “有不满之人大可与朕打上一架,你们不是喜欢打架斗殴吗?便是一起上,也无妨,若有能从朕手中逃脱之人,可免死罪。”

  子受站在刑场之上,摆了个姿势。

  杀了人可能是严明律法,不杀人可能是仁心仁义,既然选择题的两个选项都有可能是对的,那我就把卷子给撕了。

  在朝臣处理之前,先把所有人都揍一顿,展现一下自己的乖僻。

  本来还有些小声议论的刑场更加安静了,吃瓜群众摸不准纣王的意思,群臣也觉得极为尴尬。

  你纣王好好坐着不行吗?这时候是要干嘛啊!

  不过准备受刑的犯人却没时间考虑那么多,尤其是那些刺驾的刺客,他们本来就打算行刺纣王,横竖都是一死,难道还不敢拼死和纣王打一架?

  立即便有人动手,但是结果显而易见。

  塞尔柱帝国第二代苏丹,阿尔斯兰曾被囚徒行刺,之后把刺客放了,和其单挑,结果这么个征服格鲁吉亚、亚美尼亚,并从拜占庭夺取了小亚细亚的英明君王,就这么被挑死了。

  不过子受不同,他可是力能托梁换柱的猛人,加上后续磕的小药丸和皇袍,这群囚徒一起上也没什么意义,只是他平时不怎么出手罢了。

  第一个动手的人还没更进一步的动作,就被子受举起扔进了淇水之中,和他绑在一起的那个犯人,也遭了无妄之灾,双杀成功。

  两个、四个、六个....

  就这么跟打水漂一样,本来好端端呆在刑场上的犯人,几乎全去了淇水之中,如果有长得扁平些的犯人,说不准还能因为巨力在水面上多蹦两下。

  吃瓜群众也渐渐放开手脚,有的甚至笑了起来。

  这场景格外滑稽,没有人知道纣王到底在干什么。

  人群中的贵族们连连摇头,他们算是看出来了,纣王想杀又不太敢杀,只能用这种啼笑皆非的方式震慑他们。

  可这有用吗?

  展现个人勇武?

  天底下哪有会因为你这个人武艺高强而对你心悦臣服的人?

  即使有,这样的人又有多少?

  朝臣不知所措,杨任等御史台三喷黑着脸劝谏几次,子受的动作才算停下,他累了。

  带着玄鸟卫在外围护卫的金成听说后,对此不作评价,这也是纣王的无奈之举。

  他叼着不知道从哪儿捡来小树叶,今天这事儿还真难办,纣王也难办,朝中官员也难办,幸好他就是个玄鸟卫千户,再大的事也落不到头上,也算得上自在。

  可就在金成安安分分划着水的时候,冷不防的有人来报。

  金成将嘴里的叶子一吐:“干啥啊!不知道里头要动大刑吗?一死可就是死几百上千个人!你们平日里偷奸耍滑也就罢了,今日还不好好做事?朝廷也要面子的,都严肃些!”

  “千户...”

  那人拱手,吞吐半天。

  金成皱着眉,直接踹了他一脚,不耐烦道:“有事快说,没事就继续巡视周围,万一行刑的时候流民又暴动了,任谁都讨不到好!”

  那人直接拜下:“出....出事儿了。”

  “什么事?”金成瞪大了眼睛,该不会真被自己说中了,又有流民暴动?

  越想越觉得可能,外头的流民知道自己的亲朋要死,能没点动静吗?说不定就这么热血上涌,或是又被人蛊惑.....

  “有兄弟在外头看着了,在南方有十数万人聚集,我……我……怕...我怕啊!”

  “什么?”金成也顾不得什么了,惊呼道:“十多万人?”

  “只多不少!”

  “这是哪来的人啊?流民也没有这么多吧!莫非是哪路诸侯打到朝歌来了?”

  金成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心中暗骂,这要真是敌人打过来了该如何是好?收拾东西跑路?可天底下哪还有玄鸟卫这种养闲人的组织,舍不得啊!

  金成招来人,叮嘱道:“你们在这儿守着。”

  几人不明所以:“千户您要跑路吗?带着俺一起!”

  金成又踢上了:“你们傻吗?跑能跑去哪儿?还有哪儿能过上玄鸟卫的生活?”

  他们也有在焚书坑无的时候发过助纣为虐的誓言,但和朝臣们不同,他们那时只是热血上头。

  事后热血退去,也就不这么想了,一笑了之根本没放在心上,可真到了有事的时候,他们却又不会跑,因为利益相关,已经锁死,天底下真没其他比朝歌更好的地方了。

  金成眯着眼,十多万人,要是是敌人也不一定能打下朝歌,哪怕现在朝中所有人的重心都放在刑场上,没人关注,也不可能全无防范,多半有惊无险。

  不过一会儿,他便做出了决定,道:“你们看着,我这就去禀报陛下!”

  金成到刑场汇报,这时候的刑场还没从子受大闹一番的混乱中恢复过来,还有不少人都落在水里没捞出来,也不方便行刑。

  傅言、甘盆等贵族看着这等混乱场景,已经知道朝廷没办法了,只是流民便已如此,纣王肯定会意识到不能以田赋逼迫贵族,大局已定。

  无论纣王发泄似的殴打人犯,还是李靖以律法严惩人犯,便是今日人头滚滚,将淇水染红,也没什问题。

  贵族是胜利者。

  当然,贵族也是大度之人,他们和纣王的博弈始终在暗中,无论结果怎样,都给双方留了面子,暴动的是流民,死的还是流民,今日之后,此事揭过,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大家和谐相处。

  可就在这时,金成一声大吼:“陛下!陛下!”

  金成直接冲入人群,按理说他区区一个玄鸟卫千户,算不得什么,但看他这样子格外着急,敖烈也就给他放行了。

  金成忙不迭地拜道:“陛下,出事了!”

  他不懂什么礼数,话里话外也就出事长出事短的,一惊一乍将众人给吓了一跳。

  玄鸟卫在外围护卫,还能出什么事?莫非又有暴动?

  子受云里雾里:“何事?”

  金成气喘吁吁:“陛下,南方有十数万人汇聚,人潮遮天蔽日,正朝着朝歌而来,不知是敌是友,还望陛下早做准备!”

  子受感到奇怪,哪里蹦出来十多万人?

  就算是敌对诸侯在这时候出兵,大冬天的出兵他傻吗?有十多万兵力的诸侯,没道理这么傻。

  “踏踏踏——”

  这时刚好来了一阵马蹄声,马上之将甲胄齐全,长八尺有余,腰大十围,金面长须,虎目浓眉,容貌雄毅。

  “来者何人?”

  敖烈也没被这虎目之将吓着,挺枪叱问。

  “在下张山,兵符可证。”

  张山拿出兵符,敖烈接过,得以验明身份。

  敖烈问道:“张将军为何来此?陛下遣张将军北上于诸侯领地中掳掠...解救奴隶,莫非不过月余,就已有成效?”

  张山点头:“有些成效,在下领了十三万人来此,不过此中以鄂城百姓为主。”

  敖烈有些迷糊,听了半天没明白:“还请将军入内与陛下详言。”

  张山入了内里呈报一切。

  若是掳掠来奴隶倒也罢了,算不得什么,可还有百姓投效,就不一样了。

  群臣听得愣了半晌,才纷纷道:

  “什么样的君王才能得人心?”

  “什么样的君王才会有百姓不远万里前来依附?”

  “什么样的君王,才值得百姓们渡江投奔,争先恐后的携家带口的来投靠?”

  “到底是什么样的君王,才能令人心悦臣服?”

  “是陛下啊!”

  所有人不可置信的听着,觉得匪夷所思。

  子受也算明白了,张山去抢奴隶,奴隶没抢着几个,经过鄂城的时候,把鄂城百姓给抢来了。

  倒也不能说是抢,兴许就是遇着了,然后因为鄂城是多路诸侯的交战之地,百姓不堪其扰,也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索性就跟着张山溜了。

  张山携民渡江,听起来还挺牛逼。

  子受轻咳一声,他觉得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道:“禀诸卿莫要妄言,朕不发工钱,致使流民暴乱,朕不仅无甚功绩,还有苛待流民的大过,怎么会有百姓投靠?这些百姓们来投,不就都成了流民吗?他们和西岐的流民又有什么区别?多半只是因为战乱,实在没地方去罢了。”

  张山声音宏亮,人群之中的贵族也听到了这些。

  他们琢磨了起来,这可是十多万人,从鄂城而来,那这得空了大半个城。

  朝歌就这么好?值得这些百姓渡江而来,特意跑来安家落户?

  贵族之中没一个将事情想明白的,这纣王他凭什么啊?凭什么能让这些人归附?

  只怕张山只是挑着好的说,多半是以抢奴隶一样的方式,从鄂城抢来的。

  这么一想,这事儿做的当真恶心。

  傅言对着身边的甘盆摇头道:“我刚才还以说纣王违逆民意,现在就来了所谓的民意,难保不是作秀,恐怕纣王将这些人当做了今日的遮羞布,不说有没有十多万人,这些人的来源也太过可疑,定是受了胁迫!”

  甘盆点头称是,毕竟他们真没觉得朝歌有什么好的。

  但他同时也紧张起来,兴许朝歌对贵族而言,确实没什么好的,可是对寻常百姓呢?

  百姓可以随心所欲的穿华服、可以乘马车,可以住高门大院....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甘盆只感觉,这十多万人的奴隶、百姓,成了一柄悬在发丝之上的利刃。

  朝臣对张山的话也多有怀疑,他们身处局中,看的不够透彻。

  商容急道:“百姓们为何会来朝歌?”

  张山一愣,答道:“陛下既是解救奴隶,定然也要解救战乱之中的百姓,他们也就这么来了。”

  商容有些乱,实在想不明白,向纣王请示道:“陛下,此事涉及十万百姓,事关重大,还请先将行刑一事暂且放下,老臣以为,应先请一些百姓来,当面问清。”

  子受表情有些复杂,本来一片大好形势,总感觉就这么没了。

  不过问清楚也好,总不能大家都在这儿两眼一抹黑瞎猜。

  子受颔首:“快马将人请来。”

  刑场顿时又安静了起来,每一个人都各怀着心事。

  事出紧急,因而办事效率很高,不过片刻功夫,便有御林军的快马带了二十来个百姓来。

  这些百姓也是吓着了,好好走着,就被御林军给带走了。

  再一看,这地儿是刑场,险些就被吓尿了,腿都软得直不起来。

  这二十来人,老幼不一,有青壮也有妇女,再看看周围文武百官和吃瓜群众的阵仗,刚刚好了些,便又被吓坏了。

  他们只是不断求饶,哭号伸冤:“我等擅自北上,虽有罪,却也不至死啊?”

  哭号声一出,其他的事情不知道,至少可以肯定,他们未有经人胁迫,是自发前来的。

  这等模样,可不就是平民老百姓的真实行为吗?

  人群中的贵族有的莞尔一笑,看看,百姓就是这样的不堪用,这都能哭哭啼啼的,就这种人还配和他们穿一样的衣服,乘一样的马车?岂不是笑掉大牙?

  但似傅言、甘盆一般有些远见的贵族,却纷纷提起了心,百姓们真心相投,这意味什么?

  子受隐隐闻到了一股尿骚味,他离得近,比谁都看得清楚,黝黑粗糙的皮肤,结满老茧的双手,破烂布衣上还有伤口,有些是新添的,可见一路上并不容易。

  这些百姓是真正的民,并不是哪个大臣想出用来解围的伪民,而是和张山所说的一样,特意从鄂城北上来投的百信,真实的不能再真实。

  子受轻轻吐出一口气,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当下的局面,让他有些手足无措,之前连个汇报的人都没有。

  这时倒也有人想起,两天前就有人来报南方有一群百姓向着朝歌的方向行来,只是这算不得什么大事,而且两天前不是上朝的日子,没法向纣王禀报。

  本来是准备留着一起今天说的,但今天早朝还没开始,就因为流民暴动的事情散了朝,匆匆赶到淇水,忙着忙着,也没工夫搭理这些,最后就忘了。

  商容急切地扶起一个老汉,这老汉年岁与他相仿,大概七十岁上下,只不过没他那种气度,佝偻着身子,兴许数月前都还在地里劳作着。

  商容不断安慰着,这群人里没有一个能捋直舌头,想将一切问个明白,只能先行安抚。

  老汉惊魂未定,好一阵子之后,才拜道:“陛下万岁,陛下万...万岁,万万岁....”

  子受的脸当时就黑了,你怎么咒我早死?

  朝歌之民基本已经不喊万岁,可边地之民不懂。

  不过子受觉得这老汉说的也没错,这十多万人一来,自己还真就只能万岁了。

  商容温和问道:“你有何名?”

  老汉期期艾艾回道:“王老五...”

  “年方几何?”

  老汉又道:“三十七。”

  便是吃瓜百姓也不能忍了,怎么能张口说胡话呢?

  数数脸上的褶皱,这老汉应该和老丞相差不多年纪才是,怎么平白到了孙子辈的年纪?

  贵族们忍不住笑,看来这些“民”是假的,朝廷弄来忽悠人的罢了。

  王老五见此,忙道:“俺在家里排行老五,家里还有四个兄弟,都比俺大些....”

  他很不理解为什么别人会怀疑他的年龄,同龄人几乎都是他这个模样,还能有假不成?

  早出晚归地里劳作,也年轻不起来。

  傅言却在此时忽然从人群中钻出,道:“陛下,还请让在下询问一二,老丞相久在朝堂,积威已久,只怕是吓着这人了。”

  这番话颇有道理,这些百姓都是怕官的,看着官帽,都得颤上一颤。

  其实是因为他确定王老五是纣王找来遮掩的人,继续让朝臣相问,岂不是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子受不认识傅言,见他出列,又身着华服,只当是个贵族,寻思着贵族总不可能帮自己,于是大手一挥,道:“问便是,朝中官员确实有些不适合。”

  傅言一拱手,看来纣王也是彻底没办法了,他转而对着王老五道:“是谁让你来朝歌的?如实招来!”

  傅言因为早有猜测,所以直接便问幕后指使他们来朝歌的人是谁,只要说出朝中大臣或是纣王,这事就结束了。

  王老五啊了一声,道:“是...越王,越王和张将军。”

  越王....张山....

  傅言觉得有些奇怪,这两人都在南方,怎么会知道朝歌的变化?

  还是说纣王早就料到了可能会有流民暴动,提前和张山打了招呼?

  这么一说也有可能,毕竟是纣王迫使流民做工,当时他们就觉得这事儿里透着些诡异。

  傅言继续问道:“那你为何要来?他们要你来你就来了?”

  王老五老实道:“不来也没其他地方去,南方还在打仗,鄂城都快被堵上了,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

  傅言脸色微变,这个理由倒是说得过去,故土难离,若非天灾和刀兵,贵族百姓都一样,不会随便离开故乡。

  他再问:“那为何非得来朝歌?”

  王老五奇怪道:“不来朝歌,还能去哪儿?”

  选项只有一个,这压根就不是个选择题,除开纣王,天底下根本没别人收纳流民。

  傅言不明白,吃瓜百姓也不明白。

  西岐流民与北地牧民,却是面色一变,想到了什么。

  王老五解释道:“离了家,俺就是流民了,看看这天下,还有哪儿地收流民?”

  “朝歌连奴隶都收,还能不收流民么?再说去年也有过这事,一寻思,就来了,一路上还有张将军护卫,也没什么事,不用怕被虎狼给叼了去。”

  就这?

  傅言很想这么说,但他却知道,并没有这么简单。

  王老五继续道:“到了朝歌,有房子,还有吃的,听说去赌马,还能等着慈善道人发钱。”

  “只要能随着狩猎队打猎,说不准还能沾着些荤腥,再不济也不用担心风餐露宿,也不用担心兵戈灾害,要是还呆在鄂城,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一刀子捅了哩!”

  “我……”王老五哇的一声就哭了:“俺上头有四个兄长,两个几个年前就去世了,还有两个在城外耕种,不知是被哪路兵马捋了去,也不知道是生是死,俺命苦,来朝歌,才能安定下来.....”

  他捶胸跌足,似是在后悔,如果早点意识到这些,兴许便能带着兄长们一同逃到朝歌了。

  傅言忍不住道:“你莫非不知道朝歌要强迫流民做工?你等做了工,是不会有工钱的。”

  王老五一愣:“工钱?什么工钱?”

  他回过神来:“俺前一阵子也听说,朝歌流民必须要做工,做工没工钱,可俺要这工钱干什么?”

  “扩建朝歌本就是因为流民多了,俺为自己干事还要工钱吗?”

  “就算不给工钱也没事啊,有地方住,能填饱肚子,俺心里愧疚,做点事心里才好受,这些东西,俺也不能白吃白住吧?”

  这些从鄂城而来的流民思想很是单纯,你给我吃给我住,那我给你做工,不发工钱也正常。

  因为,朝歌他是在战乱中看到的唯一一丝曙光,过的兴许不是什么好日子,但至少是较为安稳的日子。

  人群中的西岐流民皆是无比动容。

  鄂城流民和他们有什么区别吗?其实并没有。

  他们去年的处境,比鄂城流民更惨一些,鄂城流民至少遭遇的是中原兵将,而他们却是被羌人收割着性命,即便是东逃来到朝歌,路上也不一定安定。

  是朝歌接纳了他们,重新给了他们安稳的生活,虽说没能如以前一样,但至少不用再担心被羌人劫掠,不用再担心妻儿家小被羌人施暴。

  这么说来,纣王对他们恩德,比对这些成流民更大一些。

  可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忘记了这份恩德?

  也才过去了一年多,还不到两年,他们怎么就将一切当做理所应当了呢?

  能苟活到现在,不都是因为纣王的恩德吗?

  不过是做工而已,就像这王老五所说,不正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为什么还会因为拿不到工钱而抱怨?还大打出手,斗殴打死了人,让朝廷极为困扰。

  他们纷纷深思起来,只觉得羞愧难当。

  傅言沉默起来,他发现自己因为久在朝歌,忽视了很多东西,他人对朝歌的看法,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王老五此时已经习惯了周遭的一切,缓过神来,直勾勾看着上首穿着皇袍的子受。

  这人帅气一些,有气势一些,这种情况下还能安心嗑瓜子,比所有人都有气度一些,必然,是纣王。

  “陛..陛下.....”

  他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本来早已干了的眼睛,又湿润了。

  其实王老五也知道,纣王没那么好,坊间早有流言,说鄂城遭逢诸侯乱战,是因为纣王定下的计谋,正是因为纣王,他们才不得不流离失所。

  但他也知道,纣王没那么坏,其他诸侯都不会收纳流民,只有纣王会,而且即使纣王不用计,当今乱世,他人还是要来攻打鄂城的,结果没差。

  王老五就那么哭了起来,又说不出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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