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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剑拔弩张(三)


    空山新雨,秋蝉碧树,这些令历代诗人反复咏叹的意境,到了十月下旬,已经逐渐消失。所能见到的,只剩下寒风霜露,腐叶枯枝。

  “落木满天下,秋来自可知,众生皆熙攘,独觉此身悲。”

  从营帐飘出来的和歌,正是应景的,然而从音调之中,却看不出多少凄凉之色来。

  吟诗者是一个中年的武士,身着华服,面敷白粉,身材颇有些臃肿,但并不显得丑陋,反倒添了不少安逸和优雅。中年人两侧,侍立着十数人,也都是华贵的打扮。

  两句和歌落地,边上就有人送上了恭维。

  “主公作的诗,真是有着独特的味道,令人耳目一新,耳目一新哪!”出言者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虽然背上已经喂喂佝偻,神色到还算是精神。

  听到这两句话毫无营养的马屁,中年却是摇头不语,脸上亦浮现出诡异的笑容。而且这份诡异的笑容很快就传染到其他人的身上。

  “噗……”

  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主公请恕……”

  发笑的年轻人连忙伏下身子。

  “何罪之有?”

  中年人转过身子,拍了拍那老人的肩膀,眼神却飘向另一边去。

  “安房,你来告诉他。”

  “是。”

  被称为“安房”的蓝衣人向前轻轻迈出一步,对着老者作揖。

  “左京啊,方才主公所吟的,并非是此时所创,而是平安时流传的和歌,距今已有数百年。”

  数百年前的和歌,能让人“耳目一新”,倒还是真是难能可贵。

  “噢!有劳安房了。”

  老人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脸上却似乎没有尴尬的神色。仿佛出纰漏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对面的安房。

  安房为之一愣,不知该如何答话,那吟诗的中年却是苦笑:

  “看来,叫左京你多读些诗书,真是白费了唇舌。”

  “多谢主公体恤!”

  叫做左京的老者,依然神色如常。众人倒也并不觉得奇怪,只是相视一笑。

  骏河风气近于京都,文人墨客往来不绝,当主今川义元,亦是浸淫诗书数十年的文化人。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是以一众家臣,多数都是文质彬彬之士,粗犷之辈皆自以为耻,更是纷纷附庸风雅。如左京这样毫不在乎的人,几乎找不出第二个。

  不过,这个看上去不通事故的老人,却作为两代家主侧近,在家老的位置上呆了三十年。这些事情,恐怕就不是伺候主人吟诗作画的清客弄臣所能够理解的。

  “殿下!”

  一声中气十足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大步迈进的黑衣武士。

  话音传来,中年收敛起笑容,正色朝向来者。

  “何事?”

  “山口教继回报,又有织田氏的家臣投效。”

  “噢?是什么人呢?”

  “是一个名叫前田利家的年轻人,他因为罪责而被织田信长赶出了清州城。”

  “这样啊……”中年脸上的失望之色一闪而过,“一介无名之辈而已,此事尔等自行处置即可,不必禀报。”

  “殿下!”黑衣人并未退下,反倒是前进一步,“此人乃是织田氏谱代出身,而且是织田信长旧日的近侍。”

  “谱代和近侍?”中年颔首沉思了一会儿,“那倒是可以见见,命人把他带过来吧。”

  “是。”

  “肥前辛苦了。”

  “臣惶恐!”

  黑衣武士伏身施礼,随后倒退回去。

  “恭喜主公!”一旁侍立的家臣,连忙送上祝贺。中年却摇了摇头,仿佛十分不满意。

  “我以雷霆之势而来,时至今日,方才有织田氏谱代前来投效,而且还是罪臣。织田信长此人的器量,恐怕未可小觑啊!”

  “主公何必担心呢?”方才那个叫做左京的老人出言说道,“那些人只不过是担心本家对待新附者的态度罢了,有了此人作为榜样,想必今后来的,就会络绎不绝吧!”

  安房也出列作揖道:“主公不妨千金市骨。”

  千金市骨?

  中年微微点了点头。

  “常闻有道之君,可下于天下之士。你们都随我迎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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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田利家随着身前的山口父子低头向前急趋,连走了一个时辰,所见到的营帐,仍然没有见到尽头。

  这样的规模,所谓的四万士卒,恐怕是真的吧?每念及此,他原本自以为坚韧的信念,就要萎缩几份。走到最南边的时候,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已经不免带上几份卑弱惶恐之色。

  山口教继转身看见了前田的神色,倒是没有嘲笑他——因为当初的他也是一样,反而拍了拍他的肩膀。

  “正如前田殿所见,这并非我等不忠,实在是无力抗衡啊!”

  “是……”前田勉强回应了一声,神色却是全然迷茫的。

  “不用太慌张!今川大人可是个大人物,绝不会像清州城里那个家伙一样不讲道理的!”

  前田侧首深深看了他一眼,仿佛是要记住这幅面容,随后道了声谢。

  今川的本阵的旗本队中,全部都是身材高大的壮年、十几支来回巡逻的小队,服饰、甲胄、旗帜、装备皆无二致,远远望去,便觉得威武雄壮。外界风传骏河民风柔弱,讥笑他们是“骏河的女武士”,但在这里却是完全感觉不到的。

  辕门正前方站着一个黑衣武士,没等前田走近,就主动靠近过来。

  “阁下就是前田殿吗?果然是豪勇之士。”黑衣人上下打量着前田,表现出相当欣赏的样子。

  “这……不是小原大人吗?”山口父子认出了黑衣人的身份,连忙下拜施礼。前田愣了片刻,才跟在后面屈身。

  “在下骏河小原镇实!”黑衣人笑道,扶起了前田,“前田殿弃暗投明,正是人心所向,治部(今川义元)亦是十分高兴的。”

  前田吞了吞口水,躬身连道不敢:“在下……前田又左卫门,承蒙大人看得起……”

  “如此,鄙人痴长几岁,就直呼又左好了。”小原镇实握住前田的手,“又左就随我去觐见治部大人,至于……”他又转身看着两人,“二位也辛苦了!不日必有嘉奖。”

  “不敢!”一旁受到冷落的山口父子皆是大喜过往。

  …………

  今川义元端坐于殿中,身旁的一众清客都已消失,只留下两个重臣,坐在两边。

  “左边那位是冈部亲纲大人,人称左京,右边是庵原忠胤大人,人称安房。”小原镇实向前田介绍清楚,才把他拉进门里面。

  前田连忙上前,走到一个自认为合适的距离,拜倒在地。

  “外臣前田利家,拜见治部大人,恭祝大人武运昌隆!”

  “不必拘礼!”今川义元微笑道,虽然他在平日是个重视尊卑的人,但是需要的时候,即使面对尾张的乡下武士,他也愿意展现出自己平易近人的一面。

  “今日举兵西向,非为私欲私用,实为王道兴衰。尾张豪杰,深受蒙蔽,未肯归附,实在是令人悲痛啊!”照例说了几句过场话,今川义元就不再赘言,而是由他左手边的庵原忠胤问话。

  对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题,庵原开始说到正事。

  “听闻前田殿是被逐出清州城外?”

  “是。”前田伏身答道,“在下失手杀害了一名小姓,所以才……”

  “岂有为一奴仆而驱逐大将之理?”庵原忠胤十分遗憾地摇摇头,“织田氏暗弱如此,即使本家不加以讨伐,迟早也会亡于他人!”

  “是……”

  前田利家仿佛已经变成了应声虫,除了唯唯诺诺地回答“是”之外,几乎不会说别的什么。如此半晌,殿上的人终于不耐。

  “前田在织田家领多少俸禄呢?”

  今川义元突然开口。

  “是三百五十贯。”

  “这样啊……本家绝不会亏待新附之人,就增至五百贯吧。”

  “多谢治部。”前田再拜。

  “嗯……肥前啊,带着前田下去休息吧!”

  “是。”小原镇实领命上前,前田利家被他带着,向后无意识地退了几步,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又跑到前面去。

  “治部大人,外臣还有一事!”

  今川义元轻轻皱了皱眉,不过言语依然是十分和蔼:

  “噢?还有何事呢?”

  “是……外臣有一位友人,早已对织田家不满,我愿劝他投于治部大人!”

  义元并没有放在心上,反而只觉得麻烦。区区一个侍卫,又能说动什么人呢?

  “是谁呢?”

  “平手甚左卫门汎秀!”

  “噢?”今川义元眯起的眼睛顿时睁开一大半,“然而平手氏可是织田家的忠臣啊!”

  “当年信……信长逼迫监物老大人切腹自尽,早已被怀恨在心,平手氏如今只不过是假意效忠罢了!”

  “嗯……”义元缓缓点了点头,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可以告诉平手,我愿以五千贯延请之,所待比照松平竹千代。”

  五千贯!

  尽管在此处境之下,前田心中仍不免生出几份难以言状的感觉。

  “若此事玉成,我便给你千贯俸禄。”

  今川义元又抛出了一个新的条件。

  前田利家一向认为自己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他觉得平手的才具,的确是要比自己强那么一点,所以也并不嫉恨平手的俸禄更高。然而此时,他却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难道那个家伙的才能,胜过我十倍以上?

  愣了半天,前田才怀着满腹心事,悻悻领命而去。

  “主公……”冈部亲纲忍不住开口了,“那个平手虽然有些名气,不过恐怕并不足以获得如此高昂的俸禄吧!”

  今川义元摇了摇头,并不回答。数年之前,他已经派遣小原镇实监视尾张,这几年下来,对于需要注意的人物,早就明了了。不过这些事情,不需要向家臣们解释。

  反倒是庵原忠胤解释到:“尾张有数百里沃土,可产十万贯之地,既得此地,何须吝惜封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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