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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魂锁


谢曲总觉着范昱说这话,是另有深意,但他没时间细想了,因为就像范昱提醒的,正午就要到了。

        府外那些鬼魂在鬼城中生活了太久,身上执念已被李章吸收得七七八八,正午便是最好的化解时机。

        因为谢曲记起安灵术怎么用了。

        正午时分,梦茧崩塌之际,张幼鱼总算又不情不愿回到了她在凡间的肉身,李章站在谢曲身后,见他两手结印,整个人都被一圈暖烘烘的光晕包围着。

        李章说不清楚这种感觉是什么,他只觉得温暖。

        是在谢曲身上的白芒越来越亮,渐渐照亮整座鬼城,让鬼城中的漫长黑夜也如现世一般亮如白昼时,李章忽然就全明白了。

        李章发现,原来谢曲身上这股灼人心肺的力量,名为慈悲。

        我看到你历苦难,但不怜悯你,我看到你也曾误入歧途,但是宽恕你,我敬佩你在红尘俗世中仍然保有仙人般的魂灵,我始终在平等地看待你,而非高高在上的施舍你。

        当这种慈悲的力量照亮黑夜,所有曾经在黑夜中孑孓独行的人,都是被仔细爱护着的。

        于是所有人终于瞑目,终于愿意放下生前所有的不甘,匆匆赶往下一个属于自己的轮回。

        张幼鱼重又醒来时,睁眼便看到云来城万人空巷,大伙儿都在抬头往上看。

        头顶是能覆盖住整座云来城的白昼流星,一道接着一道,其中有三颗流星最为明亮,堪称千年一遇之奇景。

        只可惜老人们常说看到流星要许愿,愿望就会实现的话,似乎不大灵验。

        因为在这场足足有半个时辰之久的白昼流星结束三个月之后,云来城中的哑巴“瘟疫”,仍然还没好。

        大约是因果轮回吧。

        城中小鬼好办,大家在想起自己是谁,什么时候死的之后,都变得很听话很和气,唯一稍微有点例外的是胡娘。

        胡娘的愿望是和被她误杀的谢曲道歉,她是被云仙泽的人灭口的,死时已身怀有孕,死后在鬼城中带着那个小小的女娃儿,便是她腹中尚未足月的女儿。

        所以胡娘在临走之前,比旁的鬼多和谢曲说了几句话,也多惹来范昱几次侧目。

        而李章作为建造整座鬼城的主人,毫无疑问成为范昱的重点关照对象,时刻享受上宾待遇,得以与范、谢二人同乘一船渡过忘川。

        忘川河水是清澈见底的,河中无一活物,只是每当把船桨划过去,泛起涟漪的一圈圈水纹中,便会有点点荧光向小鱼吐泡似的,摇摇晃晃浮到半空中来。

        李章坐在船尾,看见这些光点都像是有生命似的,在他身边忽明忽暗的悬浮着,心里觉得很神奇,鬼使神差伸出手去摸,却在指尖将将碰到一个光点时,被范昱厉声喝住。

        “别打扰他们,除非你也想被困在这忘川河中,永世不得超生。”范昱严肃地道。

        李章连忙缩回手,悻悻笑道:“我是不是又闯祸了?”

        范昱摇了摇头,犹自把两手拢在一起,虚虚捧着一团聚在一起的十数个光点,默不作声地看着,一双手却从始至终没和它们有半点接触。

        “这里的每一个光点,都曾是一个执迷不悟的人。”半晌,范昱才接着解释道:“他们的执念太重,重到即使是我和谢曲也无法化解,所以他们最终选择跳下忘川河,将未来和过去全溺在这里,抛去一切,留在河底做一场永不会醒来的美梦。”

        顿了顿,再好整以暇地看向李章,顺手将那十数个光点小心翼翼放归河里,“他们的欲念太重,使得他们每个人都像饕餮一样无法被满足,你刚才要是不小心碰到了他们,把他们从美梦里吵醒了,他们一定会立即对你群起而攻之,把你撕成碎片。”

        李章:“……”好险。

        范昱这话刚说完,不止李章打了个哆嗦,连正站在船尾划船的谢曲,都不自觉挺直了腰板,汗津津看着一个光点擦着他鼻尖飘过。

        一路再无话。

        直到行至奈何桥下,李章起身上桥,临走前,忽然转头对范昱道:“谢谢你。”

        范昱冷着脸摆摆手,“赶紧走吧,你哪里谢得着我?”

        李章低着头,十分温和地笑了一下,认真地道:“谢谢你帮我骗弱弱,没让她和我结阴亲。”

        范昱又把眉头皱起来了:“你在说什么胡话?”

        “你不必装了,我知道你其实没让弱弱和我结阴亲,因为你先前说过,弱弱一旦与我结成阴亲,定然活不过五年。”李章毫不畏惧地望向范昱,郑重向他躬身行了一礼。这一次,把腰弯得很低很低。

        李章说:“我在来这的路上便想明白了,你对弱弱说,至少五年之内不想再看到她这么麻烦的人,就证明她一定会活过五年。”

        言罢,再转身向谢曲行礼,温声道:“谢谢你们让我见到弱弱最后一面,能看到她如今平安喜乐,我就满足了,至于其他的,我也已经想通了。”

        哪个背后无人说,哪个背后不说人。

        或许人生在世,尽力管好自己的嘴,比长一双好使的耳朵更重要。

        李章是自己上的奈何桥,手腕脚踝都没有枷锁。一碗孟婆汤饮下,李章已经记不起这碗孟婆汤的咸淡,就像他已经记不起自己曾经究竟为什么不肯入轮回。

        他只是觉得很可惜,可惜他没有成为范昱口中所说,忘川河里那些永远沉浸在美梦中的魂魄之一。

        但他也很庆幸,庆幸自己到底没有成为那些魂魄之中的一个。

        借着最后一点清晰的思绪,李章站在桥上,眯着眼往下看。

        他看到范昱和谢曲已经折身返回。忘川河岸,那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并排走着,从袍角开始,每走一步,谢曲身上的红衣便往上褪去一点颜色,最后全变成一身苍白。

        就像……

        从此抛去自己和外面三千红尘之间的牵绊,回到原本的来处,并且还要在这黑漆漆的来处,被继续困上成千上万年,永远都没有尽头。

        李章抬手揉了揉眼睛,再次确认谢曲这会已经是一身白衣。

        并且,他还看到谢曲背后,似乎是有一道庞大的虚影转瞬即逝。

        那虚影足有两人之高,也是通身穿着白衣,脸色就和他身上的衣服一样白。

        白衣白帽,颈间绕着一根红线,手腕上隐约还缠条长长细细的银链,即锁来往亡魂,也锁着自己。

        …

        云来城之事暂且告一段落,谢曲期期艾艾,一步一挪,耷拉着脑袋跟在范昱身后,往判官殿走,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儿。

        路上很安静。

        范昱没有再说话,倒是谢曲——谢曲现在只觉浑身不自在,似乎想说点什么,可又不知道能说点什么。

        谢曲冥思苦想,终于想到范昱手指在碰到李章胳膊上的皮肉时,那阵令他牙酸的滋滋声。

        谢曲一拍脑袋,虎了吧唧地就开口问了:“范昱,你是不能碰到魂魄么?”

        范昱斜着眼看他。

        谢曲咂了咂嘴,“就是,我看到李章的手臂……”

        “哦。”范昱把眼神收回去,像是怕光用嘴解释没有说服力似的,蹲下摸了摸脚旁一朵小花儿,“不止不能碰魂魄,其实我不能碰任何有灵之物,我的力量会令他们失去生机。”

        随着范昱的解释,谢曲惊讶的发现那小花儿枯萎了。

        方才还娇艳欲滴的半绽花苞,转瞬便被烧成了一堆黑炭。

        紧接着,还没等谢曲反应过来,范昱又转身往回走几步,一把捉住谢曲的一根手指,攥着晃了晃。

        “但我能碰你,你是我唯一能直接触碰的有灵之物,所以我只能和你搭伙。”

        谢曲十分震惊。

        震惊到把平常一双桃花眼,瞪得溜圆。

        但是震惊过后,谢曲发现自己身上穿的衣服,竟然不知不觉已变成了全白,仅在领口勾着一点点红线。

        这就和他刚死那会,在镜子里看到的那个怪人一模一样。

        …

        消息须臾传下去,白无常回来了。

        不肖片刻,地府已经是张灯结彩,众鬼更是喜大普奔,大伙在各处都挂满了瘆人的连串大白灯笼,烧起惨绿惨绿的篝火,载歌载舞,鬼哭狼嚎,专门只为了庆祝白无常归位。

        因为大家都知道,有了白无常,黑无常的注意力,从此一定就会全放在白无常身上,而他们这些倒霉的鬼,也就不必再被无处发泄坏脾气的黑无常,全年无休地摁着干活了。

        当然,只有总是躲在大殿里批折子的秦广王不知道白无常回来了。

        确切的说,因为底下众鬼的隐瞒包庇,秦广王甚至都不知道白无常又第九次出走过。

        在这场荒唐里透露着一点辛酸的狂欢中,惨绿色的篝火很亮,阴森森映着范昱的脸,将范昱大半张脸都照成白绿色,以高挺鼻梁为界,半张脸在光里,半张脸隐在暗处。

        别的鬼都在庆祝,范昱则安静地坐在篝火前,两手捧着一只用骨头磨成的小酒杯,一小口接着一小口的抿着酒。

        一壶酒喝掉半壶,谢曲终于又鬼鬼祟祟凑到范昱身旁,挨着他撩袍坐下,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和他哥俩好似的。

        谢曲这时被大伙儿灌得有些醉了,说话有点迷糊。

        但他还是闭着眼睛,将额头轻轻抵在范昱肩膀上,断断续续地对范昱解释道:“真对不起,我现在虽然已经想起了所有的安灵咒术,但仍没能想起你。”

        “但我已经相信你的话,愿意留下做这个白无常了。”

        “而且……不论你信不信,我心里总有一种直觉。”谢曲说到这,抬手轻轻压了一下鼻梁,嘟嘟囔囔的,讲话已经开始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了。“不论你信不信……其实我在回来的路上就想告诉你。”

        “不论你信不信,我觉得我跑去凡间投胎做人,一定不是因为讨厌你。”

        “对不起,对不起,我会尽快全想起来的,因为我没有……”

        “我觉得我当初一定不讨厌你……”

        砰!

        话还没说完,谢曲支撑不住,抵在范昱肩膀上的脑袋向下滑,一下砸在范昱捧着骨杯的手上,把范昱手里那小骨杯,直接砸出了两道裂纹。

        范昱:“……”

        骨杯被彻底攥成粉末,混着还未饮尽的半杯酒水,在手心里留下一滩泥泞。

        范昱扶着醉过去的谢曲,脸上神色变了又变,时阴时晴,像是随时都有可能发作。

        但他最后却只是伸出手来,小心翼翼,近乎虔诚地碰了碰谢曲的手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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