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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


十二月初五这天,  京城落了雪。

        邢以宁背着医箱,在常伯的接引下,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进了梅氏宅邸。

        “梅学士,  你还真是不见外。”

        邢以宁把医箱放下,站在床边,  斜睨床头:

        “梅学士在宫里调养了两日,  由下官亲自照看着,  外敷内治,把你好端端地送出宫去……回家当天就告病!今天都‘病了’第几日了?你存心砸下官的招牌哪。”

        “有劳。”梅望舒坐在床头,捋起袖口,将修长白皙的手腕伸过来,  “有些不舒坦,  倒也不是什么大毛病,气血失调罢了。”

        邢以宁一屁股坐在床边的太师椅上,  手里准备着诊脉用具,  嘴里埋怨不停。

        “知道你到了秋冬体寒,  身子不舒坦。但好歹是个御前随侍的重臣,  京城里那么多眼睛盯着,在家里躲懒一两日也就罢了,  连着十来天告病……你这是坑人哪。昨早梅学士又没上朝,  听说圣上当众问了叶老尚书一句,  ‘你学生近日怎么了。’你说,  万一圣上问起你的病情,下官该如何在御前应答?”

        梅望舒莞尔,“邢医官医术高妙,  自然有办法在御前应答。”

        邢以宁捉过脉门诊脉,  没好气地道,  “下官自然能在御前应付过去。御前应付不过去的是梅学士你吧!”

        一番望闻问切,他的神色却渐渐凝重起来,诊完了左手的脉,又换了右手。

        随即盯着对面泛白的唇色看了几眼,“气血失调?哪种气血失调?可有不寻常的症状?”

        梅望舒没说话,抬眼扫过周围。

        刚才邢以宁过来时,嫣然已经把庭院里扫雪的几名小厮婢女全打发走,自己亲自守在门外,正院里外除了他们三个,再无第四人。

        她附耳过去,在邢以宁耳侧说了几句。

        邢以宁的脸色微微变了。

        “来了几日了?情况如何?”

        梅望舒比了个‘十’的手势。

        “连绵不绝,淋漓不净。”她低声道,“以前每年也有过两三次,不超过三日就干净了,从未像这次的时间拖得这般久的。我哪里敢入宫上朝。”

        邢以宁又仔细查验了她的脸色,舌苔,指甲,询问日常起居情况,思忖半晌。

        “唇色淡,舌苔白,乃是明显的气虚之症。然而同时又有血热的症状,热火内生,倒是罕见的症状。”

        他喃喃自语道,“你现在每月用的那种药大寒,宫里赐下的参姜汤却是大补,两种药性相克,不知你身上的异状是不是从此而来……”

        “不管身上的异状从何而来,总之起不了身,不能上朝。”梅望舒抱着衾被,乌发凌乱地披散下来。

        她这几日卧床多了,人有些懒洋洋的。

        “若是圣上问起,劳烦邢医官在御前多多美言几句,好歹掩饰过去。”

        邢以宁叹气,“下官自然尽力。下官只有一个疑虑,梅学士这病情若是拖得久了,圣上惦记在心里,再来一次微服登门夜访……如果随行的不巧是其他御医,给梅学士来个当场诊脉……下官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说得有道理。”梅望舒捏着自己的发尾,陷入沉思,“如此说来,还是得入宫一趟,在圣上面前转几圈,露个面,好叫他放心。”

        邢以宁想了想那场面,不由地紧张起来,“你如今的情况,贸然进宫,会不会出意外状况。”

        梅望舒早有打算,语气笃定。

        “早上朝会拖的时间太久,动辄两个时辰,上朝是不行了。过几日正好是腊八节,百官罢朝会,我递牌子入宫,送一碗家里熬煮的腊八粥,在御前说几句吉利话,满打满算,半个时辰出宫。应该不会出什么状况。”

        “这个主意好。”

        两人当即定下对策,对了对口风,把一套说辞圆起来,邢以宁背起医箱,“我先回去琢磨琢磨,给你写个对症方子,晚上之前送过来,把你起不了身的症状好歹缓解几分。”

        “用药有几分把握?”梅望舒追问。

        “你这状况,前所未有,谁也没把握。走一步看一步罢。”

        梅望舒下不了床榻,目送邢以宁出去,由嫣然和常伯代为送出大门去。

        刚刚拿过一本闲书,翻了半页,紧闭的窗棂从外面被人敲了敲,拨开了。

        向野尘还是那身白色锦缎箭袖袍,翻窗进来。

        “主家,你在京城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向野尘抱剑跨坐窗边,转头朝外院方向打量,目光带了审视警惕之意。

        “我这几天出入家门,总觉得被人暗处盯梢。刚才回来时又遇到一个,我追过去两条街,那人身手不弱,半道竟追丢了。你的院子要不要加派人手?”

        梅望舒把书放下,随手拿起床边小桌搁着的鸦青发带,把散乱长发绾起。

        “我在京城得罪的人多了去了,被盯梢也是正常。但想要扳倒我的人,会走官场查抄罪证的路子,不会轻易走暗杀的野路子。你有空多帮看看家里的防卫分布,莫要半夜进了贼,偷了要紧的东西去。”

        向野尘点头应下,提起几天前的盯梢差事。

        “查的是当朝国舅爷,还真是个了不得的皇亲国戚。不过他家里护院的本事却稀松平常,跟了几天,查得明明白白的。”

        他毫不客气地往太师椅一坐,伸手捞了个石榴剥着,  “主家,好眼光,一钩子钓到大鱼了。”

        贺国舅从宫里回来,神色惶恐不安,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从早上关到半夜。

        他夫人叫了几次,没叫开门,焦虑地去找来了贺国舅的母亲。

        也就是当朝太后娘娘的生母,当今天子的外祖母。

        这回贺国舅终于开门了。

        母子两个闭门嘀嘀咕咕了半晌,贺国舅神色严肃紧绷,从怀里掏出一张薄绢,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赫然是一张诉状书!

        “——等等。”听到这里,梅望舒喊停。

        “用绢书写的诉状书?你看清楚都写了些什么?”

        向野尘冷哼,”我踩在房顶揭瓦看的。字迹密密麻麻,又小又多,神仙才能看清。”

        “那你如何知道是诉状书?”

        “甭管写了些什么,看贺国舅那副心虚气短的模样,那绢书不是写满了罪证,就是逼死人的绝命书!贺国舅揣着那绢书,也不知道是要去告别人呢,还是别人告他,被他半路拦下来了。”

        他心里显然已经有了定论,哼道,”以贺国舅的显贵身份,多半是拦了别人要告他的状子。”

        梅望舒思忖了一会儿,  “绢书的下落呢。”

        “这个才是有趣的地方。”向野尘说到这里,兴奋起来,

        “贺国舅和他老娘嘀嘀咕咕了半日,找来一套袍子,居然把那封绢书缝进了袍子内衬里!贺国舅当场穿身上了!第二天天刚亮,城门开启,贺国舅直接穿着那袍子出城。”

        “后来呢。你一路跟着?”

        “我一路跟着。贺国舅那套袍子在身上穿了四天,四天去了四个地儿,穿到身边伺候的几个侍婢都在暗地里嘀咕了,他终于舍得把袍子脱下来,托付给城外一处别院里安置的年轻漂亮的外室,趁夜收进了库房箱笼里。”

        说到这里,向野尘嚼了嚼石榴籽儿,  “我看他终于定了地方,我才放心回来,问主家你后面的打算,那藏匿罪证的袍子是连夜偷出来呢,还是咱们直接上门,来个人赃并货。”

        “不急着动作,”梅望舒自己也拿了个石榴,把外皮慢悠悠剥了个干净,“先稳住,以不变应万变。”

        贺国舅的身份不寻常,既是元和帝的嫡亲舅舅,又是太后的亲弟。

        他的存在,就像一把两面开刃的刀锋。

        此时此刻,贺国舅安分守己做他的皇亲国戚,讨好太后娘娘,也讨好元和帝这个外甥。两边都不得罪。

        但现在安分守己的国舅爷,不代表以后一直都安分守己。

        如今两边不得罪,不代表以后不会针锋相对。

        如果贺国舅真有什么人命血案的物证,落在她手里——她便能让他一辈子老老实实,安分守己。

        梅望舒吩咐下去,“劳烦你,这几日继续盯着贺国舅那边,有什么动向及时告知我。”

        “主家瞧好吧。”

        向野尘扔下吃剩的石榴,起身就走。

        梅望舒躺回去,继续拿起刚才的闲书。

        然而,今日不知怎么了,心头隐约悸动不安,手里好好一本游记,竟然半天看不进去一页。

        嫣然回来之时,梅望舒披了件雪青色的直缀外袍靠坐在床头,一只手握着书卷,令一只手拢着茶杯,微阖了眼帘,睫羽低垂,正盯着地沉思。

        嫣然过去探了探茶杯,“哎,茶冷了。大人怎么不唤人添茶。”

        她把茶杯抢过来,抱怨了一句,“大冷天的,也不知在想什么,抱着个冷茶杯出神。”

        嗔怪着硬逼梅望舒睡下了。

        梅望舒平日里极少午睡,今天心里又藏了事,在床上翻来覆去,这个白日觉睡得极不安稳。

        她陷入了纷乱的梦境中。

        梦境模糊不清,只听见耳边清脆的落子声。

        眼前视野朦胧,空旷殿室,五彩藻井,盘龙漆柱,紫檀木坐具,四周低头侍立的宫人,处处仿佛蒙了一层灰色的纱。

        梅望舒远远看着,仿佛自己是梦境中众多人物的其中一个,又仿佛居高俯瞰,疏离地注视着殿中对坐那两人。

        身穿沉香色对襟春衫、烟色裙,通身素净,只戴了一副珍珠耳坠的女子微微蹙眉,嗓音熟悉而无奈,

        “陛下,开局几手都有定式。只需按妾所说的方位落子即可。”

        对面男子头束金冠,身穿一件深色庄肃的盘领过肩通袖龙袍,两肩五爪金线盘龙,却姿势散漫地踞坐在紫檀木雕竹纹长案前,手里抓着一颗黑子,在棋盘上哒哒敲了几下,随意落子。

        “笑话。朕为何要听你这女人的。就下这里。”

        沉香色春衫女子不吭声了。

        两人沉默地下了一阵棋,那女子开始提子,“陛下,后面不必再下了。”

        年轻的皇帝止住她的动作,眉间泛起薄怒,

        “才走了几步?为何不下了。你就是这般御前侍棋的?你大胆——”

        “陛下输了。”女子自顾自地开始清点目数。

        皇帝的浓眉不悦皱起。

        “哪里输了?”他指着棋盘,“说给朕听。”

        女子声音冷淡,“陛下连哪里输了都看不出,显然没有听妾之前的讲解。既不听,又不学,何必再浪费妾的口舌呢。”

        帝王明显被激怒了。

        薄唇抿紧,脸上露出凶戾的神色。

        有力的手臂撑住棋盘,龙袍下的健壮身体微微前倾,仿佛守护地盘的猛兽,露出凶狠獠牙,随时准备发起攻击。

        周围几名宫人浑身颤抖,慌忙俯身跪倒,“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沉香色春衫女子沉静地坐在对面,垂眸望着棋盘,没有一句辩解。

        哗啦——!

        皇帝打翻了棋盘,一言不发地起身,拂袖而去。

        满地飞溅的棋子落地声中,传来陌生女子的骄矜嗓音,“区区一个侍棋女官,也敢惹得圣上动怒,当真好大的胆子。难道不怕圣上赐死,祸及全家?”

        “呵,忘了,梅氏全族已经下狱,只等秋后处斩。此女心机狡诈,或许以退为进,要博得圣上的宠爱。”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入宫也救不了她全家。”

        朦朦胧胧的,带着恶意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重重叠叠,忽远忽近。

        梅望舒在梦中也觉得荒谬之极,反驳,“入宫博宠云云,都是无稽之谈。圣上不喜女子,从不让女子近身,你们竟不知?”

        四面八方同时安静了一瞬。

        随即从四面八方传来歇斯底里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

        她被惊醒了。

        正屋里门窗紧闭,放下的朦胧帷帐里透出微弱的光,时辰刚刚过了午后,这一觉并没有睡下多久。

        梅望舒在昏暗的帐子里抬起手,揉了揉眉心。

        最近不知是怎么了,或许是心里有了退隐归乡的念头吧……开始频繁梦起上一世的事。

        乱七八糟的梦,掺杂了小部分前世发生过的事实,因而更显得光怪陆离。

        前半截梦境是真的。

        上一世,暴君多疑嗜杀,御前随侍的宫人夜夜横死,暴虐名声传入民间,良家女子不愿入宫为女官。

        于是,才有了她这样的罪臣之女,以超出普通入选女官一截的二十六岁的年纪,充入宫掖,选为侍棋女官……

        至于后面半截,完全是梦境杜撰的。

        前世暴君的身侧,根本就没有一个胆敢狐假虎威的后宫宠妃。

        倒是曾有几个大胆的美人,贪恋暴君的权势,财富,相貌,试图使用美人计攻心。

        花间偶遇,醉倒投怀;夜闯寝殿,玉体横陈……

        死状一个比一个凄惨。

        想到这里,梅望舒无声地笑了一下。

        这一世,虽然圣上还是不喜女子,至少后宫无人,也就不会死人,比上一世清静多了。

        嫣然在外间坐着绣花,听到里间动静,过来撩开帷帐探了一眼,

        “大人刚才可是做梦了?在梦里说了句什么‘知不知’。”

        梅望舒坐起身,“做了个可笑的梦。惊到你了。”接过嫣然递来的温茶,抿了一口。

        “是在想一件事……嫣然,把镜子拿来,让我看看。”

        妆奁台上就有一面铜镜,镜面打磨得程光透亮。

        嫣然把铜镜取来床边,梅望舒揽镜自照,镜面里现出一张沉静的面容,眉目如画,眸光似水。

        然而,姣好的美貌,掩饰不住眉宇间的苍白病色。

        梅望舒看着镜子,眉心渐渐蹙起。

        “这样不行。”她喃喃道。

        嫣然坐在身侧,凑过去看铜镜里映出的影像,安抚道,“面色是苍白了些,显出血气不足之症,妾身倒觉得好。过几日谒见御前,圣上一看便知道大人病了,正好早些放大人回来养病。”

        梅望舒抬手摸了摸自己失血泛白的唇色,  “不是。我的意思是,只是气血不足,病得还不够重。”

        她抬起头,四下里打量一番,目光最后落在紧闭的门户上。

        “把门窗都打开,让风透进来。”

        嫣然大吃一惊,“这、这怎么行!原本身子就不好了,再沾染了风寒——”

        “正好大病一场。”梅望舒冷静地道,“过几日便是腊八节,我打算进宫谒见,让圣上亲眼见到我的病情,心生不忍。我再当面恳求一番,想方设法让圣上准了我的请求,回来闭门养病。”

        嫣然神色微微一动,“闭门养病?”

        “嗯,闭门养病。年前,官场来往的同僚一律谢绝,过年时也不走动。等开春之后,病还是不好,将朝廷事务一桩桩地移交出去,再以‘病势沉疴’的名义,上书请辞,归乡养病。”

        昏暗斑驳的灯火下,梅望舒轻声说起未来的打算,

        “时间拖得久了,最开始的惊诧怀疑就会变成理所当然。到时,御赐的宅子留着,家中细软慢慢地装箱,和京城的亲友故旧一一告别,所有人不会有任何疑问,最后拜别御前,遣散家仆,带着你,常伯,安安稳稳地归乡养病。”

        “若是计划得当,圣上恩准,今年……便是你我在京城度过的最后一次寒冬。”

        嫣然倏然捂住了嘴。

        大片泪水涌了出来。

        “大人……”她的神色震惊而喜悦,其中又夹杂了一丝惶惑。

        仿佛久困黑暗之中的囚徒,眼前突然现出光亮。

        她激动地声音发颤,“大人果然开始筹划了?我们、我们真的可以离开京城……?”

        “我们可以。只要一步步筹划起来,一步步的‘病势沉疴’,圣上和我多年的交情,不会眼睁睁看着臣下重病受苦。他会同意的。”

        梅望舒把热茶杯放回床头小桌,温和地催促,“嫣然,去开门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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