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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四六三 我们不是


乾符十六年,秋,宋州。

当时间进入七月,也就意味着国战进入了第五个年头,齐军在各地的反攻也陆续进行快满一年。

从新近收复的北部县邑回到宋州州城,赵玉洁坐在马车里,正闭目养神想着各处局势,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喧哗经久未散,拦住了车队的路,前去驱散行人的甲士,竟然也没能将喧哗平息。很快,赵玉洁听到车窗外有人禀报:

“回禀贵妃,前面街上死了人,围观者很多,颇有些群情激奋,属下若是执意驱散,只怕会伤人,不符贵妃一惯的训诫,所以回来请贵妃定夺。”

无事不得扰民,尤其不准向穷人动粗,是赵玉洁对属下的一惯要求。

闻言,她眼都没睁一下:“死的是什么人?”

“脚行一个送货的伙计。”

“怎么死的?”

“自己死的。”

赵玉洁睁开了眼:“自己死的?”

“是。属下问过了,那人走在街上,忽然就摔倒在地,良久没有起来。周围的人发现不对劲上前查看,才发现对方已经死了。”

“没有人碰他?”

“没有。”

“多大年纪?”

“约莫三十多岁。”

赵玉洁起身,出了车厢,让手下分开人群,来到那个死者面前。

对方衣着寒酸,打满补丁,身材普通,只是偏瘦,浑身没有伤痕,背着的一麻袋东西就在身边,看麻袋的大小与形状,装得应该是粮食,不会超过五十斤。

这么点东西,不应该会压死人。

所以这人会当街暴亡,乍看是有些怪异。

但赵玉洁听着周围人的议论,再细看了一眼这人的模样,立马就明白这人死于何种原因。

疲劳过度。

一个自己累死的人,寻常情况下,不至于让围观者群情激奋。

但周围的百姓,却都咬牙切齿,还有人骂骂咧咧、痛心疾首。

这说明百姓对死者感同身受。

也就是说,现在的百姓,普遍吃不好吃不饱,而且每日都要处理繁重的劳作,都疲累得很,所以看到有人当街累死才会有兔死狐悲之感。

事实上,自赵玉洁来了宋州,这不是她耳闻目睹的,第一个累饿而死的人。

现在是国战时期,而且国战已经打了四五年,民间普遍物资匮乏,尤其是粮食很不够吃。

节度使们为了保证麾下大军的战力,极力搜刮民间粮食,留给百姓的口粮很少。

但即便是这样,很多节度使依旧无法解决军粮问题,要不是还有朝廷从江南调配大量物资粮食过来,很多藩镇的军队只怕都得饿肚子,很多百姓都得饿死。

正是一方面靠节度使极力搜刮本镇百姓,穷尽所有人供养本镇军队,另一方面靠朝廷从江南调粮,皇朝一两百万大军才能作战到今日。

这两者缺了哪一个都不行。

道理虽然是这么个道理,但赵玉洁仍是不能接受自己治下,有平民百姓饿而死这种事。

原因很简单,她已经制定了一整套方案,来确保所有人都不会饿死。

这不是她有多高尚。

一方面,她是穷苦人出身,杀达官显贵如屠猪狗也不会心疼,但天生同情穷苦人;另一方面,要是百姓大规模饿死,这仗也没法打了。

所以此时此刻,赵玉洁心中有怒火。

之所以能忍着没有立即发作,是因为面前这个人,并不是单纯被饿死的。相比之饥饿,劳累过度才是对方猝死的最大原因。

对方何至于要把自己累死?

为何不知道休息?

有的人会问这两个问题,但赵玉洁不会。会问这两个问题的人,都是“何不食肉糜”之辈。

对方身体怎么那么差,为何别人没累死,就他累死了?

如果有人问这些问题,赵玉洁不介意一巴掌劈死他,再反问一句:我为何没有劈死别人?

因为死者已经死了一段时间,所以没多久,对方的家属到了。

一个瘦的皮包骨头的妇人,一个步履蹒跚满脸病态的老妪,还带着三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个个头发黄黄,面有菜色。

一看到死者,妇人与老妪便哭晕在地。

片刻后,脚行的管事闻讯赶来。

赵玉洁看向对方。

对方是坐着马车来的,穿的是绫罗绸缎,戴的是上好玉饰,生的是油光满面,从马车里出来,走的是威风凛凛的八字步。

看来,就算是累死平民饿死穷人的国战时期,作为富人,他依然过得很滋润。

管事只是用看牲口的目光,瞥了一眼死者,便丢下了两颗碎银,一脸晦气的道:

“这不是我们脚行的正式伙计,只是临时帮工的,死了跟我们脚行没关系,这二两银子拿去处理后事吧,算是我一片好心。”

说罢,他转身就走,嘴里还在嘟囔:不经事的东西,这么容易就累死了,还不如买一头牛。

赵玉洁沉下脸来。

一条人命,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能干什么?顶多买一副薄皮棺材。

或许在管事看来,这脚夫死了,能有一副棺材入土,已经是足够。

这就是权贵富人的做派,在他们眼中,穷人平民根本就不是人,只是任由他们驱使,为他们赚钱的牲口。

赵玉洁最痛恨的,就是这样的达官显贵。

她还未出手,围观者已经将脚行管事包围,愤怒的不准他走,恼火的表示二两银子简直就是在侮辱人。

管事却态度强硬:“脚行的规矩就是这样,朝廷的法度就是这样,我们是依照章法办事,天王老子来了,也是这么个处置方案,你们拦我也没用!”

这样蛮横的态度,让他下场凄惨。

怒不可遏的百姓,一拥而上,拳脚相加,很快就把他揍得鼻血横流、牙齿乱飞的倒在地上,抱着头哭爹喊娘。

“贵妃娘娘......”赵玉洁的随从眼见场面失控,试着询问是不是要出面维持一下秩序。

赵玉洁淡漠地摆了摆手,就将对方下面的话抹去。而后她回了马车,只是没有再拉下车帘,就那么坐在车厢里静观其变。

乱象没有持续太久,官府的人到了。

也亏他们来得不算太迟,那个管事才没有被当场打死。

面对越来越多,已经堵塞了整条街道,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百姓,官府的人虽然怒斥责骂百姓,也不敢随意多做什么,只能一面往上禀报,一面去请脚行的东家。

脚行的东家过来的时候,宋州几乎是万人空巷。

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他淹死。

在这种情况下,脚行东家只能连连道歉,并保证脚行会善后。

有人不吃他这一套,要他当场掏钱,东家无奈,派人拿来了六百两银子,并说了一通场面话——无非是往后会善待伙计,力求不再发生这样的事。

原本已经不受控制的风波,随着六百两银子到场,就这样平息。

自认为主持了正义的百姓们,心满意足的散了,心知不可能得到更公正对待的家属,也只能含泪而归。

没太久,街面恢复了秩序,再也没有拥挤堵塞,赵玉洁的车队也可以照常前行。

但赵玉洁没下令车队前行。

她坐在车厢里,怒气难平。

“娘娘,咱们不走吗?”从宰相府就跟着她的贴身侍女小蝶,好奇地问。

“六百两银子,在宋州城,连市面上最小的房子都买不了,更买不了那个脚行东家乘坐的马车,平民的性命还真是廉价!”赵玉洁咬着牙。

小蝶迷茫的眨了眨眼,疑惑的问:“可所有人都满意了啊!”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赵玉洁双眸如剑,“这说明所有人都觉得,一个正值年富力强之龄的青壮,一条命就不值富人马车的四个轮子!这才是最恐怖的地方,荒诞,荒诞至极!”

她骤然盯着小蝶:“我们穷人的命,就真的连富人的宠物都不如,就真的只是富人的牲口?

“那脚行东家、管事,压迫死了一个大好青壮,只不过赔了六百两银子,就赢来所有人的称手叫好,这是个什么世道,这是一群什么百姓?

“这样的脚行,还有多少阴暗可怖之事,还吃了多少人血馒头,官府难道不应该全力彻查?

“这样的脚行,为什么还能堂而皇之继续存在,还能接着压榨穷苦人家?!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都只是说说?朝廷法度何在,官府都是干什么的?

“哪怕是为了以儆效尤,也不该这就这样算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官府连做做样子都懒得为之了!

“百姓是真的愚蠢至极,想不到这些,还是已经习惯类似这种的脚行存在,成为压在他们身上的大山,可以肆无忌惮吸食他们的鲜血?!

“他们觉得这理所应当、天经地义?觉得这就是世间法则?他们就不知道反抗,就不想反抗,就不能为改变自己的命运奋起反抗?!”

赵玉洁的愤怒,让她的五官都扭曲在一起,让她的眼神像是恶鬼。

她出离的愤怒,小蝶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的愤怒,小蝶并不能理解。

她有多愤怒,小蝶就有多茫然。

小蝶呐呐道:“可是娘娘,我们并不是穷苦人啊!”

闻听此言,赵玉洁猛然一愣。

这句话像是雷电,击中了她的魂魄;又像是利剑,洞穿了她的心脏!

是啊,她早已不是穷苦人了。

昔年那个,在市井中孤苦无依,在饿得肠胃绞痛、晕头转向时,可以让一个流着鼻涕的恶心小胖子,摸她的胸换一口吃食的穷苦少女,早已消失。

现在,她是大齐皇朝的一品贵妃,是有皇帝无双宠信的崇文殿大学士,是王极境中凤毛麟角的顶尖强者,是可以调动数十万兵马的战场统帅!

她还把自己代入到,卑微的、愚陋的穷苦人的痛苦哀愁中去做什么?

那些平民百姓,早就把权贵富人的压迫,看作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连他们自己都放弃了反抗,放弃了为自己发声、战斗,他们已经完全没救了。

当他们自己都已经放弃的时候,谁又还能拯救他们?

亏她刚刚在极度愤怒,深感世道不公时,脑海里还闪现过,要在日后掌握天下大权之后,带着这些人拼一个大同社会的念头。

真是可笑。

真是荒诞。

她要做的,是保证自己不是穷苦人!

她不是一直都在追究自身的强大吗?付出了那么多拼搏了那么久,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就是为了成为天下第一人?

这是对的。

        不仅如此,她现在非但不再是穷苦人,而且还是顶级权贵,她不应该再从穷苦人的角度看问题,而是要从权贵富人的立场思考现实!

        否则就是背叛自己。

        平民百姓麻木不仁,认为被压迫理所应当,愿意拼尽全力乃至拼掉性命为权贵富人做事、赚钱,有点小恩小惠就心满意足,害怕困难不敢反抗,畏惧官府不敢战斗,认为权贵富人就该钟鸣鼎食,这对她来说是非常有利的!

        只有百姓是这番怯懦如羊、逆来顺受的模样,她才可以放开手脚加大力度盘剥平民,从而得到更多好处,实现自身利益最大化,还不用担心被对方群起而攻之失去一切!

        如此,她就会越来越富强!

赵玉洁脸上的愤怒晕红,渐渐被寒霜般的冷静所替代。

        她越想越觉得这才是对的。

半响后,她摆了摆手,示意车队可以前行了。

而后,她下达军令:“传令下去,让襄邑、宁陵、楚丘、单父四城兵马,立即整军备战。五日后,大军分东西两路兵进考城、成武,而后合力攻打曹州城!”

小蝶讶异道:“四城兵马刚刚经历大战,夺回了几座城池,伤亡不小将士疲惫,这个时候应该休整才是。

“要是让他们立即出动,去攻打有北胡兵马重点布防的曹州,只怕会伤亡惨重......”

她不明白,赵玉洁为何突然变得这么着急。

前日巡查北部各县时,赵玉洁还让大军好生养精蓄锐,待精力充沛后再出战。

赵玉洁冷冷道:“郓州、青州两地的大军,近来连战连捷,斩获不小,我岂能坐视他们抢先建立大功,甘愿被赵宁那厮硬压一头?

“之前我是担心将士伤亡过大,所以不想急于求成,但现在......我只在乎军功,能够力压赵宁的军功!”

小蝶这回清楚了对方的意思,躬身应是。

在她出去安排人手传令之前,赵玉洁叫出了她,补充道:“你走一趟,带那个脚行管事与东家的人头,回来见我。”

小蝶怔了怔:“一定要杀吗?是否先查一查,他们可能罪不至死......”

赵玉洁冷笑道:“我是手握数十万大军的统帅,一念万人生,一怒万人死,杀几个看不顺眼的牲口,还需要查什么?”

“是。”

......

赵玉洁回到府宅,刚刚走出马车,小蝶便提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来了。

赵玉洁随意一瞥,确认了是脚行管事与东家的人头,便再没多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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