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三章 转瞬虚华
秋去冬来,白雪皑皑,尸山血海中,兵力占据绝对优势的郑军终于还是杀进了新安城内,穿着绿色军服的郑军士兵源源不绝登上城头,各种守城物资基本用光的新安隋军几次反击都没能把郑军赶走,反倒被郑军士兵成功抢占了上城台阶和城门甬道,继而又被斩关落锁,打开城门。见形势已经到了极点,已经成功把郑军拖进消耗战近三个月的云定兴当机立断,立即下令弃城突围,并且在城内点燃狼烟信号,让崤函道内的友军贺延玉部做好接应准备。
见隋军弃城而走,郑军将士不但没有半点的欢呼雀跃,相反还红着眼睛把大部分兵力用于追击战,驻扎在缺门山负责拦截隋军增援新安城的高毗和郝孝德两支郑军队伍,也毫不犹豫的投入全部力量拦截隋军败兵,活捉云定兴的口号此起彼伏,还有无数郑军将士在追击中疯狂咆哮,“追!抓住云老匹夫!把他剥皮抽筋!千刀万剐!剁了这个老匹夫!”
咱们的云老将军也确实很会拉仇恨,本来在光复了虎牢关后,郑军主力将士完全可以放松下来好生休整一番,包扎一下连续三年多时间接连苦战积累的伤口,放松一下紧绷多年的神经,也用洛口仓还剩下相当不少的存粮安慰一下饱受饥饿折磨多年的肚肠,与东都城中阔别多时的家人团聚团圆,享受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生活。
但就是咱们的云老将军,无耻的主动挑起了陈王战火,逼着郑军将士刚从东线撤回来就马上投入西线战场,从秋天一直激战到了冬天,近三个月里被迫风餐露宿,被迫在残肢断骸和血水泥浆中跌摸滚爬,睡不好吃不香,神经时时刻刻得保持高度紧张。无数英勇彪悍的郑军将士倒在了胜利时刻,无数马上就可以回家与家人团聚的郑军将士惨死在了回家前的最后时刻,疲惫到了极点的郑军将士当然把咱们的云老将军恨到了骨髓里,就算是把云老将军撕碎了生咽,郑军将士也绝对不用蘸半点酱油!
然而很遗憾,咱们比涂油泥鳅还滑的云老将军敢拉来这么多的仇恨,就有躲开这些愤怒报复的把握,郑军将士才刚登上城头未及破城,咱们的云老将军就无比熟练的迅速换上了随身携带的士兵服装,还做了一定化妆把自己打扮成一个乱世中随处可见的倒霉老兵模样,逃亡战时又命令姚懿打上自己的帅旗率军撤退,自己则在几个心腹亲兵和宝贝侄子云福的保护下步行混入败兵大队,出城后刚找到机会就马上钻进南面崤山的密林之中,郑军将士再是如何的愤怒追击隋军败兵大队,也伤不到咱们云老将军的半根毫毛。
只是苦了可怜的姚懿和鲜于质等云老将军部下,奉命打上云字大旗暂代总指挥的姚懿自然成了郑军追杀的重点自然不说,受命殿后的鲜于质也倒了大霉,不到一千两百人的殿后队伍被郑军王仁则、李君义、徐世勣和张镇周四路兵马前堵后追,还没来得及撤进崤函道狭窄处就被团团包围,一千多后军大半被杀,余下的也几乎全被俘虏,只要极少数士兵侥幸逃生,陈丧良妻舅高士廉的妻弟鲜于质也在负伤后被郑军生擒,无比倒霉的成为了义宁隋军到目前为止在阵上被敌人俘虏的最高级别将领。
姚懿也差点死在了崤函道里,郑军高毗部牢牢挡住他的去路,贺延玉带兵来接应他也被高毗本人亲自率军拦住,并且在道路狭窄处点起大火堵住隋军东进道路,贺延玉几次率军冲杀都没能突破高毗拦截,如果不是后期加入新安战场的郑军大将郝孝德算是有点情义,念及当年陈丧良曾在虎牢关下放过他一马,悄悄放了些水,让姚懿率军侥幸抢到了一条狭窄山道,狼狈逃入崤山深处,姚懿本人和最后一千多隋军将士也非得死在崤函道里不可。但就算如此,弃城突围的四千余隋军将士也只有千把人勉强逃回渑池,损失十分凄惨。
新安之战,单就战术胜败而言,绝对算得上是义宁隋军有史以来最大的惨败,上万守军死伤被俘和失踪高达九成,战略要地新安城沦陷,河南道行军副总管鲜于质被俘,校尉及以上级别的将领阵亡和被俘超过五十人,战马损失超过八百匹,剩下的军需辎重和粮草全部丢了一个精光,败得不能再败,输得也不能再输。
但是从战略层面而言,输的人却是王世充,在只算是二线队伍的新安隋军顽强抵抗面前,疲惫过甚急需休整的郑军主力被迫两次向新安战场增兵,先后投入了五万多军队才勉强拿下新安城,并且在攻城战和打援战中损失近万兵力,被迫消耗了大批稀缺宝贵的军需辎重,收获的却是一座新安空城和少部分隋军用剩的粮草辎重。对于接连大战军用枯竭的郑军来说,这样的损失自然是伤筋动骨,而对于目前的关中隋军而言,这点损失却是鸡毛蒜皮,连伤及皮毛都算不上。
更严重的还有士卒的伤病和疲惫问题,自大业十三年以来就一直就处于高强度作战中的郑军士卒疲态尽现,战斗力下降严重,士气也受到重大影响,所以才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拿云定兴麾下的隋军二线队伍毫无办法。结果再到了好不容易打完新安之战后,王仁则和高毗等将率领的王世充嫡系也基本上累瘫了。
与此同时,郑军还暴露了十分严重的内部问题,王李决战后被迫投降的郝孝德、徐世勣和李君义等将在战场上都明显有些出工不出力,有意无意的在保全他们从李密军那里带过来的本部人马,真正出了大力的仍然还是王世充的旧部军队,而这一切,也全是因为王世充刚打跑了李密就被迫和女婿开战造成的根本来不及整编和整合新降军,更来不及把新降军和主力拧成一根绳子有力使用。
话又说回来,胜了就是胜了,新安再是如何空虚,紧扼崤函道出口的战略位置毕竟放在那里,有这座城池在手,王世充起码不用担心隋军主力会随时兵临洛阳城下,晚上睡觉都可以稍微放心点。所以喜讯传到了洛阳城中后,已经自封为大郑皇帝的王世充还是下旨庆祝,把新安战果夸大十倍向民间公布,借以鼓舞洛阳民心,同时还下诏把鲜于质及其他隋军被俘将士一起押到洛阳,炫耀军威,也亲自出面招降鲜于质等隋军将士,想拿鲜于质树立一个招降榜样。
王世充太小看了一些鲜于质,尽管命悬人手又和陈丧良有亲戚关系,那怕是投降将来也最起码可以保住性命,但鲜于质还是断然拒绝了王世充的招降,并且对王世充恶言相向,用世上最恶毒的话语大骂王世充,王世充恼羞成怒之下喝令鲜于质推出殿外斩首,鲜于质至死都没有说一句软话,至死骂声不绝,也用这份忠义给他的子孙换了一个郡公爵位。
处死了鲜于质及十余名拒绝投降的隋军基层将领后,王世充余怒未消,又命令郝孝德、徐世勣和李君义等将率领本部人马南下,帮助裴仁基攻打宜阳城,并勒令裴仁基必须在正月初一之前拿下宜阳,为自己的开明元年收一个好尾。裴仁基闻令叫苦,可是又无可奈何,只能是硬着头皮加紧攻城,徐世勣和郝孝德等将也满肚子不乐意带着同样疲惫不堪的嫡系队伍南下宜阳,继续投入作战。
谁也没有想到隋军的反扑会有这么快,腊月十二新安城刚刚沦陷,腊月二十二那天,接替云老将军出任河南道行军大总管的隋军名将刘黑闼就带着河东偏师一万五千多人从陕县渡过黄河,接替贺延玉的疲惫之师负责东线战场,贺延玉军和新安隋军残部撤回常平仓休整,之前替贺延玉守常平仓的隋军房晃部四千余人则走熊耳山小路增援宜阳,这些调整刚完成后,刘黑闼立即率军东进,向新安发起反攻,郑军主力连口气都来不及喘,也连一个好年都没得不过,就被迫再次投入战斗。
与此同时,秦琼和樊文超率领的河内偏师也再次向河阳发起进攻,守卫河阳的郑军大将丘怀义和席辨被迫迎战,郑军西北两线战火再起,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的郑军士卒欲哭无泪,疲惫指数继续直线上升。
战事进行到了这一步,王世充就算再糊涂也明白不孝女婿这是要用车轮战拖垮他了,但是看出来也没用,陈丧良无论军事实力还是经济实力都超过王世充好几倍,精兵良将层出不穷,最不怕的就是和王世充打消耗战,王世充再是如何明白不孝女婿的恶毒用心,整体实力不足也毫无办法。无计可施之下,王世充一咬牙一跺脚,干脆决定自己也不过年了,亲自率领主力西进迎战刘黑闼,全力争取歼灭刘黑闼向隋军示威,逼着不孝女婿放弃这样的无赖战术。
王世充自然是找错了对象,曾经是王世充部将麾下的部将刘黑闼有多猛大家都知道,而更难得的是刘黑闼打仗很有脑子,刚探得王世充亲自率领四万主力西进增援新安战场,刘黑闼马上就率军退回崤函道,借助狭窄地形避免与王世充的主力队伍正面决战,王世充红着眼睛杀进崤函道,刘黑闼又十分不要脸的继续向后退却,牵着王世充主力进入崤函道深处,内部问题十分严重的王世充又根本不敢长期远离洛阳老巢,急得直跳脚却仍然还是毫无办法。
这时,宜阳那边又突然传来了一个意外噩耗,实力远超过宜阳守军的郑军裴仁基竟然吃败仗了,还败得相当凄惨在陈丧良的密令下,刘黑闼写信给旧主郝孝德劝降,随信又带上了陈丧良给郝孝德的书信和封赏。有旧部刘黑闼的例子在前,十分看不起王世充又把刘黑闼羡慕到骨子里的郝孝德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立即就接受了招降。
然后悄悄与李客师取得联系后,郝孝德又乘着徐世勣率军西进拦截隋军房晃部的机会,率领本部人马深夜时突然在郑军营内发难,倒戈攻击裴仁基的中军营地,在攻城战中累得太惨的裴仁基军措手不及,被郝孝德轻松攻破营地,正在酣睡的裴仁基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光着脚冲入雪地,抢了一匹战马就往洛阳逃回,李客师也乘机出城反击,与郝孝德联手杀得郑军大败而走。
再接着,郝孝德和李客师又联手杀进熊耳山小路,与房晃前后夹击徐世勣,腹背受敌的徐世勣军大败,死伤投降无数,徐世勣被迫率领少量士卒逃入密林深处,本部人马几乎被隋军全歼,宜阳局势也顿时随之彻底逆转。
收到宜阳战局崩溃的报告,王世充在大惊之余再不敢和刘黑闼对峙,赶紧率领主力匆匆撤回洛阳城,刘黑闼乘机卷土重回,重新杀回新安城下,王世充也不敢理会,只是命令高毗死守城池了事。
匆匆回到洛阳见到裴仁基,满肚子火气的王世充自然是把裴仁基骂了一个狗血淋头,裴仁基满面羞惭告辞离去,王世充却还是不肯罢休,冲着裴仁基远去的背影大骂,“老匹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朕真不知道这个老匹夫脑袋里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会跑去挖了陈应良小儿的祖坟,结下了这样的死仇,朕就算想和陈应良小儿和解也难了。”
“用陈应良的话来说,裴尚书这是习惯性脑子进水,以前他就常干这样的事,放着家主裴矩的粗大腿不抱,偏偏要跑去给宇文述当狗,被卖了还帮宇文述数钱。”
王世充最信任的外姓部下段达冷笑,同样十分看不起空有名将之名却毫无名将之实的裴仁基,再然后,段达又好奇向王世充问道:“陛下,你刚才提到想与陈应良和解?莫非你已经生出这样的心思了?”
“朕就没想过和他开战,朕的大军刚打走李密,正需要时间休整休息,那想再这么继续打下去?”王世充闷闷不乐的答道:“只恨那小匹夫狠毒无情,不但拒绝归还新安宜阳,还乘机把朕拉进了消耗战!裴仁基这个老匹夫又脑袋进水,竟然挖了陈应良小匹夫的祖坟,让朕和陈小贼结下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把朕逼得是进退两难。”
“陛下如果有心与陈应良和解,也不是没有办法。”段达阴阴说道:“发掘陈应良祖坟并非出自陛下你的授意,这点谁都可以做证,陛下你如果有意与陈应良和解,只要把裴仁基全家交给陈应良,不就可以平息陈应良的怒火,又可以乘机商谈和解的事了?”
确实没有要求裴仁基刨女婿祖坟的王世充心中大动,但仔细盘算了片刻后,王世充还是摇了摇头,说道:“这事不急,现在我们还支撑得住,没到那一步,朕又刚刚登基不久,把朝中臣子交给敌国,未免太损朕的威严。等等吧,再等等看吧。”
“也是,现在就把裴仁基送过去,是太跌面子了。”段达附和,又狞笑说道:“反正裴仁基在陛下手里,陛下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时候都可以把他推出去。”
王世充面无表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早在四大留守期间就和裴仁基结下仇怨的段达笑得更加开心,但段达和王世充都疏忽了的是,他们说这话时,不但有许多侍卫宫女在场,还有宫廷膳食副管理官尚食直长宇文温也在场,正在指挥宫女给王世充奉献御膳的宇文温听到王世充和段达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暗乐开了花…………
既然心里悄悄乐开了花,被迫才投降王世充还没得什么好待遇的李密旧幕僚宇文温,自然不会错过这样挑拨离间的好机会,才到了当天晚上,宇文温就悄悄把话带到了裴仁基面前,裴仁基闻言大惊失色,手足冰凉全身汗如雨下没办法不这么怕,毕竟,裴仁基可是刚刚才刨了陈丧良的祖坟,王世充要是把裴仁基献给了陈丧良,裴仁基当然是肯定死得要多惨有多惨!
惊惧之下,脑袋里尽是浆糊的裴仁基自然再次脑袋进水,一咬牙一跺脚干脆决定发动政变,设法劫持王世充逼他退位,扶杨侗复位借以自保!然后裴仁基不但把自己的宝贝儿子裴行俨拉下了水,还把宇文温之兄尚书左丞宇文儒童和散骑常侍崔德本也拉下了水,准备在朝会时以匕首劫持王世充,同时干掉段达等王世充死党,把杨侗请出深宫复位!
秀才造反尚且三年不成,指望坑爹专业户裴仁基干这样的精细事当然是比登天还难,这不,裴仁基父子和宇文儒童等人才刚拿定主意,还没等动手,就不知道那个环节出了纰漏,被王世充提前知道了他的政变计划。勃然大怒的王世充立即派遣王世恽父子率军捉拿裴仁基和宇文兄弟等人,郑军士兵冲进裴仁基家时,裴仁基和裴行俨父子虽然也极力反抗,但始终还是寡不敌众,拒不投降的裴行俨被郑军士兵困在房中放火活活烧死,裴仁基重伤后被擒。宇文兄弟和崔德本等人则是连反抗都来不及都来不及反抗,直接就被提溜到了王世充的面前。
这样的事连性格比较厚道的陈丧良都无法忍受,自然也就更别说是心狠手辣的王世充了,一声令下后,裴仁基、宇文兄弟和崔德本四人脑袋一起落地,他们的家眷也被屠戮殆尽。仅有裴仁基之女裴翠云被王世充点名留下,裴翠云亲眼看到父兄被诛心如死灰,主动与父亲兄长一起领受死罪,然而王世充却断然拒绝了她的请求,还狞笑说道:“想死?有那么容易吗?朕早就知道你和陈应良小贼结有私情,那小贼又是一个好色之人,把你留下,将来肯定还有大用!”
狞笑说罢,王世充又大喝把裴翠云打入天牢,严加看管绝不容许她自杀,几度遭受牢狱之灾的裴翠云泪如雨下,痛哭失声,“让我死,让我死,我还有什么脸见他?我还有什么脸见他?!”
说什么都不肯让裴翠云如愿身死之余,余怒未消的王世充又觉得把杨侗留下实在是个祸患,既浪费粮食宫室又随时可能被心怀不轨者推出来坑害自己,便又来一个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派侄子王仁则和家奴梁百年给杨侗送去一杯毒酒,逼迫杨侗自杀!杨侗恳求在死前最后见娘亲一面也被断然拒绝,最后只能是无奈饮下毒酒,断气前,杨侗向上天祷告,祈求道:“愿生生世世,永不生在帝王家。”
王世充所收到的当然也不都是坏消息,他的开明二年元月三十,元月的最后一天,黄河以北突然传来了一个好消息,已经在临洺登基称帝建立夏国的窦建德,在汲郡击败了宇文化及,全歼了穷途末路的宇文化及残部,并处死宇文化及兄弟为隋炀帝报仇,也顺带着帮王世充也出了一口恶气。
出口恶气还是小事,对王世充而言来说还有两件好事,那就是窦建德控制了汲郡之后,事实上已经和隋军控制地接壤,并且严重威胁到盘踞白马的李密残部安全,等于是同时为王世充牵制了李密和秦琼两个强敌。所以收到了这个好消息后,因为部下接连背叛而心情烦闷了许久的王世充终于露出了难得笑容,一边下令摆宴庆祝,一边决定派人向窦建德请求结盟,联手对付陈丧良和李密这两个该死逆贼!
有好消息就有坏消息,正当王世充与大郑朝廷的文武百官在酒宴上交杯换盏的时候,一个满身雪花的官员突然跌跌撞撞的冲上了金銮殿,未及行礼就惨叫道:“陛下,大事不好了!伪王陈应良颁布檄文声讨于你,并决定亲自率领八万大军东征洛阳,出兵日期还已经在檄文中公布,就定在二月初八!”
砰砰砰的酒杯跌落声接连不断,包括王世充手里的金杯也砰然落案,冷汗,也迅速在滴水成冰的倒春寒天气里,从王世充的额头上滚滚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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