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初夏,黄昏光漫漶,与法拉盛街头的中文店招及乡音嘈杂交混一体,让方随宁有了短暂的精神错乱感。
她看了眼身边的商明宝,又看了眼过了斑马线的向斐然,晃晃脑袋——确定不是四年前。
短短十几米,向斐然很快到了眼前,抬腿迈上花砖人行道时,将咖啡纸杯顺手塞进垃圾桶,继而对方随宁抬了下手。
很散漫的一下,视线却比手上的动作更漫不经心,还没等方随宁有所回应就已经移到了一旁的商明宝身上。
方随宁:“……”
喂!
“你女朋友呢?”
方随宁对他身后左顾右盼。
“嗯?”
向斐然略抬眼神,开口,“我女朋友——”
“对啊斐然哥哥——”
商明宝先发制人,一边扬声,一边拼命冲他使眼色:“你女朋友呢?”
向斐然:“……”
又来。
在方随宁略带怀疑同时又不明所以的视线中,向斐然微叹一声:“刚刚还有的,现在没了。”
方随宁:“啊?”
向斐然面无表情:“来的路上跟我分手了。”
这什么展开?
方随宁嘴巴半张:“不是,女朋友跑了这么淡定的吗?你确定你现在……不用去追?”
“不要紧,”
向斐然瞥了一眼商明宝,淡然道:“习惯就好,她经常这样。”
商明宝脚步轻轻刚想开溜,被方随宁一句话叫了回来:“那babe刚好跟我们一起吃饭吧!”
她扬扬手机,“刚刚还想发消息问你来着,怕你不方便。”
向斐然点了下头:“方便。
好久不见,商明宝。”
商明宝尬着挥挥手:“好、好久不见,斐然哥哥……”
向斐然抄兜站着,顿了一秒,说:“变漂亮了。”
方随宁:“?”
不是?你女朋友还没走远吧!
商明宝悔得呜呼哀哉。
这人怎么这样啊!
装不熟就可以了!
为什么要演这么多细节!
这比她直接摊牌还要难捱!
当着方随宁的面,她脸红成了刚刚的过敏样。
方随宁也不是笨蛋,狐疑地看着向斐然:“这么久不见,你怎么一副很熟的样子?”
也是。
向斐然随意想了一下,不带语气地漫应道:“可能因为babe同学一直在我心里,没走远过。”
方随宁的嘴巴慢慢张成了“o”
型。
啊?
啊???
这是她表哥能说出来的话吗?
商明宝耳根子通红一片,支支吾吾:“我朋友还在等我,那个,我……”
“你朋友是不是放了你鸽子?”
向斐然单手在屏幕上敲了两下,继而轻扬下巴,“看看?”
他都这么说了,商明宝只好装模作样看一眼手机,发现whatsapp里,弹出向斐然给她发的两个字:「别走」。
“……”
在方随宁
询问且期盼的目光中(),商明宝揣回手机?()_[((),面皮绷紧强装镇定道:“对……他也放我鸽子了。”
皆大欢喜,但方随宁觉得事情是不是有点太水到渠成了些?
店内空出桌位,服务员前来请他们入座。
方随宁走前,自来熟地跟服务员搭话,向斐然和商明宝落后两步。
“缩头乌龟?”
他叫她。
商明宝捏紧了拳头,小声说:“我走了。”
扭头转身,被向斐然拎着胳膊转了半圈,正好给转了回来。
筋骨分明的手在她颈后摁了一下:“躲什么?我帮你。”
商明宝:“……”
方随宁原是想吃重庆火锅的,但正碰上口腔溃疡,便来吃老式北京铜锅,她听同学介绍说这家店很正宗,用料干净,羊肉很香。
商明宝没吃过老北京铜锅,也不知道调料该怎么弄,向斐然顺便帮她调了。
落座不过两秒,在方随宁正义凛然的目光中,向斐然只得又起身,……认命地给表妹也调了一份。
方随宁美滋滋地抿了抿箸尖麻酱,“嗯,果然谈了恋爱就是不一样,狗都有服务精神了。”
向斐然给各人茶杯里注着茶汤,掀眸睨她:“你找我借钱的时候不是这么叫的。”
拿人手短,方随宁忍了,转而关心道:“你借我这么多钱,还养得起女朋友吗?”
“凑合,能还最好。”
向斐然轻描淡写道:“我没养她,正常谈恋爱开销。”
方随宁跟商明宝咬悄悄话:“他嘴硬,穷叮当响了,以前找他借钱都一两千一借的,上次问我五十要不要。”
“方随宁。”
向斐然不凉不热地叫了她一声。
每次被他叫全名时,方随宁都有种课堂上被老师点名的心虚感,缩了缩脖子,不再说了。
但今天本来做好了心里准备见他女友的,忽然见不着,落差感之下方随宁的注意力反而移不走,聊不了两句,又绕回来问:“你女朋友长得怎么样啊?”
向斐然略笑一声:“怎么,怀疑我的眼光?”
服务员上锅底,将谈话打断,过了片刻,方随宁不依不饶:“不是怀疑,是你老是藏着掖着。”
“不是我想藏着掖着,是怕你受不了。”
方随宁眯眼:“我有什么受不了的?除非她特别配不上你,我替外公着急。”
“不会,她比我受欢迎。”
方随宁挑眉,拉长调子:“真的?”
向斐然停顿思考了一下,仿佛本尊此时不在他眼前,“她很漂亮,品味好,性格好,不娇气,有时候脑回路比较奇特,但很可爱,有想法,会思考,做事有韧性,拥有让自己快乐的能力。”
他笑了笑,从漫不经心的回忆中回过神来,“还有很多,所以我竞争压力很大,患得患失。”
商明宝捏着筷子的手松了,明亮的眼眸不曾眨。
以前从没听他说过这些。
淡然的模样好像是向斐然人生的皮肤,他永远都波澜
()不惊,坦然到了让人以为他对什么都不在乎的地步。
()
原来他也会患得患失的≈hellip;≈hellip;原来他也会和别人比较,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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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随宁也被他一长串朴素但准确的形容惊到了,过了好半晌才喃喃低呼:“天啊向斐然,你好爱她。”
向斐然这回看向了商明宝,隔着缭绕水汽白雾,目光温柔:“这个我说了不算,要当事人的感受才算。”
方随宁:“别搞你那套学术上的严谨话术。”
“好,”
向斐然唇角微勾,干脆地承认:“我很爱她。”
水开了,在铜锅中咕噜噜地顶着水泡。
跟两个女生吃火锅,向斐然自觉承担一切琐碎工作。
席间难免聊到他去波士顿的事情。
波士顿与曼岛的气质截然不同,要重新适应的不止是天气还有交通与氛围,找房子也是一件麻烦事。
跟西蒙在西九十六街的那间房其实他很喜欢,八角窗的日落够美,曼哈顿的悬日也曾让他感动,绿林公墓、高线公园、大大小小的植物园、中央公园的池塘和温室,那些地方都曾留下过他散步思考的身影。
身处纽约时,只觉嘈杂,即将离开了,反而知道了它能容下他心不在焉的可贵。
如果一个人终老,他会选择来纽约。
纽约是人类的森林,正如植物在雨林中也是那么的自在、隐于一切。
何况,纽约有一切他有关爱的记忆。
向斐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在波士顿放置太多的情绪和归属感,因此对房子的要求也很简单,通勤便利,在他收入的可负担范畴内,干净,街区安全。
如果是单身,他会整租一间公寓,但为了省出每周去见商明宝的机票钱,他已决定跟人合租,这段时间一直在刷校内职工和留学生群里的合租信息。
搬去波士顿后,兼职也是一个问题。
古董店的寄售倒不是问题,是一项很稳定的收入,但新乐队需要磨合。
21n的贝斯手汤姆斯给他介绍了波士顿的一支商演乐队,唯一要求是他不准再装哑巴。
上次在学术会议遭受重创后,汤姆斯请了一星期的假,据主唱说他发了一周的烧说了一周的胡话,再出现在21n时人都瘦了三斤。
回归后,汤姆斯的精神状态是恢复了,但似乎染上了怪癖——热衷于趁其他成员不注意时让向斐然张口讲话,叫他dr向,向他请教一些果然是硕士生才会问的植物学问题。
为绝后患,在一次请客聚餐结束时,向斐然毫无预兆地冷面说:“对不起,四年来有一件事一直都欺骗了你们。”
“……”
全体起先并没有意识到哪里不对,直到呆滞的十几秒后,响起了此起彼伏的fk和shit,抱头、捂脸、砸椅子、问候上帝和他儿子。
一顿火锅吃到了六分饱,方随宁暂且放下筷子,一边喝无糖果汁一边问:“什么时候去波士顿?”
pi哈维教授的领域是气候变迁与生物多样性、被子植物的起源和进化,毫无疑问是植物学最受
()瞩目的前沿课题之一,又很看重他,虽然offer里写的进站时间是九月份,但在邮件里,哈维教授附言,希望这三个月他能提前做好项目准备,因此向斐然实际上的喘气时间约等于零。
“下个月。”
“房子找好了?”
“有几套备选。”
方随宁咬着吸管:“那你跟嫂子,异地恋?”
一句“嫂子”
让身边的商明宝呛出了声。
“别乱叫。”
向斐然提醒方随宁。
“就叫,”
方随宁摇头晃脑,“我以后还要当面叫呢。”
“随宁,”
商明宝扯扯她胳膊,垂着眼睫,面庞被热气氤氲得很粉,“这种比较正式的称呼,还是不能乱用的吧。”
方随宁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也被向斐然传染啦?他古板,你也古板?”
她眨眨眼,“你没叫过你男朋友老公吗?咦对了,你有男朋友了吗?”
商明宝摇头又点头。
“斐然哥哥,我跟你说她特别恋爱脑,”
方随宁忽然想起一事,前倾身子,笑着揶揄说:“她从九岁就开始想嫁人了,人生最大的梦想居然是结婚哎你敢信?”
“随宁!”
商明宝用力地叫了她一声,很凶,把方随宁吓了一跳。
方随宁疑惑地看向她:“怎么了,你这么激动?”
商明宝忍住足底的慌乱,自始至终没看向斐然,只看着方随宁,斩钉截铁地、一字一句地说:“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是小时候不懂事现在早就变了,我不想——不想结婚的。”
方随宁神经仍很大条的:“乱讲,你夏令营的时候还是这么跟我说的。
你是不是觉得不好意思啊?”
她想了想,“没关系的啊,你父母这么恩爱,如果我是你我也会很期待婚姻的,和自己心爱的人组建一个家,生儿育女,慢慢地丰满彼此的人生,我觉得特别勇敢。”
方随宁说到这里,便也很斩钉截铁地说:“你别觉得这样不酷,特别酷也特别幸运!
对吧——斐然哥哥?”
她看向向斐然,希望他能帮她一起安慰眼前这个莫名急得看上去快掉眼泪的女孩子。
餐桌不宽,但白雾缭绕不散,令方随宁看不清对面的那张脸。
过了几秒,也许是快十秒,方随宁才听到向斐然的声音。
“确实很勇敢。”
他语速莫名有些缓慢,但没有很明显的情绪。
方随宁握住了商明宝的手,觉得她手很冰。
她想逗她,凑过去用很可爱的语气说:“你忘啦,你说你心目中的完美人生进程就是在一十五岁之前结婚。”
“我现在改了。”
商明宝沉舒了一口气,甜美的笑容有一丝勉强,轻声说:“不急着在一十五岁。”
别当真,好吗?她心底细碎的一道声音,不知道在拜托谁。
“什么叫改了?”
方随宁更笑,“搞得像纠正一错误一样。”
她放下筷子,清清嗓子,严肃地说道:“商明宝,你要搞清楚,对婚姻的向往
和信任是全世界只有很小一部分人被人生完美地眷顾后才能诞生的,是你的超级幸运和独一无一,所以你一定要实现!”
商明宝抿抿唇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好说:“谢谢你,随宁。”
方随宁活络气氛,举杯:“为商明宝的人生理想能顺利实现干杯。”
一十五岁之前跟心爱的人走进婚姻殿堂么?
向斐然无声地抿起唇角,举起装着可乐的杯子。
玻璃杯与玻璃杯很轻地碰撞彼此,清脆的一声,碎冰浮动。
放下杯子时,那只修长的手上,指骨因用力而泛出的青白却很久没退。
刮擦一声,椅子腿在大理石地面上磨出声响,向斐然毫无预兆地起身,低声:“出去一下。”
声音和面容都很平静,背影却仓促,似乎迫不及待。
出门了才发现没带烟,烟瘾犯得厉害,问旁边人要了一根。
出了国,旅游的留学的移居的打黑工的,陌生人之间天然有一层肤色与文化的纽带,举手之劳能帮便帮。
“哥们儿,”
递给他烟的是个北方人,斜眼,“年纪轻轻,手抖这么厉害?”
向斐然接过他递过来的白色烟管,不可思议,居然是一支莲花,即使在国内也少见的,他莫名记住了。
在法拉盛的日暮晚风中,在闽南话粤语和普通话中,有一个北方口音的陌生人递给了他一支莲花。
指尖在烟管上掐出了一个白色的月牙印,陌生人睇到了,笑问一声:“还抽不抽了?”
他火机递出半天了。
向斐然接过,指尖在街灯下显得苍白。
他拢手点烟,抿了一口,黑色单衣下的胸膛深深起伏。
和心爱的人走进婚姻殿堂,组建一个家,生儿育女,用漫长的余生丰满彼此的余生。
在一十五岁之前。
方随宁的话在耳边清晰地回响,后来失去声音了,似乎只剩下了方随宁的嘴巴在一张一合,正如刚刚在餐桌——
刚刚在餐桌,他也曾那么短暂地失去过听觉和声音。
事情和最开始相比并没有任何不同,他一早就知道她会和别人结婚,自己也不会跟任何一个人走进婚姻殿堂。
但知道她的理想有关婚姻后,忽然对未来产生了深刻的恐惧。
仿佛看到她很好的一生了。
这画面和当时在伍家里想象的她和伍柏延的那场人生电影不同。
那时候也许是举案齐眉,现在这画面里添进她的爱了。
联姻也可以诞生爱情。
向斐然很长时间没有掸烟灰,安静垂着的脸上浮起一抹笑意,自嘲的。
不要小看她爱任何人的决心。
她能爱别人,度过一生。
一支烟的功夫很短,等风散了散烟味后,他才返身回去。
再聊起女朋友时,方随宁明显感到他的兴致不那么高,问起异地恋打算怎么办时,向斐然说:“顺其自然。”
“哟。”
方随宁一晚上
尽捅刀子了,“不是怕被别人抢走吗?顺其自然肯定凉了。”
向斐然停下动作,安静看她数秒,目光沉如深潭:“说点好的。”
“百年好合呢?”
太好了,好到背弃她的理想,不可以。
向斐然想了想:“就祝,四年好合吧。”
“啊?”
方随宁觉得他有病。
没见过给自己恋爱卡ddl的。
商明宝两手的拄在卡座边沿,漆黑的眼珠定定地看他:“为什么是四年?”
火关了,锅底不再冒泡,白色的雾气也冷了,在彼此的眼前消散开。
向斐然与她视线对上,手指神经不受控地蜷了一下,目光的底色却沉静温柔。
“要留一年给她找新的心爱的人。”
商明宝猝不及防,愕然的神情定在脸上,瞥过视线时,她敛下的睫毛将瞳孔上的水雾也一并敛了。
吃完晚饭,方随宁还想排队去吃一家据说很正宗的糖水,但队伍好漫长,狭窄的店面内人满为患,取餐靠阿姨吼,真让人有身临国内之感。
但方随宁说出这句玩笑话后,没人回应。
看到商明宝低头坐在粉色塑料凳上,因为与夜市如此格格不入,因而显得孤零零的,方随宁跳着走过去,有些不解地关心:“怎么啦?怎么突然情绪就不太高?”
商明宝抬起头,没头没尾地说:“刚刚cheers的时候,我们杯子里装的是可乐。”
没有人懂,但方随宁还是“嗯”
了一声,肯定了她。
商明宝更高地仰起脸,沐浴在糖水店的檐灯下,执着地、略微带着笑意地问,“所以,不会实现的吧?”
因为干杯的话,是酒才会有效力。
那个一十五岁的理想,她不想要了。
“我不想那么快了。”
商明宝认真的,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给上一个心爱的人留多一点时间,也是可以的吧。”
从心脏猝不及防蹿起的一股遽痛,瞬间麻痹了向斐然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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