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


季柏轩反应不及,  杯中的茶水差点烫到了他。

都是混迹于商场的角色,严均成这一番话并不算隐晦。他很快明白过来,  勉强镇定心神,  若无其事地应道:“的确,都说东城气候不好,我却是呆惯了,  不说严总你,  如果不是有重要的事,我都不怎么愿意再来这里。”

“南城人杰地灵。”严均成说,  “这是个好地方,  我太太很喜欢这里,  我却不愿意她睹物思人、劳费心神。”

季柏轩一颗心下沉,  面上却丝毫不显,  “应该的。这次也是惊扰到了严太太,  下次有机会,我必定登门拜访道歉,还请严太太放心,  方礼是我的亲生儿子,  我心疼都来不及,  对他也一定会尽到做父亲的责任。”

“那是季总家事。相信一定能处理妥当。”

严均成起身。

“不早了,  多谢季总款待。”他又道,  “昨天我太太淋了雨受了惊,  现在还在医院,  我放心不下,还是要回去看看,季总担待。”

季柏轩也忙起身相送。

“严总太客气,  ”他语气自责,  “都是我的家事惊扰了严总跟你太太。可惜这次太匆忙,不然一定过去赔礼。”

“赔礼倒不必。”

严均成停下脚步,看向了季柏轩。

脸上已经没了客套的笑意,竟然有几分肃然。

季柏轩心生凛然。

“季总,家事最麻烦的莫过于将外人牵扯进来。”严均成匆忙看了眼腕表,“当然,我相信以季总的能力,一定能平息所有的风波。南城的雨,别飘到了东城。”

“一定。”季柏轩一扫之前的笑容满面,竟也认真作答。

等目送着严均成离开后,季柏轩转身回了包厢,满面阴沉。

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带,到了他这样的年纪,还要被外人这样冷声提醒,滋味自然不好过。

他没想到,简静华竟然惹怒了严均成这尊大佛。

原本还以为能趁着这个机会,跟严均成熟络。谁能想到,严均成如此反感,他都不用去查,想也知道是昨天简静华找不见方礼四处发疯,惊扰了不该惊扰的人,严均成也动怒了。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把儿子带回东城。

而且是没有仇恨地带回去。

他不会要一个对他充满了恨意的儿子。

人生实在不必自讨苦吃。

-

第二天一大清早。

严均成跟贝曼餐厅的员工几乎同时出现在病房。

严均成自然地将西装放置在一旁,郑晚接过,转身又将这西装挂好,见袖口边有褶皱,伸手想将它抚平——她好像习惯了这样温情的动作。严均成含笑注视,却及时地想到什么,收敛了面部表情,仿佛那一瞬间的笑容,只是一种错觉。

餐厅员工不知所措,“不好意思,经理没通知有两个人用餐……”

郑晚转身,看向严均成。

严均成不习惯跟任何人解释他的行为。

郑晚却心里不安,不愿意看到任何人为了她为难,她这几年尝尽人情冷暖,又见这员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心下一软,露出笑意道:“没关系,他也没讲,早点也太多,我们两个人正好够吃。”

员工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虽然年轻,可也在贝曼餐厅工作了两三年。

在来的路上,经理就给他叮嘱过,一定不能慢待了客人。

这位就连他们老板都不敢得罪。

郑晚走过来,昨晚在心头已经上演了数百遍的动作,现在也自然而然地伸手牵住他。

严均成身形微顿,半分心神也没落在别人身上。

他的视线缓缓下挪,挪到了她纤细白皙的手腕上。

任由她拉着他,到了一旁的矮桌旁。

哪怕这是环境极好的综合医院,这也算得上最好的单人病房,可设施比起自家比起酒店,还是稍显简陋。

贝曼餐厅的员工也有眼色,很快地离开病房。

严均成跟郑晚坐在一旁。

他看她动作细致地打开木质饭盒,一个一个的摆开。

跟昨天的早餐品质一样,只是餐点稍作改变。

也只有一盏汤盅,郑晚将汤盅往他那边推去,含笑道:“汤要趁热喝才足够鲜美。”

“你喝。”他的语气不容拒绝。

郑晚没有再坚持,接过他递过来的白瓷汤匙,低头喝了一口,鲜美的味道在嘴里弥漫开来。经过昨天的休息,她的气色好了些,她一口一口地喝着,实在喝不下了,随着放下汤匙的动作,发出了清脆的一声声响。

严均成撩起眼眸,伸手,端过汤盅,就着她用过的汤匙喝汤。

郑晚神情凝住,却又很快恢复寻常。严均成不习惯吃东西时与人闲聊,郑晚也不知道能跟他聊什么,目前他们也都处于试探的阶段,很多话题都不知道该如何谈起,只能逐步摸索。

用过早餐后,严均成才开口道:“我已经跟刘院长说过,今天就能出院。”

郑晚点头说好。

医院不管怎么舒服,也比不上家里的那张床。

在这里,始终睡不太安心。

“秘书也订好了机票,明天上午十点的航班,中午就能到东城。”

“好。”

没什么不好的。

可是那今晚呢。

郑晚略一思忖,抬眸看他,“我爸妈也在南城。我想陪他们吃顿饭再回东城。”

严均成沉默几秒,点了下头,却又问道:“二老怎么没跟着一起回东城?”

“他们在这边住习惯了。”郑晚回,“暂时也不想回东城,那边又挤,他们也习惯了这边的气候,回东城反而难受。”

“他们愿意留在这也可以。在南城我也有认识的朋友,能照应一把。”

郑晚没回答,而是问他:“吃苹果吗?”

没等他回复,她已经拿了在一旁的水果刀,低眉顺眼地削苹果,继续同他闲聊,“……隔得也不远,真有什么事,坐个车我也能回来,就不要麻烦别人了。欠人人情的事,怪不习惯。”

“不用不习惯。很多事情没你想象的那样复杂,总之,交给我就好,别担心。”

他边说着边看她熟练地削苹果。

苹果那淡淡的清香在她指尖翻飞,如有实质般萦绕在他鼻间,挥之不去。

“好。”她看向他,笑着点头。

她知道他现在跟以前不一样,很多为难的事情,在他这里甚至连小事都算不上。

阔别二十年。

那久违的放松又涌上心头。

严均成感到惬意,就连看她削苹果,竟然也怡然自得。

他们仿佛从未分别。

她依然是她,他也还是他,从未改变过。

这样的清晨,明明稀松寻常,他却已然等待了许多年才再次拥有。

“削好了,这个苹果很甜很脆。”

在她的青葱岁月,有这样一个传闻,削苹果的皮如果完整不断,可以许愿。

她许愿,她的父母、孩子平安健康快乐。

她将苹果递给他。

犹如带着虔诚的心愿献给了神明。

-

也许在严均成看来,郑晚在南城的家,是禁地,是避讳。

他并没有亲自送她,而是让司机将她送到楼下。

郑父郑母昨天收到了郑晚的嘱咐,今天一天都没去医院,再看着女儿从一辆车上下来,他们还没来得及去搭把手,体型壮硕的司机就下来,拎着所有的行李,毕恭毕敬站在郑晚身旁。

郑父郑母面面相觑,却也知道,现在不是追问的好时机。

二老默默跟在身后,进了电梯。

司机将所有的行李放好,顺便还提着他们放在门口的垃圾,这才恭敬地说道:“郑小姐,我先走了。”

“好,再见。辛苦了。”

“不辛苦,应该的。”

司机提着垃圾离开。

等电梯下行,郑父一边关门,一边严肃问道:“小晚,刚才那个人是谁?这两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郑晚早已筋疲力尽。

一脸倦怠地坐在沙发上,却不知道该从何解释。

郑母看出女儿的疲惫,不忍心丈夫再过多逼迫,使了个眼色,催促他,“赶紧去菜市场,再多等一会儿,这菜也就不新鲜了。”

“我……”

“快去!”

郑母加重了语调。

郑父只好无奈拿起钥匙离开家门。

整个屋子只剩下母女俩,郑母走过去,看着女儿苍白的脸色,叹息道:“你昨天不让我们去医院,我就猜到了。也是我们傻,怎么就相信医院说的,你转病房是那个人安排的吧?”

郑晚沉默。

沉默也是默认。

“刚才那个应该是司机,不像是有那么大能耐的人。”郑母思忖,“小晚,是不是骆恒又来找你了?”

郑母还记得骆恒。

是陈牧去世后,追郑晚追得最认真也最长久的男人。

骆恒当时也许下了承诺,只要郑晚跟他在一起,他对郑思韵视如己出,未来她想出国留学,他供,她想在哪里安家,他都给予物质上绝对的支持。

可是郑晚不愿意,时间长了,骆恒也明白有些事情强求不来,只好也淡了心思。

郑晚摇了摇头,“不是他。我们早就没了联系。”

郑母自言自语,“也对,骆恒也不像……”

“是严均成。”郑晚压低了声音,双手交错,“您还记得他吗?”

“谁?”

郑母一愣,反应过来后脸色微变,“他?怎么是他?”

对严均成,郑母有很深的印象。

身为父母,没有谁会对拉着自己孩子早恋的坏小子有好脸色。

这个坏小子目中无人,早恋竟然也轰轰烈烈,丝毫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三天两头就在楼下等着——生怕谁不知道女儿在跟他谈恋爱似的。

她有一回撞见他在楼下等着,走过去板着脸。

这小子还喊了她一声阿姨。

她脸色还没和缓,他居然开口问,“郑晚在家吗?”

……

然而,他们分手了。

具体的情况她也不了解,问女儿,女儿也不肯说。但有一年冬天下了雪,她回家,看到有人浑身落满了雪站在楼下。

走过去才发现是他。

她还没问,他掉头就走。

雪下得也不大,也不知道他站了多久。

“你们怎么又联系上了?”郑母只觉得不可思议。

“他侄子跟思韵一个班……反正就那样碰上了。”

“他离婚了?”郑母想通了关键,追问道。

郑晚怔忡,缓缓摇了下头,“……他一直没结婚。”

郑母也愣住,母女俩陷入了沉默中,过了片刻,郑晚才低头,“妈,我今年三十八,这个年纪也不小了,很多事情早就看淡,他有那样的心思,那,我就再试一次,试对了是我运气好,试错了也不可惜。”

“冤孽。”郑母长叹一口气,转头看向女儿,“你还是喜欢他?”

“……嗯。”

就当作是喜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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