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诺索斯城，灶神家宅中。

    戈尔贡三姐妹、赫斯提亚和洛恩，齐齐望着客厅中那蹲坐地上，瞪大眼睛卖萌的黄金猎犬，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汪？”

    似乎是被盯得久了，感觉到有些不自在的狗子，低呜一声，吐着舌头冲向主人，试图一如往常地亲近一番。那双尖锐的爪子如刀切豆腐般，在坚硬的岩石地面上划出道道爪痕。

    “停！”

    洛恩见状，当即脸色微变，严令喝止，并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听到主人的命令，黄金猎犬硬生生停下飞奔的脚步，只能郁闷蹲在地上，发出委屈的低呜。

    不过很快，它那边将目光投向了两位日常和自己龇牙的老熟人，随即调转目标，朝着一旁的斯忒诺和尤瑞艾莉冲去。

    “啊啊啊啊！别过来！”

    刹那，两位天不怕地不怕的戈尔贡女妖顿时被吓得花容失色，尖叫闭眼，同时一左一右架住洛恩的手臂，将他当做肉盾，死死顶在身前。

    感觉到两只胳膊快要被拧断的巨力，以及那在自己眼前逐渐放大的狗脸，躲闪不及的洛恩发出悲愤的怒骂。

    禽兽！

    只是那控诉，不知是在骂狗太像人，还是骂人太像狗。

    “砰！”

    终于，得偿所愿的狗子欢快地撞进了主人的怀中，兴奋地将其扑倒。

    洛恩的胸口，随之传来一阵不堪重负的骨裂声。

    “汪汪！”

    随即，狗子发出欢快的低呜，伸出舌头就想舔在主人的脸上，贯彻自己资深舔狗的标签。

    “给我住口啊！”

    洛恩牢牢捂住狗嘴，颇有种宁死不屈的架势。

    虽然说自从那晚上之后，他已经把这条狗里里外外洗了十来遍，但生吞波塞冬那颗“牛肉丸”的场景，至今还历历在目。

    因此，一看到这条狗张嘴，他仿佛就能从中闻到来自海洋的腥臭味，心里直泛恶心。

    至于被这张狗嘴亲到……

    洛恩想了想，忍不住打了个冷颤，顿时有些不寒而栗。

    “退回去！坐下！”

    终于，在主人的严词命令下，黄金猎犬只能结束这场亲热，乖乖地从主人身上下来，郁闷地蹲坐回原地。

    不过这么一折腾，洛恩身上的那件袍子也已经变得破破烂烂，让他显得仿佛刚遭受过一场虐待般。

    低头看了看皮肤上的红痕，又看了看那条全身神力涌动的傻狗，洛恩心中不由地生出了几分嫉妒来。

    想当初，自己想从十二主神和那些神血眷族身上薅点神性，都要冒着被干掉的风险。

    结果它倒好，这边一群人忙活了几个月，最后反倒便宜了那条傻狗。

    ——波塞冬一半的父权啊……

    洛恩想到这里，又忍不住踢了这条傻狗一脚。

    原始神话中往往带有着强烈的生殖和生命崇拜，这是神灵相当重要的机能和权柄，希腊神代尤是如此。

    前后两代神王，天父乌拉诺斯是被小儿子克洛诺斯阉割，生育权丧失，因此退位；

    泰坦神克洛诺斯则是因为将六个儿女吞入腹中，妨碍生命法则的运行，最终被宙斯六姐弟推翻；

    而宙斯为了巩固王位，则是通过处处留情，不断生育子嗣的对抗泰坦血脉的诅咒，并获得了希腊有史以来最强大的父权。

    本来，各方面都逊色宙斯一筹的波塞冬，想要竞争奥林匹斯的至高权柄，就希望渺茫。

    如今，意外损失了一半的父权，阴差阳错成为了孤睾战士，波塞冬的神王之路等同于彻底断送。

    真不知道那位发了疯的海洋霸主，会因此作出什么样的报复。

    洛恩一边按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一边瞥向了对面空荡荡的某张椅子。

    为了避免波塞冬狗急跳墙，雅典娜在神殿之战后，就立即前往奥林匹斯，向宙斯控诉。

    ——波塞冬主动撕毁停战协议，秘密潜入克里特岛，意图在她的大神殿中，强暴她的祭祀和神使！

    时至今日，已经三天了。

    家中的几人，都在焦急地等待结果。

    而当洛恩第不知道多少次朝门外望去，一道耀燎的金色流光终于凌空直坠在门前，化作了熟悉的模样。

    回来了？

    看清来人，洛恩连忙将雅典娜请进屋。

    一旁的戈尔贡三姐妹和赫斯提亚，则很识趣地选了各自擅长的领域，该搬桌的搬桌，该上茶点的上茶点。

    而刚一落座，洛恩就迫不及待地开口询问：“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但一提起这个话题，雅典娜紧绷的俏脸就变得一片铁青。

    “波塞冬说，他是怀着双方和解的诚意，登岛来找我提亲的……”

    “提亲？开什么玩笑！早不来晚不来，为什么偏要等你离开的时候上门？”

    “没错，你们是没见那只海蛤蟆看小美杜莎的眼神，分明就是见色起意，居心不良！”

    斯忒诺和尤瑞艾莉闻言，不由各自黑着一张小脸，气鼓鼓的反驳。

    一旁的赫斯提亚，也忍不住替自己的大侄女帮腔。

    “而且，你不是早就拒绝过波塞冬，发誓要守贞吗？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然而，洛恩却对三人的愤愤不平充耳不闻，反倒认真看向了对面的雅典娜，幽幽询问。

    “那位神王陛下怎么说？”

    “父神责备我不该把叔叔打伤，就算不同意，也不能如此对待一位长辈……”

    雅典娜说着，明眸之中仿佛跳动着两团怒火。

    “然后呢？”洛恩继续追问。

    “当然是去找他的下一任情人了。”雅典娜冷哼嘲讽。

    显然，这既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又是那位父神一贯的套路。

    听完雅典娜的回答，洛恩叹了口气，在桌上支起手臂，揉着酸胀的太阳穴，喃喃低语。

    “麻烦了……”

    “……”

    雅典娜抿了抿唇，脸上同样一片阴郁的色彩。

    看着眼前愁云惨淡的两人，一旁的赫斯提亚颇为不解。

    “喂喂，等会儿，我们不是都赢了吗？还把波塞冬那家伙给狠揍了一顿？怎么你们的表情跟输了一样？”

    桌前的外置大脑抬起眼眸，瞥了瞥自己那位发挥正常的共生体，幽幽询问。

    “然后呢？波塞冬以受辱为理由，集结海上诸神和亚特兰蒂斯的力量，直接踏平克里特岛？”

    “宙斯不管吗？”

    “神王陛下不是已经管了吗？是我们有错在前，对长辈不敬，还毁坏了他的根基，因此遭受报复，不也是应该的吗？”

    “不对吧？”赫斯提亚下意识反驳，眸中的困惑和不忿更深了。“难道不应该去斥责波塞冬吗？我明明看到是那家伙先欲行不轨的！”

    面对着赫斯提亚的质疑，洛恩不疾不徐地张口。

    “你怎么看不重要，关键是那位神王陛下怎么想。”

    “就算是这样，也该分个对错吧？我都能看得出来，这明明是波塞冬的错！”

    “小孩子才分对错，成年人更在乎利弊！”

    幽幽的沉吟彻底杀死了话题，赫斯提亚想要开口辩解，维护自己千万年来朴素的正义观和是非观。

    然而，她的唇齿张了许久，最终一句反驳的话也没能说出来，只是看向了自己的从神，问出了一个发自肺腑的问题。

    “黑真的可以变成白吗？”

    “能！”

    洛恩淡淡点头，回答斩钉截铁

    在他原来的世界里，鹿都能变成马，鼠都能变成鸭，黑当然也可以变成白……

    只要掌握权柄的人，让所有人反对的声音都闭嘴。

    终于，在得到了这个回答之后，赫斯提亚眼眸中的一丝希冀彻底破灭，只是耷拉下脑袋，失魂落魄地喃喃着。

    “但，这是不对的……”

    “所以，我们正在努力建立一个能分得清对错和是非的世界。”

    赫斯提亚心头一颤，看向了那张洋溢着笑容和温暖的脸，蒙住眸子的大片灰暗逐渐被荡涤一空。

    没错！即便强权在手，能颠倒黑白一时，也无法彻底扭曲真理和正义。

    ——正义不会被驯化和杀死，因为真理永远存在！

    赫斯提亚不由想起了在第一任神后墨提斯被宙斯吞噬后，自己的那位和奥林匹斯从此分道扬镳的姑姑——正义女神忒弥斯。

    而此时，对面的雅典娜同样看了一眼洛恩，脸上的阴郁色彩逐渐被一抹赞许取代。

    ——她真是越来越喜欢这小子了。

    因为他口中所说的，正是自己一直在努力去做的事情。

    ——啧，不该让的……

    雅典娜瞥了一眼旁边挖她墙角的赫斯提亚，刚有些好转的心情不免又多生出了几分郁闷。

    简单安抚了下自家主神后，洛恩看了看两边多出的空位，再度开口询问。

    “对了，怎么不见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一起回来？他们呢？”

    而此话一出，雅典娜的脸色直接黑成了锅底。

    “保育女神勒托身心不适，他们要去科斯岛探望自己的母亲。”

    “谁说的？”

    “阿波罗！到奥林匹斯的第二天，他就拿着保育女神的书信，把阿尔忒弥斯一起带走了。”

    “……”

    洛恩闻言，没有说话，脸色也随之难看了起来。

    近乎不死的神灵会轻易生病？还身心不适？骗鬼呢？

    另外，这病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上身？未免太凑巧了吧？

    恐怕多半是因为见风向不对，阿波罗以母亲勒托的名义，把阿尔忒弥斯给忽悠走了！

    这个二五仔果然只能打打顺风局，一遇到麻烦就靠不住！

    洛恩不由把自己那个临阵跑路的小舅子骂了个狗血淋头，郁闷的目光看向了黑着脸的雅典娜。

    现在，他总算明白，为什么这位智慧女神一回来，就这么大火气。

    原来是被阿波罗从背后捅了一刀。

    “我可以帮忙！”赫斯提亚高高举手，选择坚定站在了雅典娜一方，眸子灼灼闪烁。

    如果能建立一个黑白对错分明的世界，建立一个人人安居乐业的时代，她愿意试上一试。

    ——哪怕，和曾经的那些兄弟姐妹们决裂。

    “姑姑，我明白您的好意，倘若能赢，这的确值得让您冒险一试，可如今面对是整个海洋神系，就算加上您也远远不够。”雅典娜摇了摇头，婉拒了赫斯提亚的站队。

    “还有别的人选吗？”洛恩捏了捏酸胀的眉心，随即眼眸一亮，顺手拿出了那片洁白的鸟类尾羽，“比如，赫菲斯托斯？”

    “最近俄特律斯的叛党又蠢蠢欲动，父神命令赫菲斯托斯，前往埃特纳火山和三位独眼巨人共同打造批量作战的神器，以备不测。”

    “什么时候？”

    “两天前。”

    “……”

    洛恩再度陷入了沉默，没有继续问下去。

    显然，这多半是那位奥林匹斯神王的手笔。

    但即便此路不通，洛恩却仍不死心，继续追问。

    “还有呢？海上的两位？河流之神俄刻阿诺斯，海洋女神泰西斯？你的外祖父母当年可是最喜欢你母亲。”

    “另外，去找那位代表司法与公正的正义女神忒弥斯调停也行，她不是一贯秉持秉持公正吗？”

    雅典娜抬起眼眸，幽幽看向对面。

    “你以为身为败方的十二提坦神，为什么能够过上安稳的生活，继续享受祭祀？而不是被一个个清算？”

    “……”

    “别想了，他们都对冥河发过誓的，没有父神的允许，是不会轻易插手奥林匹斯的斗争的。”

    “那不愿发誓的？”

    “有，基本都在塔尔塔罗斯地狱里关着……”

    “艹！”

    接连受挫，洛恩忍不住在心里爆出了一口国骂。

    不得不承认，那个奥林匹斯的老毕登防备人的确有一手，几乎全方位堵死了那些对自己王权有所威胁的不稳定因素。

    而这也正是宙斯的可怕之处。

    他似乎什么都没说，却也似乎什么都说了。

    他似乎什么都没做，却也似乎什么都做了。

    一番微操之下，不光瓦解了雅典娜刚刚拼凑起的小团体，还给波塞冬释放了可以动手的信号。

    甚至，连克里特岛求援和拉拢盟友的路，他都提前算好了，把这些退路一个个封死。

    因此，就算是以智慧闻名的雅典娜亲自出马，面对那位奥林匹斯神王的手段，也只能碰了一鼻子灰。

    不行啊，和波塞冬比起来，这个的段位实在是太高了。

    而且，目前整个克里特岛能出的手牌都没几张，怎么可能玩得过那位坐拥整个世界的奥林匹斯神王？

    眼见无能为力，洛恩只好悻悻趴在桌上，苦中作乐。

    “所以，好消息是，您的那位父神越来越重视您了？”

    听到那略带些调侃的语气，雅典娜没好气地轻哼。

    “没办法，谁让泰坦的诅咒最有可能应验在子孙的血脉中？相比与同辈，子嗣才是应该首要提防的目标。”

    随即，她顿了顿，忍不住瞪了对面一眼。

    “而且，拜某个人所赐，那位海神陛下失去了一半的父权，未来的夺权基本宣告无望。既然对自己的王座没什么威胁，父神当然愿意让我的那位叔叔出出气。”

    “那能不能讲和？”

    “伱说呢？”

    面对着雅典娜幽幽的凝视，洛恩当即将脸一板，飞起一脚，踹向了趴在桌下的那条狗子。

    “都怪你！坏了女神大人的大计！”

    看到那将黑锅甩给狗子的无耻行为，众人齐齐送上了鄙夷的目光。

    “那接下来该怎么做？克里特岛孤立无援的消息恐怕不久就会传到波塞冬的耳中！”

    美杜莎走上前来，认真询问。

    “削减海防！”

    “全民庆祝！”

    雅典娜和洛恩不约而同地作出回答，随即四目相对，各自看出了彼此眼中的欣赏。

    “好诶，又可以玩了！”

    “这次我要座最大的花车！让这些愚蠢的凡人，都臣服在本女神的美貌之下！”

    尤瑞艾莉和斯忒诺满脑子都被“庆典”二字占据，不由眉开眼笑地欢呼。

    “不是在说对策吗？”

    赫斯提亚的表现，依旧淳朴简单。

    而经历了短暂的思索之后，美杜莎也抬起了头，则是若有所思地开口。

    “疑兵？”

    看到美杜莎的反应，雅典娜和洛恩不由露出一丝欣慰和心酸。

    家里这块贫瘠的土地上，终于长出了一颗好笋。

    当然，这不仅仅是洛恩和雅典娜的功劳，也和美杜莎自身热爱看书，不断学习，努力融入人类社会有关。

    看到美杜莎只是猜出了个大概，仍旧有些半知半解，洛恩主动开口说明。

    “波塞冬刚经历了一场大败，神权不稳，而且又是被埋伏的结果，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吃了这么多次亏，他也该长长记性了。”

    “……所以，克里特岛的表现得越是没有防备，越是放松，波塞冬就越是怀疑里面会不会有陷阱等着他。”

    雅典娜旋即补充，将自己和洛恩殊途同归的对策，讲述给美杜莎听。

    而美杜莎听的也很认真，自从被克里特岛的人们尊为蛇之女神后，她就萌生一种想要好好守护这片土地的保护欲，并不断地为此作出努力。

    “但假的终归是假的，就算能骗得了波塞冬一时，也不可能一直瞒下去吧？如果时间一久，他真的发现了克里特岛的虚实，选择强攻怎么办？”

    “躺平……”

    “自求多福……”

    此时，桌前的雅典娜和洛恩看向彼此，四目相对。

    他们又一次，作出了相似的回答。

    只是这次，他们都有些无可奈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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