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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庄临(二)


庄临觉得自己既幸运又不幸运。

他天生聪慧,堪比神童,却又出生于贫穷低微的屠夫之家,举家上下也难以掏出供他上学的钱,后来被崇阳书院的夫子看重,他缩衣节食才能有机会入书院读书,得科举之资格。

期间种种因为钱财与家事的心酸就不必说,但好歹日子有个盼头。

可是就在他决定参加科举后,各种麻烦就找上了门。

其中最为要命的就是有人妄图胁迫他参与科举舞弊。

起初来寻他的人还没有如此直白,只是说可以给他白银黄金只要他在乡试中帮忙传递考试答案,银钱和仕途哪个重要庄临自然是分得清,所以并没有答应。

来寻他的人有些权势,但尚未因为他的脸拒绝而恼羞到要谋害人性命的地步,此后他虽也受到了些为难,但好歹也都能躲过去。

后待快到春闱前,这人又找到了他,这次这人不是为自己,而且为别人来胁迫他。

“庄临,这可是你的泼天富贵,只要你肯在科举考试快结束的时候将试卷与之对换,往后你的荣华富贵是想都不敢想的!你年龄小,就算考上了也不见得能得到重用,既然如此不如将这个机会让出去,你再等三年便是……三年后你不是一样能考上吗?何必在此处和我犟脾气?”庄临至今都记得那人半是胁迫半是引诱的语气,这次他们要的更过分,不再只是传递那么一两道题简单,而是要将两

个人的试卷整个对调。

会试的试卷出类拔萃者是会上呈到宣明帝面前的审阅,且不说科举舞弊的罪责,光是这一条就已构成了欺君之罪,九族皆诛。

这次不仅是要他庄临的仕途,更是要他的命。

庄临怎么可能信呢?

顶替他试卷的人若是能够榜上有名,那必然会封官入朝,能如此嚣张地派人来胁迫他,说明此人背后的势力一定大,只怕他入了朝堂只会更得心应手。

到时候他这个曾助他登天子堂的小考生,只怕会被灭口平事,消失得无影无踪。

庄临不傻,可是他想得明白,却不见得能挣脱那幕后之手。

所以庄临一开始用的是缓兵之计,本想着先把到底是何人要他的试卷给查出来,却不曾想家先被烧了,他也是后来才琢磨明白这事。

这显然只是个教训,因为幸好火烧之时家中并没有人,父母都在摊中卖肉,而他也在书院与夫子补习。

所以他深思熟虑后决定跟着温归明入文信侯府避此风头,顺便试探一下此人的势力到底有多大。

起初他入了文信侯府,这些人果然收敛了些,尤其在恭王大婚前后格外安分,于是庄临就发现了这些人并不把文信侯府放在眼中,但是格外畏惧恭王。

庄临在文信侯府听了不少朝廷后宫的情况,这也算是弥补了他对京中局势眼界狭小的不足,只不过京中几乎人人都畏惧恭王,庄临一时间也分不清到底是哪

一派的人在打他的注意。

后来他又假意顺从那些人,从他们的嘴里套出来了些东西——要与他对调试卷的人在科考之时恰坐在他的隔壁考间,如此一来负责收卷的人就可以很快将二人的试卷对调换之。

同时庄临还听出来了,他的卷子交上只要能通过初查必然会得不错的名次,也就是说这波势力里有人能左右春闱名次。

那么能左右春闱名次的人,也就只有三位考官。

如此一来,庄临调查的范围也就缩小了许多。

今年春闱主考官翰林院大学士刘吾诲,副考官御史中丞王康宁与吏部侍郎程敏。

庄临首先排除的就是御史中丞王康宁少年丧父母,中年丧妻无子,至今未娶未孕,也正是因为无所牵挂为人最是刚正不阿,上谏皇帝下弹官员,干的都是最得罪人的事,也从不在意拉帮结派。

这样的人多半不会为金钱权势所动,甚至还会从心底里厌恶这些,所以庄临觉得最不可能做出这等事的便是他。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主考官刘吾诲和副考官程敏。

刘吾诲已经七十八岁,门下弟子不说上千也有上百,桃李天下且多有能人,依他的威望名声干这等事未免太过下作,刘吾诲已功成名就,他哪里需要涉这等险呢?

所以最可能的还是程敏。

而且通过那些人嘴里的话,庄临还察觉出来这“泼天富贵”本来也不是落在他头上的。

“若非考试座位已定,

而只有你勉强能用,你又怎么可能得到这种机会呢?”那人威胁他时还如此说道。

这几句话听着不起眼,实则蕴含着极大的信息量。

第一,考生到现在都不知道考试座位,而那人却知道,然而知道了却不能擅自换之,可见他背后之人绝非春闱考官中最有权势的那位。

第二,只有他庄临勉强能用,那便是说此人一定要考过春闱,并且成绩不能太差。他的成绩绝对能到春闱上流之等,甚至状元、榜眼、探花都有可能够一够,那人若只是想通过春闱,那寻个旁的差不多的就是,没必要非要找他庄临。

若是他发挥得太好,此人直接面见宣明帝了岂不是会露馅?可是这人丝毫不怕面见宣明帝。

第三,这从另一层意思也表明需要换卷之人可能本身才学也不差,但是因为什么原因可能无法在春闱中好好发挥,这才需要别人来补。

这么多的信息总结起来,庄临就开始疯狂地搜集所有考生信息,最后还真叫他找到了一个——吏部尚书的嫡次子郭景。

郭景年二十,前几年在京中也是鼎鼎有名,还得过宣明帝的夸奖,更有“安阳侯世子第二”的名号,然而今年春闱时郭景虽都顺利地通过,但名次不高也无什么出彩的文章流传而出。

有郭府的人曾传言出郭景吸食了五石散,神志不清时连提笔写字都困难。

如此一来,一切都串上了。

可是……就算

庄临凭借一己之力抽丝剥茧地发现了真相,也毫无用处,这些大人物伸手轻轻碾一碾,他们这些平民百姓就唯有死路一条。

庄临也有父母,还有已出嫁的姐姐,他被盯上的那一刻就如何都逃脱不了。

好在绝境之中,他又误打误撞认识了恭王,他本就有心攀一棵大树,虽以示弱的姿态向恭王递交了投名状,但庄临并不后悔这么做。

在温府与温归姝说了这些话后,想来一直跟踪他的人定会将此事上报,那人那般畏惧恭王,定会猜测他将此事是否告诉给了恭王。

如此一来,他们便可能会直接对他下杀手,而非再继续威逼利诱。

而后只要恭王派人庇佑他,就能将这些贼子一网打尽,由此来验证他的猜测是否正确。

正确的话,他也算是给恭王递了个把柄,既能证明自己的价值,又能保住性命。

温归姝听完庄临的话也不禁觉得这少年实在厉害,他如今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六岁,身边无人能帮他应对这等凶险之事,他全然是看着自己的本事和那么一两分的运气才走出这条生路来的。

可是温归姝对他还有几分好奇:“若是我与恭王并没有理会你,你又会如何做呢?”

庄临回答道:“待科考前一日手握血书一头撞死在御史中丞王大人的府门前。”

少年清秀的脸上带着几分冷意与麻木,浑身上下都写着“毁灭吧,我累了”的烦躁又绝望的情绪



温归姝看到他这副模样反而笑了,这样的庄临更像是个少年,而非先前那般老成圆滑。

“好了别怕,你不会有事的。”温归姝说道,“把药喝了好好睡一觉,一切都会无事的。”

庄临虽嘴上不说自己的委屈害怕,可是听到温归姝说这话时鼻尖还是蓦然一酸,他的父母虽养育他但从未懂过他,他在书院一心学习没有什么至交朋友,出了这等事他无人敢说。

要问他怕吗?怎么不怕呢?只是怕有什么用呢?

可是如今听到温归姝这一句“好了别怕”,他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少年深吸一口气连忙接过药碗囫囵吞枣地喝下,想要用喝药来掩盖自己的失态。

温归姝也没有阻止他,只是又吩咐人多拿来些蜜饯来帮庄临压一压苦味。

庄临喝了药也确乎累了,整个人倒头后又睡了起来。

庄临睡后,邵玹也从地牢中走了出来,今日他没用刑,光是把人抓到恭王府就足够让这些人吓得屁滚尿流,什么都说出来了。

只不过说出来没用。

“这些人证太好推翻了,抓了也没太大的用处。”邵玹净手时说道,“不过我还真没想到如今科考都是这样一副模样了……也难怪朝中都是些一无是处的废物!”

看这些人说话做事的样子,显然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等事,可见下面科举作弊之人还有多少。

温归姝也说不出水至清则无鱼这等话,梁宣本就是举荐与科举

并存,这就已经压缩了普通学子的晋升路径,如今连科举都要造假舞弊,当真是可恶。

“此事确乎棘手,没有证据就无法定罪,难道就如此算了?”温归姝问道,但随后她就想到了一个险招,“不如将计就计?”

“文信侯府已经报官了,他们还不知道庄临已被人救下。”邵玹的眼中闪过一抹赞许,他们二人总是能想到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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