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轻清浮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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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淡风轻,初春的御花园犹有隐约清寒,一间薄纱竹屋伫立花红柳绿间,仿佛遗世独立。不远处,三位丽国女子衣着清雅,端坐在亭中长椅上,细赏早春景致。
朗田道:“丽国茶道中,茶室茶器皆是不可或缺,茶室称为‘待庵’。虑及今日观赏之人众多,故以薄纱作壁。”话音甫落,宫人便将茶室一面的薄纱卷起。这时,旁边树下端坐的丽国乐师,拿起手中的尺八用心吹起,悠扬又略带沧桑的声音响起,平添宁谧。
茶室中,东墙上的壁龛里,一幅墨色淋漓的书法临空垂挂,上书“和敬清寂”四字。旁边的竹柱上,一枝含苞待放的清桃欹斜而出。茶室的门,嵌在洁白如雪的棉布上,是仅容一人蜷身而过的竹框。
一位丽国女子穿过花树,神情轻松愉悦,蹲在假山旁的清泉下,手执竹制水勺洗手漱口。朗田道:“此为‘蹲踞’,清洗手口,是茶会前的净化仪礼。”
那女子缓步走到茶室前,稍作停留,低头蜷身,优雅熟练地从狭小的竹框进得茶室。余下两女子,皆是这般先后鱼贯而入。
丽国茶师安惠缓步走到壁龛前,跪倒在地,极为恭敬地叩拜。茶室北向,一应茶器整齐摆放,烧水的釜上盖子倾斜而放,如纱似练的烟气飘袅而出。
安惠向茶客奉上精致小巧的茶点,将纯白、淡粉、碧绿薄片裹挟的深红圆球置于盘中,看着茶客文雅安静地品尝。郎田道:“丽国茶道用茶粉点茶,这浓郁的香甜恰可愈加凸显茶的淡淡苦味。安茶师正在准备上茶,这些动作皆称为‘手前’。”
安惠跪坐,左手拿起茶罐,右手持茶勺,打开黑瓷茶罐,小心将茶粉盛处置于茶碗中,再两手旋转茶罐倒粉入碗。手执水勺,从置于地炉上的茶釜中盛水,注入黑瓷茶碗,安惠的举止十分悠然典雅,似是对茶客的关切。
随即,安惠左手扶住茶碗外壁,右手拿起茶筅,认真熟练地搅拌,将碗中茶粉与沸水融合在一起成糊状。安惠右手端碗,置于左手上缓缓转动后,左手托碗底、右手执碗,高举茶碗齐眉,恭敬送与正客。
茶客接过茶碗,颔首躬身行礼,依循安惠的样子稍稍转动茶碗,才连同碗底的古帛纱一同捧起,悠然品茶。三口品饮后,茶客放好茶碗,拿出小茶巾仔细擦拭碗口,转动茶碗后才递与身旁茶客,并和她向茶师行礼。
“丽国茶道,所讲求的便是图轴上的‘和敬清寂’四字,源出禅宗,即为和谐、尊敬、清净和平静。”郎田解释道,“主客之间,并无高下,在茶会上亲密无间。丽国茶道祖师曾有言‘品茶以简、待客以诚、用真做茶、用心沏茶’。”
众人望着茶客惬意品茶,皆是惊叹于丽国茶道的精深细致。郎田见状,侧首看向曲烟茗道:“方才这位姑娘口出豪言,莫非夸大其词?”
曲烟茗才嘱咐好柔薇,回首道:“茶人从来谦逊有礼,郎大人该是知晓。”言罢,见柔薇带宫人在梅花树下布好茶席,缓步而去,落座无言。
此时,不远处的花前,老琴师两手轻抚琴弦,高古悠远的琴音弥散开来,如同无形大手,拂过花树人器。顾余修长身玉立,与曲烟茗相视一笑,拿起手中竹笛,缓缓吹起,笛音清幽,交缠琴音,分外古雅。竹笛上悬着的鲜红同心结,很是惹眼。
曲烟茗将印有凹凸龙形的小片龙茶包入洁净纸囊中,捶捣至零碎块状,再放入银制茶碾。长槽深峻、圆轮锐薄,曲烟茗细细碾压,茶末色泽发白,甚是好看。
不多时,曲烟茗就将碾好的茶末置于罗上,手执蒙有细密画绢的茶罗轻轻筛动。罗细面紧轻平、绢不泥又常透,曲烟茗罗茶两番,再取火候汤。
曲烟茗将黑里透红的兔毫盏置于火上加热后,才将茶末倒入盏中。壶中清水初沸,鱼目蟹眼连绎并跃之时,曲烟茗左手提起修长小巧的黄金汤瓶,右手握住厚重竦劲的茶筅,先添汤将茶末调得极为均匀如融胶,再以清水环注盏畔,搅动茶膏,渐加周拂,手轻筅重,指绕腕旋,上下透彻,如同皎月在天、明星煌煌,灿然粲然。
第二汤从茶面注入,周回一线,急注急上,茶面不动,色泽渐渐晕散开来,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第三汤如前击拂,却是更加轻匀,同环旋复,表里洞彻,粟文蟹眼,泛结杂起,茶色初初可见。第四汤则注水较少,茶筅转动稍宽又慢,茶汤焕发,清真华采、云雾渐生。
第五汤却是略加放纵,茶筅转动轻匀透达,茶汤开始发立,色若浚霭凝雪,可谓尽矣。第六汤以观发立如何,曲烟茗见乳点勃结,便极轻拂动。第七汤则分轻清重浊,曲烟茗细看茶汤稀稠得中,水面里盏口大约四分,才止住手中茶筅。
与此同时,立于曲烟茗身旁的柔薇定定看着茶盏,每过一汤,见曲烟茗皆将盏中汤纹水脉变幻出一方草书,清楚念出每一汤的字迹,连缀成句即为:“任尔东西南北风。”
那“风”字一闪即逝,在曲烟茗止住茶筅前,纯白茶汤上显现出劲风过竹林的爽朗景致,盏壁上无一点水痕,乳雾汹涌、旋而不动,轻清浮合,茶香四溢洒然。
“莫非,这便是点茶法中传说的‘茶百戏’?”一旁观赏的安惠蹙眉问道。
曲烟茗放好茶筅道:“不错,茶百戏即为分茶,又有‘水丹青’的雅称,是精巧独特的烹茶游艺,大宁古时文人将其与琴、棋、书等艺相提并论。而盏中这幅图景,我名之曰‘入竹万竿斜’。”言罢,起身奉茶。
宁帝仔细品茶,许久,方缓缓道:“此茶香甘重滑,当为味之全,滋味醇厚又不乏风骨,实为真香灵味,乃是卓绝之品。”
“圣上,此次点茶所用之茶,为大宁东南的白茶。不过此白茶,并非仅经萎凋和干燥工序制得的白茶,而是生而为的白茶。此茶于崖林之间偶然生出,不过一两株,其条敷阐,其叶莹薄,非人力可致。这茶本就芽叶不多,又极难蒸焙,但凡汤火有一点瑕疵,则变作常品。”
曲烟茗见宁帝频频点头,微笑续道:“这等绝世白茶,须制造精微、运度得宜,方可表里昭彻,如玉之在璞,无与伦比。至于所用之水,是为前年的梅雪之水,滋味醇厚甘甜,才可配得上这般好茶。”
济国使臣卜先道:“本以为,这点茶之法早已在大宁失传,就算济国茶礼也已难见其面目,只在丽国茶道中勉强寻得几分踪迹。不想,今日竟有幸得见,似感重回古时。”
“古时点茶,如今茶道。今日茶事对决,可谓巅峰之战,必是空前绝后。”高百青感叹道。
丽国使臣郎田确道:“可是,这点茶法到底在大宁只有这位姑娘晓得,与茶道在丽国的遍地开花,甚是不同。茶事所比,怕不仅是一人技艺的出神入化。”
“郎大人所言点茶与丽国茶道的处境迥异,我自然无可否认。”曲烟茗端坐茶案前道,“丽国茶道深受禅思成严谨规矩,却是远不如大宁的瀹饮法人人皆会。况且,丽国茶道源于点茶法,是无可争辩的事实。点茶法是源,丽国茶道是流,源流自来清楚,丽国怎可忘却。”
郎田正要驳斥,却为安惠拉住。安惠面色沉静道:“常说这诗句便是笔下生花的墨香。茶汤自是鲜白为好,而墨色则是纯黑为佳。茶叶新采为上,砚墨却是愈陈愈好。茶欲重,墨欲轻。曲姑娘,为何同爱茶墨两物?”
众人闻言屏气凝神,自是晓得安惠所言在暗讽曲烟茗黑白不分,齐齐看向曲烟茗,侧耳静听。
曲烟茗微微一笑,垂眸道:“奇茶妙墨俱香,是其德同也;皆坚,是其操同也。譬如贤人君子,不论其人如何,其德操一也。不知安姑娘可是认同?”
此言一出,众人击掌叫好,交口称赞曲烟茗的聪慧敏捷、文茶皆精。伫立老琴师身旁的顾余修两手摩挲竹笛,嘴角衔笑,见曲烟茗和煦如春风的目光落下,才轻轻点头以示赞赏。
“曲姑娘所言对极,我自是认同。这场茶事比试,我输得心甘情愿。”安惠说着,恭恭敬敬行个大礼,十分遗憾地看向慕然,无奈摇头。
高百青笑道:“承让承让。不论安国的组诗、棋手还是黑茶,抑或是济国茶礼、丽国茶道,皆是源出大宁。此番比试,并非欲争高下的一决胜负,而应是古今往来的交融盛景,想来该是一段绝世佳话。圣上以为如何?”
“安国自是此次入朝比试的首倡者,不知使臣意下如何?”宁帝面色平和、意味深长地看向慕然。
慕然忙道:“还是宰相大人说得对。安国能倡此盛事,当是幸甚至哉。”言罢,见众人纷纷祝贺大宁君臣,眉头皱起,眼中滑过阴冷冰寒,沉默不语,似是陷入深深思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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