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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山水何如


天高云淡,清风徐来,青草蒙茸,林木依偎。

“这山离练兵场颇远,你是如何寻到山中清泉的?”曲烟茗一边走着一边问道。

柔薇小心迈过溪流道:“练兵场虽是在一片草地,还好周遭有些青山。念及无好水烹茶,我便借着三皇子予我的兵士,寻了几处,只有这里泉水滋味最佳。”

“这山野之地,本就江河更加清澈,想来用以泡茶也是不错。”高竹寒引着身后挑负物什的兵士道,“柔薇姑娘不辞辛苦,寻得山泉,偏要那清冽甘甜滋味,真是精益求精。”

曲烟茗回头,戏谑笑道:“为了那人,就算辛苦,也是值得。”

柔薇怔愣一瞬,随即两颊微红,辩驳道:“水为茶之母,这择水的讲究,可是烟茗姐姐教与我的。前面那泉眼便是了。”

树木掩映中,一角岩壁遍生青苔。清澈泉水潺潺流出,安静宁谧、映彻天光,兀自流淌山中安好。

“此处山水相宜、草木浓翠,风景极佳,难怪有好泉。”高竹寒感叹道。

几位兵士不加叮嘱便搬来大瓮,悠然自在地收集山泉。柔薇吩咐另外兵士,将带来的茶器摆访在旁边宽大如桌的山石上。

“红泥烘炉、玉书煨、孟臣罐、若琛瓯,所以,你是要在此烹煮哪种青茶?”曲烟茗含笑问道。

柔薇将放炭生火,又拿出已然养好的泉水,道:“今日冲泡铁观音如何?”曲烟茗上前与她一同忙碌。

不多时,三人就已各持若琛瓯,对景品茗。

“这铁观音香气馥郁清高,鲜灵清爽,犹如空谷幽兰,滋润心脾,令人回味。”高竹寒赞道。

柔薇接道:“铁观音入口,醇厚鲜香,清爽甘甜,余味无穷,烦恼顿失。”

“这便是铁观音独有的‘观音韵’。”曲烟茗望着远处天地迷茫,道,“烹来勺水浅杯斟,不尽余香舌本寻。七碗漫夸能畅饮,可曾品过铁观音?前人之语,道尽对此茶‘音韵’的喜爱。尽管如此,仍是言语难传其中美妙。”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可是,我跟从烟茗姐姐学茶以来,便是因了言语才见识广博的茶事。譬如这青茶,烟茗姐姐讲与我时就说过,青茶鲜叶本就成熟,制出的茶如同经岁月沉淀的少妇、君子,想来确是如此。”

曲烟茗浅斟细饮后,笑道:“你连这等细枝末节之事都记得如此清楚。我记得,当是,你还与我争论,红茶犹如年轻女子,似乎并不恰当。费了我许多口舌讲红茶的香气甜嫩,滋味软柔香甜。”

“以人喻茶,有趣有趣。”高竹寒点头道,“那其余四种茶,又是如何比喻?”

“绿茶细嫩,好似十岁孩童,清新又活泼。黄茶香气淡如清荷、滋味甜滑,恰如青春年纪。黑茶陈香自然,口感颇有厚度和滑感,仿佛沧桑老人。至于白茶,则是大茶无味乃茶之至味,当是人之一生。”曲烟茗衔笑答道。

高竹寒看着曲烟茗重又煮茶,眸光流连徘徊不去,摩挲手中的若琛瓯,似在思虑。柔薇见状,眼底无奈黯然一闪即逝,起身去看山泉收集得如何。

练兵场上,早已空无一人,只余风鼓大旗的猎猎声响。缓坡上,四皇子目送三皇子进得军帐,才转身向顾余修道:“明日就烦请顾兄了,我愚钝蠢笨,还望顾兄莫要嫌弃。”

“四皇子谦虚了,”顾余修道,“四皇子弓马娴熟、胸有谋略、洞悉世事,而且,酒量洪深。”

四皇子垂眸道:“顾兄所说,皆是兵戎之事,与你们的风雅无关半分。多谢顾兄安慰。说到酒量,我深觉上次顾兄对饮,甚是意犹未尽。”

“可惜我酒量太过有限,今日左右无事,我便舍命陪君子。”顾余修颇为豪迈道。

“军营之中禁酒,纵有好酒喝不得,更何况我寻不到半滴。”四皇子摇头道。

顾余修目光落在茶房上,道:“以茶代酒?也不好。品茶讲求细品慢赏,而饮酒则是为了酣畅淋漓。权且以水做酒罢,既喝不醉,又可痛饮。四皇子,你看如何?”

四皇子“嗯”了一声,就随顾余修进了茶房,打量满是瓶瓶罐罐的茶房,只呆呆立于门口,眸色渐渐失了光华。

“柔薇姑娘养水不少,想来也是周围江河之水,你我饮来该是足够。”顾余修说着,便招呼四皇子,一同将墙角大瓮搬了出去。

顾余修又从茶房中捧了只瓷罐出来,向四皇子道:“四皇子,这瓷罐大小正适合,又精巧好看,就给你用罢。”自己则拿了一只陶碗,与四皇子的瓷罐相碰。

“顾兄今日怎心不在焉,与曲姑娘相处得不好?”四皇子喝下一大口清水问道。

“烟儿,她,”顾余修略略犹豫,还是将打赌之事和盘托出,道,“我真的没有想到他会应下赌局,看来是我托大了。原来,高兄对烟儿,还是有些顾念的。”

四皇子手捧瓷罐,仰头将晶莹水流送入口中,道:“顾兄身负武艺,为何这般犹豫不决,无一点豪气,倒与忸怩文人相似。不过,顾兄棋武皆通,到底是文人还武人?”

“此事与文武无关。有句诗为‘近乡情更怯’,情从来如此,遥远正浓,近了便怯了,踟蹰不前、患得患失,生怕因惊动一丝而错失。”顾余修语声凄凉道。

四皇子轻轻抚摸手中瓷罐,饮下罐中余下清水,掩眸不语,许久,方长长叹口气道:“若是这般,会不会是坐等擦肩而过?”

“因缘无定,全凭造化。”顾余修为四皇子添水道,“世间万物,本就如来如往,何必执此一念,空耗心神。此心当如明镜,物来则照,物去不留,方可心无所住,自然烦恼皆无。”

“顾兄真是个有趣的人。明明在棋枰上杀伐果断,在对阵中干净利落,偏偏又持禅心。难不成,是对世事无可奈何?”四皇子与他碰杯问道。

顾余修看着四皇子,神色尴尬,刚要说些什么,就传来气急败坏的声音:“你们,你们怎么将我收集的山泉和露水都喝尽了。”

柔薇叉腰立于两人身后,绕到四皇子身边,指着他手中的瓷罐问道:“这可是我天色未明之时采来的草尖露水,你竟然,尽数喝了。”

“我,不知这是露水,”四皇子微微别过头去,眉头皱起,递出瓷罐,道,“耽搁柔薇姑娘给三哥煮茶了。”柔薇轻轻接过瓷罐,搂在怀中。

“四皇子与顾兄,这是以好水作酒,痛快淋漓对饮,确是豪爽。”高竹寒看着大瓮道。

顾余修闻言侧头,就见高竹寒与曲烟茗并肩而立,再看他们手中的都篮,嘴角扯出难看的苦笑道:“山水可作画意,人在其中沉醉,品茗方知清韵本天成。高兄,确是好意趣。”

“清饮上佳好水,亦是别开生面,留存天然野趣。”高竹寒看着兵士将大瓮抬回茶房。柔薇忙跟随兵士而去,吩咐养水。

“清水自是出得芙蓉,除去雕饰、洗尽铅华,却是消散人间诸般味道,重归于无,便是荡然无存了。”顾余修擎陶碗在半空,道,“一无所有,难道不是遗世独立的无可奈何?四皇子,你说是也不是?”

四皇子轻轻挑眉,故作醉眼微横,思虑片刻道:“顾兄,我只知你我痛快对饮,浇心中忧愁,可怜销不得半分,反而徒增烦恼,与品茗无干。其余的,我这等粗人哪里知晓。”

“还是四皇子所言有理,并未拘泥于择水的狭小格局,而是专注乐趣。由此可见,四皇子哪里是粗人,切莫谦虚过甚了。”顾余修揽过四皇子肩头,笑着说道。

曲烟茗上前一步道:“我以为,顾公子浸染棋意,自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不想也有这般不识风雅之时。不仅空费上佳好水,还否了品茶之趣。真真令人失望。”

“哦,品茶自是有乐趣,怕是我这棋痴不晓得。”顾余修搭在四皇子肩头的手臂滑下,撑在草地上,目光游离。

曲烟茗认真道:“顾公子钟情棋局,当知棋茶相伴,悠闲趣味可淡了胜负争逐,无限雅静和美。棋局对弈固然是默然深思的宁静智慧、耗费心神,而在僵持犹疑之间,轻啜一口清茶,舒滑软绵的香气弥漫口中犹如清风拂面,令人神清气爽。顾公子怎可说不知品茗之趣?”

顾余修一时语塞,只怔怔看着她,仿佛陷入无尽沉思,又似忽忆旧时年华,半晌无言。

“高编修,”有兵士过来道,“宰相大人唤高编修,说是有政事要处理。”高竹寒闻言,不敢怠慢,向四皇子行礼后便匆匆离开。

曲烟茗仍是与顾余修默然相视,却是秀眉紧蹙、愤愤不平,甚至连高竹寒从身边走过都未注意到。顾余修垂眸叹息,别过头去,起身离去,背影甚是萧索落寞。

曲烟茗迈出一步,终究没有追随而去,空自茫然出神一阵,便悻悻走向茶房。四皇子见状,也默默站起,就要走下缓坡。

“四皇子留步,”柔薇快步而来喊道,“四皇子尚未赔我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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