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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薇亦柔止


“王妃前些日子送来的安国黑茶,尚未喝完,怎又劳王妃亲自来送。”皇后道。

桐亲王妃笑道:“皇后娘娘,这些黑茶是父王遣人千里迢迢送到王府的,可是安国十年的黑茶。不过,我携重礼而来,自是有事相求。”

“哦?”皇后挑眉道,“王妃一向闲逸洒脱,不知我能帮上什么?”

“听说皇后寻到一位技艺高超的茶师,这几日正巧她收徒,我专程过来,望皇后肯收下桐亲王府的徒儿。”桐亲王妃看向身旁侍女道,“这是柔薇,她若学得些许茶事,也好不枉费那上好的安国黑茶。”

皇后让秋碧将曲烟茗引来道:“王妃真是客气。各宫来学茶的宫女,今日才散尽,皆是半途而废,也不知学到烟茗的手艺几分。但如王妃这般郑重的,可是没有。”见曲烟茗进来便道,“烟茗,这是桐亲王府的柔薇,与那些游戏一时的宫女甚是不同,日后你好好教她茶事。”

“烟茗记下了。”曲烟茗矮身应道,眉间担忧之色仍是不减。

桐亲王妃道:“皇后娘娘,不如便让烟茗姑娘冲泡这黑茶罢,好让柔薇见识见识。”曲烟茗见皇后点头,忙退下准备,柔薇跟随在后。

三日后,柔薇仍是安分守己地跟在曲烟茗身旁,并未半点前几日学茶宫女的焦急与不屑。

曲烟茗颇为惊异道:“我本以为你也不过是一时兴起,不想真的是愿意认真学茶,你这般沉静,可是少见。”

“王妃是安国郡主,喜饮安国黑茶,但身边没有如烟茗姐姐这般茶师。既然王妃要品茶,做婢子的自然尽心竭力。”柔薇语气轻柔沉静,神情诚恳认真。

曲烟茗指向桌上茶罐、茶匙、与茶荷道:“既是如此,我便教得细致,你可要耐心一些,急于求成终究不是茶事之道。取茶之法有三。”随后曲烟茗左手持茶罐,右手拿茶匙,将茶叶拨进茶荷道:“此法为茶匙茶荷取茶法,多用于取用绿茶。”

“此法为茶荷取茶法,常用于乌龙茶冲泡。”曲烟茗说着便右手托住茶荷,左手横握转动茶叶罐,将茶叶缓缓散入茶荷中。

柔薇边看边听边做,道:“余下一法,当是茶匙取茶法罢。”曲烟茗闻言笑逐颜开,左手横握茶罐,右手捏住茶匙入罐中向内旋转舀取茶叶。

“柔薇姑娘勤学聪敏、沉心静气,看来你当是与茶有缘之人,幸而我未早早绝望。待得你来,该是完满。”曲烟茗感叹后,步至墙边具列前,拿下三只茶壶。

柔薇依旧认真,学着曲烟茗的样子,以右手拇指与中指勾住壶把,无名指与小指并列抵住中指,食指前伸呈弓形压住壶盖盖纽,缓缓提壶,姿态从容优雅。

曲烟茗嘴角轻扬,未着一语,放下侧提壶,右手握住提梁壶的提梁,左手食指、中指按好盖纽,两手提起提梁壶。

春寒犹自浓,亭边柳藏黄,泥炉煨小火,白雾暖映阳。芙蓉池边亭中,曲烟茗正耐心煮水,看向柔薇道:“品字有三口,故品茶讲究三品,盖碗也好瓷杯也罢,要三口品完,切忌一口饮下、大口吞咽。若是杯中浮有茶叶,则以杯盖拂去或是轻轻吹开,不可捞出或吃茶。”

柔薇点点头,似在仔细思量曲烟茗的话语,许久方开口道:“品茶之后,常常因了清雅抒怀之感而发出赞赏,想来当是对主人盛情款待的感激之情。”

“不错,赞赏亦是不可少,茶汤滋味与色泽、茶香、手法,都值得发自内心地感激,而非泛泛敷衍。”曲烟茗道,“所识狭小之人常喜责问,而博闻强识之人却是海纳百川。”

柔薇静坐一旁,仔细看着曲烟茗泡茶,仿佛害怕错过她的一举一动,乖巧如同孩童。待与曲烟茗一同品茶后,柔薇方问道:“烟茗姐姐为何偏爱茶事?难道不是女红更易博得世人赞赏?”

“的确,世间千万好景,给予女子认可的只有飞针走线,似乎那才是贤妻良母的唯一样子。可是,世人所想到底是举世皆醉,若所有女子都是那般,岂非无趣。轻歌淡舞、抚琴吹笛、丹青翰墨、棋枰茶事,只谈文雅,无关君子佳人之别。”

“许是爹娘从来不曾看重四德,我自小便从爹习茶,深深迷恋清雅茶香,喜茶芽初露的幼嫩,喜繁复技艺的用心,喜煮煎点泡的巧妙,更喜品饮沉醉的安谧。茶事于我,是毕生所求,亦是此身归处,更是期冀普世的雄心壮志。”

曲烟茗颔首浅笑,如临花照水,轻轻摇曳淡然春光中的寂若安好。柔薇两指摩挲杯盏,看着她旁若无人的模样,若有所思的问道:“如今,烟茗姑娘声名鹊起,宫墙内外茶事渐成世风,该是得偿所愿。”

“并非你所说那般容易,”曲烟茗苦笑道,“眼下热衷茶事之人,大多一时兴起,并非真的享受茶境。若要有所成,前路尚漫漫。”

“曲姑娘此言精辟,”高竹寒一身襕衫、负手而来,嘴角微扬道,“进可揽服天下,退可静守心田,曲姑娘巾帼不让须眉。”

曲烟茗忙转身看去,两颊微红道:“高公子怎在这里,还是如此悠然惬意。这是我新收的徒儿,桐亲王府的柔薇姑娘。”柔薇默然矮身行了个礼。

高竹寒落座道:“经书艰深、颇耗心神,我便来芙蓉池走走,不料偶遇曲姑娘讲茶授徒。”柔薇不紧不慢地为高竹寒斟茶,虽是缓慢却并无半点慌忙,甚是胸有成竹。

“茶艺如诗句,本自天成,偶然得之,便是如有神悟。柔薇姑娘便是如此,恭贺曲姑娘。”高竹寒伸掌谢过柔薇奉茶。

曲烟茗颔首谢过,道:“高公子因何经书烦恼至此,且借清茶暂洗尘虑罢。”

“人之诚有贪有仁。仁贪之气,两在于身。身之名取诸天。天两有阴阳之施,身亦两有贪仁之性。”高竹寒忽吟道。

细细看着柔薇独自烹茶,曲烟茗微笑道:“此言当出自《繁露》,贪即情之显现,仁即性之显现。人之为人,有性有情、有贪有仁,故未可谓其为善。”

高竹寒品茶后道:“曲姑娘不仅精通茶道,亦熟知先贤之言,真是难得。茶清心静意,道窥天地。能与曲姑娘品茶论道,实乃快事。”

“高公子过奖了,长日无事,聊以书册打发时光而已。但可得高公子一字赞许,已是心满意足。”曲烟茗道,两颊红晕愈加鲜艳,似天际晚霞,如枝头桃花。柔薇端茶续水,不过几日,对诸般手法已然娴熟。

步履沉稳,一身赭黄的男子器宇轩昂;敬端棋枰,一袭青色夹袍的顾余修脚步微顿。三人见是宁帝走来,纷纷恭敬行礼。

“看来,这敬山亭果是风光独好,宜于品茶论道,适于棋枰恋战。”宁帝感叹道。

曲烟茗与柔薇忙收拾茶器,在不远处重新烹茶。顾余修的目光流连在曲烟茗身上,故作平静地摆好棋枰。宁帝一心弈棋,高竹寒只得立于旁边,观棋不语。

与执黑的宁帝杀伐攻略不同,顾余修不复往日从容淡定、深谋远虑,落子犹疑、棋路不定,眸光不时浮掠飘远,显而易见地心不在焉。茶香棋响,微风拂柳,棋枰之上,黑白纵横。一盘棋罢,顾余修罕见地惨淡落败,愈加无奈消沉,缄默不语。

“莫不是顾待诏编撰棋谱太过劳累,弈棋怎无半点章法可循,连个真眼也做不成。”宁帝有些气恼道。正在煮水的曲烟茗闻言不禁一愣,看向顾余修,眸色深了三分。

顾余修忙起身谢罪道:“臣有负圣望,愿身领责罚,还请圣上息怒。”

宁帝道:“顾待诏便将所编十卷棋谱抄与桐亲王一份,他索要已久。若是顾待诏这般疏忽怠惰,不若让贤,毕竟国手不止你一人。”顾余修轻抿下唇,行礼谢过。

曲烟茗静静望着颔首躬身的顾余修,连清水沸腾也不曾发觉,轻轻叹息。柔薇见状,一言不发地如常烹茶。

“高编修如此悠然品茶,不知那经书摘写得如何?如果人手不足,朕再拨些进士与你。”宁帝口气缓和一些道。

高竹寒忙道:“过两日便可呈圣上御揽,我一人该是足矣。”

宁帝闻言点点头,颇为满意地笑道:“如此甚好,这书尽集先贤经典言语,皆是治国良策,朕早一日看到,许是避过些微过错,‘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高爱卿身负重责。还有,烟茗姑娘,清明已近,又到采茶时。”说着,起身向几人摆摆手,独立缓步而去。

“多谢曲姑娘清茶,我尽洗萦心尘虑,此时倍感清澈澄明。”高竹寒微笑谢过,一路向东。

曲烟茗目送高竹寒消失在花树之间,方回神看向棋枰,却已不见顾余修身影,空余残局荒芜。

“顾公子爱棋如命,何曾弃棋枰棋子于不顾。柔薇,你将棋子收好,连同棋枰一起送去文苑交与顾公子。我回去准备准备,几日后出宫采茶。”曲烟茗言罢,将一应茶器收入都篮之中。

柔薇看看棋枰道:“我不识去往文苑的路,还是烟茗姐姐送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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