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君猛地转过头来，正对上屋门外有点刺眼的光线，他眯缝了一下眼睛，青瑛身影正好走过来，大部分光线都被他挡在身后，春山君这才稍稍适应了一点，他睁开眼，整个人都清醒了，顺着青瑛的白袍看上去，直到看到那张熟悉又久违的脸。

不知道应该说是几百年未见的武神官的脸，还是不久之前刚刚经历了生死离别的叶青瑛的脸。

就像他现在是烟岚岛的春山君，但是同时，他也是将军燕春山，他记得很多事情，不仅仅是燕将这一世，乃至所有。

人间仙界上下几百年，恍若隔世，正是如同过眼烟云。

以至于眼下青瑛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让他这一颗还未从逝去的苦痛中抽离出来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仿佛是感受了到那种死而复生、失而复得的狂喜……即使他眼下已经清醒过来了，知道他已经从劫数中回来，因为青瑛的罚期已经到了。

人间三百年经历的种种磨难，已经足够。

“叶……”虽然是清醒了，但是春山君一开口，某个名字差点脱口而出，只是他咳了一声，这话就中断了。

青瑛在边上沉默地看了他半天，摸不清他现在脸色到底是好是坏，这会儿给他倒了杯水，扶他坐起来，才说：“你说什么？”

“没什么……多谢……”春山君接过了杯子，喝了两口茶，感觉好些了，但是决口不再提刚刚那个名字。

他们是一样的脸，一样的人，但是当春山君记得所有事情的时候，他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有什么是不一样的。

青瑛不记得了。

什么都不记得了。

春山君忽然觉得整个人懵了一下，心中诸多情绪一齐涌上，他一时不知道现在的青瑛是如何看他的，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是后悔还是失落……几百年前的仙界和几百年内的人间，错综复杂的画面纠缠在一起，以及月夜下为数不多的亲近，时至今日，春山君有一种感觉，他感到那些美好的或者算不上美好的回忆，在青瑛现在的眼神中，一切都在慢慢消失，直到消耗干净，一点都不剩。

他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帝君让他下凡历劫的真正目的，如果仅仅是带兵不利，也不至于惩罚至此，现在想来，无非就是想让他忘掉某些事情，某些帝君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隐秘的事情。

春山君把杯子放下，又剧烈的咳了几声，青瑛站在边上，一时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还是什么从人间回来的后遗症什么的，他自己回来的时候没这些反应，有点紧张，俯身过来，抓到春山君的手腕，给他把脉，“你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他手指细长有带着点凉意，春山君想撤回来，但是对方力道又不小，带着点果断和强硬，不过心病把脉是把不出来的。

春山君低垂着眸子，看着青瑛搭在他手腕上的手，出了一回神，这会儿他缓过来了一点，才出声问，“你怎么回这里来了。”

他用的是“回”，不是“来”也不是“在”，听着青瑛心里一缓，有一种自家的感觉，心情跟着好了一些，他轻飘飘地勾起一点嘴角，说，“你这儿一个人也没，我怕你回来有什么要帮忙的。”

“我这儿也没什么要帮忙的……咳咳……”春山君说道一般，又咳了一会儿。

“你到底怎么了？受伤了吗？”青瑛在他边上坐下来，也不管有没有用，直接就把灵力输给他。

“不用，没用的，我缓一会儿就行了。”

“总归没坏处，你现在精神不太好，还是要多多修养……”青瑛大大方方地说，“反正我也没事，可以在这里陪你一阵子。”

春山君一时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

青瑛要是留下来他肯定不会拒绝，只是他不由得想起很久之前，青瑛站在庭院里舍不得离开的样子，他想留下来，但是又不得不会武神殿去，因为那个时候的青瑛心里有事，他同时也害怕别人能看得出来，这个“别人”的界线里，春山君稳居第一位。

他绝不可能想现在这样无所畏惧的说着这样的话。

春山君实在他熟悉他的一举一动了。

其实早该看出来的。

春山君后来想通的时候，这么想着，只不过是自己不愿多想，总是尽可能避免会思考到这件事的任何契机，才让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想来，不过是他也舍不得罢了，舍不得说明，舍不得开口说一句让青瑛离开的话。

只是当时他想明白的时候，也已经有点迟了。

春山君只问，“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青瑛正转过身去倒茶，背对着他，低着头，答，“前两天。怎么了？”

“帝君的召请令应该也快到了，你在我这儿待着，一会儿他们又找不到你了。”

青瑛不以为意，道，“不一定，我听说现在那边忙的很，不过有狰河扶持，那位暂且应该用不上我，更何况这么久过去了，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了……你再喝杯热茶吧。”

“你去过了？”春山君问。

“没。我去和月老聊了一会儿……”

青瑛说着停顿了一下，不提还好，一提他就想起来了，这会儿话说到一半，抬眼看了看春山君，犹豫了片刻，又接着道，“只不过月老现在神神叨叨的，和他说话太累，我这次总觉得……回来之后有很多事情，不太对劲。春山，你有这种感觉吗？”

“什么感觉。”

“就脑子里感觉空空的，但是按理说谁也没忘了，谁都还记得，但是就是觉得奇怪，连带着我觉得他们讲话的时候都只说一半，啧，这是什么道理？历劫回来都是这样吗？春山也是这样吗？”

春山君很认真地看了他好半天，大概也明白了月老他们那些未曾说出口的犹豫都是什么。

不论是谁看到现在的青瑛大概都会犹豫吧。且不论自愿还是被迫，他现在都已经从过去走了出来，仙界的路还那么长，假如能让他好过一些，不该提的事情，他们一概也不会提的。

春山君很理解，他点了点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我也是这样，空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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