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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5)


每日申时一过,长秋寺里的僧人打着梆子清完场,这时候就没有外人在寺内逗留了。

僧人们各自准备,酉时一到,便聚集在一起,开始晚上的修行。前一个时辰和方丈一起诵经,之后自己打坐静思,直至休息,今天一天的修行才算结束。

和尚提着灯在前方带路,燕临川跟在其后,雨水顺着靴子留下一串足迹。

寺里除了大殿,其余地方几乎见不到人影,幽长昏暗的走廊里,唯有他们这一点光晕忽明忽暗地向前走着。雨水如注,从屋檐落下,如珠落玉盘之声在回廊里久久环绕不去。

和尚将燕临川领到正殿不远处的一处禅房,禅房算是宽敞,平日里能供几个信徒在一起打坐、念经,中间没有佛台,倒是燃了一排长明的蜡烛,使得房中光线通明。

寺里条件不比别处,修佛之人一心向佛,心无杂念,万事从简,这屋子除了烛光,也是空空荡荡,不过能有一处避雨,已然很好了。

燕临川席地而坐,准备运功驱散一身的寒意,和尚见此也不多留,临走时问道,“将军,这晚课少说还有半个时辰,您若是有急事小僧可以代为传达。”

“多谢好意,我在此慢慢等就行,雨这么大,哪也是去不了。”

和尚闻言,便不多劝,念了句佛号,掩上门离去了。

燕临川独自运功至衣裳半干了,虽然还是不太舒服,倒比方才好许多。

他重新合上眼睛准备继续,只听门外传来了几声细微的脚步,燕临川瞬间睁开一双眸子,紧盯着门口的方向等着。

来人先是踏着雨水,然后渐渐近了,到了走廊里,慢慢收了伞,然后重新迈开步子,走到这禅房前停住了脚步。

那人甚至轻敲了两声门,在门里的燕临川犹豫要不要应答的这个时间,门就被人推开了。

入眼却是一张有些熟悉的面容。

只见那人低着头,顺手把兜帽放下来,露出了银白的长发,等他后脚踏进门,一抬眼就看见坐在禅房里的燕临川,他着实是吓了一跳,揪着帽沿的手僵在一半,他瞪着双眼,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

燕临川不动声色看着,心里觉得对方的小动作有点好笑。

来人站在门口,有点为难似的,想了想,还是没走,先说了一句,“刚才敲门没人应,我以为没人就进来了,没打扰到您吧?”

燕临川摇摇头,“不会,是我方才有些走神了,没注意。”

说完这话,两人一坐一站互瞪着眼,气氛也没好到哪里去。过了半天,燕临川咳了一声,想了想补充道,“我只是借此避雨,马上就走,你……随意就好。”

对方松了口气,点了点头,这才把门掩好进了屋里。

同样是年轻人,眉目之间能看出几分青涩,但程严那样的是傻气,面前这位大概要比程严还大上几岁,要不就是入世早,脸上的稚气几乎被打磨的所剩无几,从眼角眉梢都能透出一股看淡一切的沉稳平静来,这一头银发好看倒是好看,但也把这活蹦乱跳的年纪点缀出了一股沧桑之感。

上次见到时,燕临川只远远那么看了几眼,且有程严在边上,让他老觉得这琴师也不过是个毛头小子,只是长相精致些罢了。这时候两人相隔不过三步,有些凉意的面容映在烛光里,平添了一层暖意,映在眼底里都是跃动的微光。

琴师也席地而坐,随手把微微有些湿的鬓发顺在而后,像是感应到目光,他侧头看过来,倒不恼,闪着微光的眼底又蒙上了一层疑惑。

燕临川才知道不光是程严瞎了分不清男女,他自己也瞎了分不清年龄,这人估计也和他差不多年纪了。什么弟弟妹妹的,论辈分程严也得叫别人一声叔叔。

他又轻咳了一声,自己化解了些许尴尬,找了个话,道,“你们晚课也要来打坐吗?”

“不强求,有时间便来了。这间禅房邻着大殿,有时候可以听见诵经,所以我大多数这个时间来。”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稍稍有些为难之色,不过很快,他又接着说,“因为我只会弹琴,不太……不太识字,佛经更是一窍不通了。”

燕临川也就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青年交待地这么诚实,顿时回答道,“先生琴音美妙,世有大家专攻琴术,先生却自成一派,别有风格。”

这夸赞颇为受用,青年眼神亮了亮,“您谬赞,上次那首未完成,大人且请佛诞再听,另有一番不同。”

他这一说,燕临川也知道这人上次见着他们了。

现在想想那会儿真是……不堪回首。

青年见燕临川神色微变,稍一想,便也想到当日的事,不过他显然和燕临川所虑不同。

两人各有顾虑,一时见对方面色稍沉,误以为是焦虑在一处了。

燕临川以为青年是不悦了,其实那事太傻,换着谁都觉得有些失礼,他甚至不知道从何说起。

青年观察了一会儿燕临川的神色,小心开口问了一句,“不知可否问大人一个问题?”

燕临川自然点头,“先生请讲。”

“那日大人前来,身边跟着一个少年,是大人的……”

燕临川觉得可能是被人误会了什么,很快回答,“侄子。”

也许是错觉,感觉青年稍稍松了一口气,随后突然直接问道,“哦,令侄是不是……把我当成姑娘了?”

燕临川:???

他今天第二次不知道怎么接话。

青年没管他,继续说:“实不相瞒,上次一见之下觉得令侄有些眼熟,后来想起来,只怕和令侄有些误会。想来今日有机会见着大人,还是应该告诉您为好。”

嗯?没想到还有故事。

这故事大约发生在燕大将军出征之后。某日程严无事可做,自个儿上街溜达去了。

这时候正值春夏,街上商摊生意正好,尤其是衣裳、脂粉之类,各家的大小姐趁着这时候出来逛逛,乘着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车轱辘压在石板地上,晃晃悠悠的在街上的人群中走着。

程严本来只是闲逛,未想道路略有拥挤,他跟着一个马车身后,也不好催促,总归他也不急,就一面慢慢瞅着新鲜玩意,一面等着马车重新走。

马车上的人很快回来了,带着一些刚刚采买的东西上了车,程严回头时,恰好看见这主人家的侧脸和藏在宽大头巾下的银色长发。

说程严年纪轻轻也罢,没见过世面也罢,总之就稀里糊涂的被这个侧脸勾了魂魄似的,一路跟着马车,跟到了长秋寺门口。并且非常聪明的假装自己是一个香客,跟着人家一直进了寺院,又跟着去了后院。

他没管那些伎乐是怎么回事,一心跟着前面那个翩翩的心上人,一直跟到被护院的僧人拦了下来。

“施主留步。”

“嗯?我是来上香的,拦我做什么?”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上香请去前殿,此处香客禁行。”

眼看着那人的身影越来越远,程严急了,低着嗓子喊了一声,“你这和尚怎的骗人,前面刚刚进去一位姑娘,怎么到我就不能进了?”

僧人愣了一下,正想说怎么会有什么姑娘,顺着手指的方向一看,那位“姑娘”也听见了,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看进程严心里,简直如春风拂过一般妙觉了,顿时去了一半少爷脾气。

假如这时候程严再多待一秒,和尚都会和他解释那是个男人不是什么姑娘。

但偏偏程严给这一眼看的,顿时感悟到了自己在美人面前应该多一点公子哥的风度,穷追紧赶并不是很好,何况被拦下来也不是很有风度,于是燕大将军的这位傻侄子,当时确实风度翩翩,不等任何人解释,自顾自调头就走了。

“哎?”和尚傻了。

程严边走边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改天再来拜访。”

于是再来拜访那一天,就是他叫着燕临川一起去了。

青年说到此,也觉得此时荒唐,不由苦笑一下,“当时实在没机会解释,要不也不会……还请大人谅解。”

燕临川被上述事情惊得目瞪口呆,他之前还以为程严这小子是在寺里无意间看见的人家,哪知道还有这么一长串的丢人事迹,一时顺着回道,“哪里的话,给先生添麻烦了。”

“不不,也是我自幼多病,看起来比同龄人要瘦弱一些,况且这头发……就时常那么遮掩着,认错也很正常。”

晚上寺里没人,他来这里不需要避开谁,所以什么遮掩也没有,长发搭在肩上,散在背后,闲散舒适。

燕临川也是第一次见着这样的一头银发,这无暇既不能用玉来形容,也不能以雪做比喻。他一时想到人家说这一头银发也是因为多病而起,倒有些感慨,不自觉道,“其实也没什么,常见黑发便觉得黑发正常好看,也必定有人以白发为美。”

为了让这话更真实一些,他准备说程严便是一个,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青年笑了笑,“大人心地善良,今晚倒便宜我得了许多宽慰了。”

“事实如此罢了。”燕临川摇了摇头。

闲聊告一段落,只听外面雨幕之间传来一两声梆子,屋内两人对视一眼,青年轻轻笑了笑,道,“是晚课结束了。”

说罢,他起身去拿门边的伞,只听燕临川问道,“对了,聊了许久,还不知先生怎么称呼?”

青年回头看他,沉静的眼角勾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叶青瑛,大人叫我青瑛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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