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天音之殒(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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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修罗城,车驾第一次停靠整顿时,伊祁箬站在那儿不经意的算起日子,随即,目光便朝着东北方向打量起来,久久难以回转。
已经是八月的最后一天了。
九月初五,不算不知道,愿也是这样的近在眼前。
那个人,长久的栖居于黑暗之中的影子,此间竟难得的在她脑海中渐自明亮起来,不知是不是因为回头便是修罗城的缘故。
"后来你可曾哭过?"
稳重清和的声音从身边传来时,伊祁箬微微一怔,回身见到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自己身边的安定王妃,脑子里却是有一瞬的茫然。
哭?
望着一身遗世高贵,恍若站立在空门之中的夫人,她露出些惑色,脱口问道:"您说什么?"
安定王妃眉目无绪,远远的随她望去,东北边的那座城池土地,明明相隔不算是太远的距离,可是这么多年,她头一次站在修罗城外望长泽,没想到,却是已连半点影子都遍寻不到。
"我记得那年子返走的时候,你没有哭。"说着,她浅浅的望了伊祁箬一眼,随即便又转回头去,语气平淡安然,问道:"后来呢?这些年里,你可曾为他哭过?"
唔……
原来,是这一件。
伊祁箬望着安定王妃的侧脸,目光渐渐低了下去,眼底神色极为复杂,半晌,低声道:"是绰绰不孝。"
吐字清浅,个中,实则并无半点愧疚之意。
——不,对未曾为舅父流过一滴眼泪这件事,她自知,自己并非是愧疚。
可是,她也知道,自己是应当哭、也本该哭的出来的,可是九年——至今九年,她偏偏是一滴眼泪也未曾为此而流下。
原因呢?她不知道,真要说一个,也只能是这么个理由了。
可是,一旁的安定王妃却摇了摇头,"不,你对谁不好,都不可能对他不好。"
——不知是这个小帝姬,换了任何人,被霍子返那样的人物悉心教导,倾囊相授,带在身边教养那么多年,谁都不会对那人有一丝一毫的不好,这一点,霍清心从来打从心底里相信。
——毕竟,对于族兄,她也曾是仰视过那万般风华的人。
并且至今,一直都在仰视着。
顿了顿,她对伊祁箬说:"是时机不到。"
未曾想到是这么个答案,伊祁箬听罢,当即便是一怔,脑子里将这话翻来覆去思量了几遍,尽皆是无用。
自嘲混合着难以置信,她笑了一笑,妥帖不失恭敬道:"我从不知道,哀伤也可以分时机。但请王妃赐教。"
王妃难得的失笑了一声。
这本是个极简单的问题,她觉得,凭伊祁箬的悟性,不该不懂。
"很简单的道理。"她说,看了小帝姬一眼,随即顾自前走了两步,遥望着东北方袅袅云烟,低吟一句:"这九年以来,子返未亡。"
伊祁箬蹙了蹙眉。
子返未亡。
未亡、未亡。
她问:"祖陵宗祠皆在,如何未亡?"
当年,盖棺定论,眼前的人也曾是亲眼见到的,昔年的天下第一美人,天下第一奇人,天下第一俊彦,死了。当年,多少人都是见证,如何今时今日,眼前的人便生能说出一句未亡?
为什么……霍清心想到的,是另一个人。
——那个在长泽子返盖棺入土的同一时刻,也跟着闭上了一双眼睛的人。
她想,这个道理,伊祁箬也该是知道的。
浅浅的沉了一口气,安定王妃缓缓说道:"有人陪他死了,他也陪着那人一直活着。"
伊祁箬很想问一句,那究竟是生是死?可是,事情到了如此地步,生死,还重要吗?
没有什么,是重要的。
天地之间,生死也罢,唯彼此而已。
她还没有想完,安定王妃忽然回身,看着她问了一个问题:"你知道为他阖眸江山那人,当日站在王宫大殿里,是如何自称的吗?"
脑中隐隐有一个猜测,可是伊祁箬不想说。
王妃有一张极为美丽的脸,这点,仅从其长泽霍氏的出身以及那倾国绝艳、标致月出的几个儿女身上便可窥得一二,此刻她浅浅的笑起来,伊祁箬便觉得有些心疼。
——她想起了姬格。
安定王妃告诉她:"他称自己是长泽子返的未亡人。"
"未亡人……"
心底的某一处被毫无预兆的触及,低低的喃着这三个字,她忽然模模糊糊的见到了一个极是遥远的画面。
画面里,自己都还是黄口小儿,不必鬼面素遮,不必步步为营,长泽还是美得一如既往,仿佛不能被人随便踏足一般……
忽然,微有些沉凝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听到安定王妃在问:"他活不久了,是吧?"
"王妃……"
那一瞬间,她忽然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去说。
必然之事,却未必人人都抱着必然之心去接受。
"你该走了。"王妃没有等她的答案,摇了摇头后,她这样说,"比起雪顶,你还有更重要的地方要去。"
伊祁箬知道,她这是要让自己回返长泽。
她自己又何尝不想去那里?可是,此番马不停蹄的长途而来,不惜叨扰王妃安宁,归根结底,她心里更放不下的,就是眼下雪顶上的那人。
摇了摇头,她道:"可这世间没有任何人能重过世子。"
这样的心思,这样的话,她都不必在安定王妃面前遮掩,而这样说来的时候,她才更进一步的发现,自己是有多放不下跟姬格有关的一切事。
可是,下一刻,王妃轻描淡写一句话,却是给了她一记当头棒喝,"他现在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你。"
伊祁箬许久都没有说话。
她知道,王妃的话说的没错,眼下,世子最不想见的人,应当就是自己。
这样想来,自己执意上雪顶,为的也不过是自己罢了。
眼见她渐自低下头去,夫人走过来,如一位最普通的长辈般,在她肩头拍了拍,道:"听话,去吧。你去他身边无济于事,至少东北而去,你还能找到一桩功德圆满。"
她眉头蹙得更紧一分,出口都有些语无伦次,"我不想这么自私。"
王妃却问:"谁又不是自私的呢?"
谁,不是自私的呢?
这一夜,在连夜策马奔赴长泽的路上,经过一片荒无人烟的树林时,伊祁箬不由自主的便想到了九年前。
九年前。
那一天起,她的生命,便又向着宸极二字靠近了一步。
亦是向着万劫不复更近了一步。
她还记得,有那么一天,在长泽台上,黄昏浓淡悠滟,从容的将一片缠绵投撒在长泽水上,秋尾已是凉意兴盛,有那么一人,披衣临风,清影消瘦里,已有了单薄之态,可却依然一番故我在,举手投足,都是使天折腰的态度。
那样意气无双的人。
她记得,那:"秋天过了,就又是冬天了……"
一句道时令话,可却也是废话,她听了,便轻笑了声,道:"您也会说这样没意思的话。"
霍子返笑意悠闲,耐心的与她解释:"我说的是我。"
"舅父!"她几乎想也没想,脱口便是一喝,只是这样的尖锐态度对上这人玩味着天地的一双眼睛,被那冲决不破的浅淡笑意一打,顷刻便成了笑话,她万般无奈,心头艰涩,也只能自作坚定的说道:"您不能这样说。您会长命百岁的。"
霍子返听罢,却是大笑了好一通儿。
一边的角看着他这样肆意的笑,却是在那儿一脸担心的怕他呛风。
"长命有什么好?"笑够了之后,他回过头来问伊祁箬,眼里是与生俱来的凌驾之风,道:"世人大多以长短计量生命,可命长命短又是如何计量的?活的时日么?……呵,都是一堆俗物。"
伊祁箬那时就觉得,但凡将要走到生命尽头的人不是子返,那么这句话听在耳里,她都会觉得极是赞同。
目光撒向长泽万顷碧波,他说:"我活一天,便一天都与众生不同,如此十年,已胜过凡俗时间百载。我的道理,绰绰,你还不懂吗?"
那年,她年岁尚小,可也已经比大多数世人懂的多了。
她说:"懂则懂矣,只是,您在我心里,我舍不得。"
霍子返深深的看了她片刻。
最后,他满意的点了点头,拍了拍小丫头的头顶,赞了一句:"嗯,这就对了。"
对他这样非比寻常的想法,伊祁箬已经见怪不怪了。
随即,她便听到他对自己说:"很多事情,你要懂得,但不要去做。"
"人生嘛,就在于收放自如。咳咳……"
那样的一句话说完,他有些勉力,退了几步扶上阑干,便是一顿咳嗽。
角疾步上前,竟将一旁的小帝姬逼到了一边,伊祁箬怔愣过后,便看到角一脸忧色的扶着他给他顺气,只是嘴里说出来的不带什么好气:"你啊,少说两句吧!我还不想这么早换主!"
困顿之中,那人竟也有闲心俊眸一挑,带出一片狡黠的雾气,濒死之际,都是生机盎然。
他调笑道:"那你可想好,秋天我还能说两句,等到了冬不得你想听了,我也再说不出来了。"
"你啊你啊……"角给他弄的无奈,顿了许久,只有硬生生的啐出了一句:"真是个祸害!"
霍子返宛然一叹,稳过了气息,直起背脊来感叹了一句:"你今天才顿悟,也太晚了。"
说完,不顾左右二人各自一脸的不放心,径自提步,走到了内里落座。
"既然说到换主,"眼眸一开一合之间,眼前的人,苍白的脸上已是另一番颜色,他朝伊祁箬看去,道:"绰绰过来。"
她走过去时,明明只有几步而已,却仿佛走完了一座刀山。
眼里蓄着雾气,不等他开口,她先道:"舅父,您听听我的话,别说这样的事了行不行?"
霍子返意味不明的一笑,道:"我可从来没教过你逃避。"
她立马摇头,"我不逃避,我就在这儿陪着您养病,若是岁暮冬末当真到了,我也面对,可好?"
"好什么好!"那人忽然扬手一拍白玉案,才沉着了半刻的气势瞬息惊变,只喊道:"你守在这儿,我立马都觉得自己病入膏肓了,不死也快死了!"
他喊完,伊祁箬与角深深的对视了一回。
从她眼里看出一些质疑,角点点头,道:"你不知道,多少次我都想犯上给他一巴掌。"
伊祁箬忧愁道转回头,看向自己的舅父。
只是,这顷刻之间,仿佛这人脸上的神色却又不一样了。
他说:"傻丫头,你还不知道,守陵招魂,那是未亡人该做的事……"
那边,角脸色一变。
他冷冷道:"长泽无主母。"
霍子返深长一笑,"很快也就有了。"
"绰绰,"清越的声音恬淡的响起,他说:"长泽军,和这长泽台,以后,就是你的了。"
那一日,他对他亲自选定的人——他视若亲女的人说:"长泽霍氏,我交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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