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宸极帝婿(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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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的宸极府,茜缎红绡,处处皆是盛世大婚,奢华无方的景致,可进了内里,只有府中人才知道,眼前却是偏生清冷的毫无半点团圆喜庆之态。
伊祁箬倚坐在裸心桥上,目光直溜溜的投射在碧波平静的水面上,似是沉思,又似是在无尽的放空。自从那几场大火烧过,她回都以来,除了之前几日以雷霆之势处置了这震惊山河的四地走水案,往后竟是连收尾之事都交在了千代泠手里,而她自己,则就时常这么独自静坐,身边也不叫人跟着,朝政之事又尽数交给了重华,加之未来帝婿失踪之事被下令封锁消息,是以不知情的外人看来,倒真觉得宸极帝姬竟是有了那么几分新嫁娘的意思,守着闺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
酡颜来到百岁庭中,远远的看着那道素衣白影,眉头不禁微锁,直是在原地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后,才鼓起勇气,近前与她回禀。
柔声行了礼,她声音里透着十足十的谨小慎微,从旁问道:“殿下,王那头来人问,四日之后的婚宴,您的意思……可还是要继续筹备?”
百姓不知道,可她身为宸极帝姬身边的人,自然是清楚那位未来帝婿如今尚是生死不明的境况,正因知道,她心里便也担心,毕竟这大半个月以来,宸极帝姬非但并未叫停王对于成婚大礼的诸般安排,更是连一早已大致完成的挪府之事又重新安排了一遍,着意将许多原本属意留在宸极府中的东西都腾挪到了虔宁街上的府邸去。这种种举动叫她们这些人看在眼里,不免都添了许多疑虑忧愁,既不知这是否为宸极帝姬筹谋所至,又不明这心高气傲的宸极殿下,是不是当真为那夜国遗子伤心动情了?
酡颜正在那头疑惑,可伊祁箬的声音便已经传来了,清清淡淡的,听不出半点情绪:“去回王的话,一切正常。”
酡颜眉头更深了一些,张了张嘴,终究福身一点头,应一声:“喏。”
当酡颜的身影消失在百岁庭外时,将这主仆俩一来一回两番对话听在耳中的男子终于身形一动,就此现了身。
角站在她身后,望着她微微歪倚在阑干处的身形,明明出尘的紧,却生生叫他看出一抹寂傲来。
就这样莫名的,他便生了一股气,于是出口的语气便不大好。
“你就这么确定……他一定能及时回来?”角就站在原地,眉眼深皱,并未道出那个名字,但一字一句,却皆是咬牙切齿,“他能回来?”
伊祁箬内力尚未恢复,又因着出神,是以在角才刚出声的一瞬,委实叫她激了一激,只是表明上却未动声色。待将他的话过耳一听之后,她却是轻声一记冷笑。
“确定与否又有什么关系?”随手将手里抓着的一把鱼食撒了下去,她拂了拂衣襟,起身回转,与角对面而立,眉眼中带着无奈却无怨由的神态,低声极尽自然的道了一句:“我都会走这条路。”
她那样的眼神,突如其来的落在他眼里,忽然竟让他想起了另一个人……
也是可笑,那人纵横一生,多是将痴狂无望隐到骨中的悠然自在之态,唯独有那么一回,为着一个人,也曾有过这般无奈亦无怨的神色。唯那一次……
只却是,为着那个人……
将思绪一收,他眼中划过一抹残忍伤情,低吟吟的出口道:“你和他总会做出同一种决定,只是造就这决定的因由,又总是大相径庭的。”
——殊途同归。在他心里,先后两任主子,大抵就是如此的关联。
岂知她听罢,却是轻笑了出来,眼里一阵希冀,道:“我若能有舅父的结局,也是至好了。”
他当即便落寞至极也狠戾至极的笑了起来,随即说道:“可我竟辨不出,天音子与越千辰……谁更值得些。”
——谁值得?你们各自所为,谁又比谁更值得些?
伊祁箬看到了他眼中毫不遮掩的恨意。
她知道,那恨意归根结底,不是为自己,也不是因越千辰。
天音子……苍茫大地,你可知你这一人,究竟让多少人恨极么?
不过也无所谓吧……有那么一个人待你重过一切、爱甚一切,别人的什么,你又何需?
收起心中苍凉,她冷下眉目,正色看向他,一字字道:“还有三个月了,三个月之后,他必死。”
——三个月后,九月初五,天音子,绝不会活过那一天。
“三个月……呵……”
他的神色里,除了嘲讽之外,再难窥出其余之物。
就是这样的神情,忽然,就让她想起了九年前在长泽,舅父灵前,自己接掌长泽军时的景象。
——他,长泽六千精兵之帅,当时也就是这般神色,嘲讽的,欺天灭地一般的桀骜,还有一分隐忍入骨的悲恸,他那样看着自己,那样看着他已逝的主上,每一寸神色里都写尽了狂放与不服,然而就在她以为他质疑自己甚至反叛自己的时候,他却带着那样的神色,领着身后的六千精兵,屈膝跪地,宣誓效忠。
——他没有掩饰他的不服,却也没有运用他的能力,使这不服蔓延扩大。
——待自己,由始而始,他便是这样赤诚。真实着,服从着。
她永远不必担心他背叛,也用永远不会见到他的阿谀奉承。这个人在以真心侍主,纵然杵心杵肺,她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那一刻,她就知道,长泽军的荣耀与忠贞,是这世上最可靠的东西,而眼前这人,纵使不会让她时时舒心,却是能让她永远放心。
于是,眼下,看着他的眼睛,不理其中她能看懂或是完全体味不到的情绪,她只对他说:“我知道你恨他,可你不能杀他,他这条命从来不是你的。你记住了吗?”
角自然是知道,那个他指的是谁。
低眸一笑,他点头,幽幽道:“你放心。这寥寥之日,我还等得。”
可伊祁箬却并未见好就收。
在他的这句话之后,她更进一步,得寸进尺道:“不到九月初五,他不能死,在这之前你不仅不能杀他,还要护着他。”
角似乎对这话并不感到意外,事实是,从接到她的传召从华胥台过来时,他就将她所要吩咐的事,猜出了个大概。
可是这并不妨碍当听到她这么说时,他心底瞬息汹涌而出的愤怒。
眼角挑起一抹冷笑,他顿了顿,却是问道:“主母……这是在命令属下吗?”
伊祁箬眉目未动,甚至是不假思索的,看着他点了下头,道:“如若需要,那这就是命令。”
在她风云不动的目光里,片刻之后,对面的男子后退了半步。
单膝跪地,他抱拳领命,脸上的神色,残忍的依然故我,口中却是道着:“属下遵命。”
看着他的样子,伊祁箬心头不能说是没有半点顾念。
这些年,她任用他、信任他、并在一定程度上钦佩着他,两人之间以此发展出一段微妙的友谊,深厚遑论,却绝对是过命的。故人旧事,她又何尝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勉强他?只是没办法,最后这三个月,她一定要保全那人的平安,纵使华胥台六千精兵个个是一流须眉,可她誓要做到万全之心,却是容不得半点差错。
是以,执行这任务的人选,也就只能是他。
近前一步,将左手覆在他的右肩上,执行着长泽军最庄严郑重的仪式,她沉声道:“三个月,我要你带他去三个地方。”
心头一动,至于是哪三个地方,不必她出口,他已是心照不宣。
抬起左手覆在她搭在自己肩头的手上重力一握,如是,便算是领命礼成了。
庄严之后,他起身,看着她的目光里却是嘲讽之意更盛。
“三个地方?”冷笑一声,他恶狠狠的感叹道:“呵……你待那么个人——那么个牵制你一生的人,未免也太好了!”
她笑了笑,他虽见不到面纱下的那张脸,却也大抵能勾勒得出,那笑有多凄绝。
跟着,他听到她说:“我总是爱成全将死之人的愿望。”
可惜,这句话,却并未让他心里好受那么分毫。
九年,在他眼里,那人死后,天音子已经多活了九年,也只有她,才会成全他这么久。
转身望向东面的至近至远的那座楼台,她眸色幽深清远,模糊的不见表情,半晌,低吟吟浅逸道:“江山白首,千里命驾……”
身后的人,将这八个字听得清清明明。
他忽而起了一份感叹,倒也算不得是叹天命不公,只是道出另一桩可能的、满是遗憾的事实:“青帝到底有所亲疏,他若是没有那双眼睛,连着霍子返的那根红线,又岂能轮得到他?”
能吗?
不能吗?
伊祁箬觉得这问题无味极了。
“角,”沉吟的声音缓缓出口,她背对着他,眸眼一开一阖后,淹去几许惆怅道:“你要明白,人活一世,有些人,从来都只能仰慕,不能亲近。”
角一怔,随即,却有些玩味。
他问:“你在说我,还是在说你自己?”
她只是笑,淡淡道:“人人如是。”
她想,人与人之间最好的交缠,大抵便是仰慕了——不越过那条线去,便不必大悲大喜,患得患失。情爱是过犹不及,可惜这一个度字,却无人愿在这上面把握。
只因太过适当的美好,历经沉淀,总也将品出乏味二字,轰轰烈烈之所以使人飞蛾扑火,不外乎,也是那一点平淡之中难舍的浓墨重彩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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