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才会相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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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夜,西郊烧霞别苑里,舒蕣王姬方用过晚膳,正与侍女在莲心湖榭上垂钓作诗,兴致颇盛时,便有下人回禀,摄政王驾临。
算准了自己那一封信的效用,铅陵蘩听罢,撤了钓竿,暗自一笑,便下榭上了小辇,一路朝着会客的前厅而去。
重华这厢落座不消片刻,便听得外头有细碎的脚步声隐隐传来,大敞的门外随之便投进一道身影,在夜色中盈盈冉冉。
铅陵蘩带笑进门,行了礼连声告罪道:“王来的还真快,蘩有失远迎,但请摄政王恕罪。”
此番摄政王秘密圈禁舒蕣王姬,将其困在这一方尽是他亲兵手下的别苑里,时只让她带了一个贴身丫头侍奉在侧。是以此时,即便房门大开,但与重华而言,也无甚大碍。
看了铅陵蘩一眼,示意她一旁落座,重华随即道:“明人不说暗话,王姬信中所言,本王的确很感兴趣,就是不知这话好说,却也是否一样好担承。”
他的脸色虽看不出阴晴,但心情想必不会太好。
铅陵蘩闻此,佯作苦闷般笑道:“蘩如今的处境,难道还敢同王开这样的玩笑么?”
“那可不好说,”重华轻勾着凤眸,略带深意的挑着目光看向她,似笑非笑道:“王姬为人素性不让须眉,这些年不信你的,或是太过相信你的,总没有好下场,不是吗?”
“可是除了我,眼下王可还有第二选择?”铅陵蘩并不辩驳,好看的眉眼中笑意恬淡,顿了顿,却是平静的说了一句很犯忌讳的话:“总不会,您还愿意一如既往,叫越千辰牵着鼻子走吧?”
明显的感觉到那方射过一道寒光,铅陵蘩却暗自一笑,顾自低头饮了一口茶,匀了匀,感叹道:“也是难为您了,天潢贵胄,朝野内外纵横了半辈子的骄子,何曾遇到过这样憋屈的境况?分明是想杀的人,忌讳着不能杀也就罢了,偏偏,还一路只能在他的圈套里游走,无法跳脱。”
说罢,目光一转,从容不迫的与他对视着,仿佛对一切,皆是成竹在胸。
重华死死的看了她一眼。
过去,他从未细想过铅陵蘩这个人,而眼下,他却不得不将这个人,细细端量起来。
“你倒知道得多,”半晌,他轻飘飘搁下手中茶盏,眸光一扫,带着危险的含义划过她的脸,却是轻描淡写的问了一句:“想必也是知道,本王是为何陷入今日这般境况的了?”
铅陵蘩手指一顿,旋即,淡淡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只听她气定神闲的匀匀说道:“朝中重臣皆以为是《太平策》,可我却不这么想。”
——对玄夜太子,喊打喊杀了这么多年的重华殿下,一昔仇雠相对,他却没有杀他。究其原因,似乎,只能在那半阕自拂晓林氏族灭后,下落不明的《太平策》上。
见重华未语,铅陵蘩思忖一瞬,继续道:“《太平策》——先不论他有没有,即便真有,也不过半阕而已,没有霍氏手中的另外半阕,也不过是一腔废话,再是无用也没有。若是今日掌权的是宸极帝姬,说她能为此留千辰一命,我还信,可你……”说着,她看了重华一眼,摇头笑道:“这全天下能治得住重华殿下的,从非所谓‘太平’。”
重华眼里挑进一丝深长情绪,微微动了动背脊,等着她的后话。
云淡风轻里,她道:“到底,唯那一人罢了。”
眸光赫然一紧,重华在这一刻,死死的攥紧了拇指上的扳指。
唯那一人。
铅陵蘩带着怅然,摇头叹道:“佳人已逝,至于今日仍旧能为难得到王的,应该就是六年前,无故失踪的章灼王姬的骨灰罢?”
话说到这里,从她嘴里听到这番话,重华已然毫不意外。
浅浅换了一口气,他英眉凝肃,沉沉道:“你既然知道,自然也应当知道,在本王一日未曾从他手里得来想要之物之前,越千辰,都是安全的。”
铅陵蘩蓦然一笑,却是不以为然,反而道:“他安不安全,终究是由王决定的,不是吗?”
颇有深意的话,重华品评这里头的分量,与她对视不语。
铅陵蘩循序渐进,此间亮出底牌,道:“若是我说,章灼王姬的骨灰,我能安然无恙的从他手中得到,以解王之困境,王可愿信?”
心尖狠狠一颤,重华重重的呼了一口气,死盯着她,咬着牙问道:“你这话……当真?”
她安然一笑,徐徐道:“那就要看王,究竟是想要活着的宸极帝姬,还是章灼王姬的一捧白骨了。”
说罢片刻,在重华骤然浓戾下的目光中,她又不怕死的添了一句:“需知鱼与熊掌,不可得兼。”
——伊祁箬的生死下落,或是姬窈的骨灰,你,只能选一样。
重华死死的看着他,恨不得就此,以目光将她绞死。
可终究,人在屋檐下。
许久,他忽然问道:“你怎么能证明,她还活着?”
总不能全凭一张嘴罢?
铅陵蘩想了想,笑道:“正如宸极帝姬在玄夜太子身上有所求,玄夜太子,在尚未弄明白当年千阙之中那一把孽火的真相之前,也是绝不会随便了结您同帝姬这一干关联之人的。……更何况……”
说到这儿,重华分明注意到她眼里浮过一抹一闪而逝的狠戾与寞然,却到底没有将那句‘更何况’继续下去。
连忙收敛情绪,铅陵蘩回过头来,冲他又是一笑,道:“您只要做出选择便好,剩下的,我都会为您成全。”
长指轻点着膝头,心底兀自犹豫了半晌,他启口问道:“你的条件呢?”
终于,说到正题了。
心头一稳,她道:“自由,自是头一件。”
重华不置可否,只道:“那要看这自由有多大。”
她听了就是一笑,说出的答案倒也不担心,问道:“帝都天子脚下,回自家府里住去,不过分吧?”
她说罢,重华倒有些含糊,似乎对她如此简单的要求,反倒有了些忌讳。
她便笑道:“其实您也关了我这么久了,想必早也看明白了,我与越千辰,名义上是夫妻,可他心里,比之家仇国恨,我远远算不得什么。所以困我以制他,根本也没什么用。”
这,他倒是真看得很明白。
只是……
他挑了挑眉,问道:“他心里没有你,难道你心里也没有他么?”
话音落地,那头的女子去忽然一通儿好笑。
笑够了,铅陵蘩用一种悲悯却也羡慕的目光望向他,缓缓叹道:“天下没几个人如您一般看重情爱的,至少在我心里,情爱大不过生死重要——若是一早便知道沐子羽就是越千辰,莫说家父当年不会许配这门婚事,就是我,也是一百个一千个不同意的。”说着,她眼里一深,顿了顿,凝声道:“您身上有昭怀太子的债,我身上,也有他嫡亲表兄,玉山君子林厉风的仇,连亲生父亲都杀得,我的命,在他心里又算什么呢?”
说到后头,声音小了许多,用情,却重了许多。
重华看了她半晌,再开口,却是问道:“自由是第一样,剩下的,还有什么?”
铅陵蘩极快的笑了一笑,随即,面容上笑意倾散,再望向他的目光,颇有些正经。
她说:“雷鸣城。”
重华下意识的重复了一遍:“雷鸣城?”
她点点头,道:“雷鸣城原就是衔接着我铅陵氏封地与连氏封地的卫城重镇,自夜国国破后,边线一破,这座城池倒成了横亘在回峰覆水之间的银河,时常激起些什么争端,叫两家头疼。与其如此,倒不如请王恩赏,将此一地纳入我铅陵氏封地之中,反正,昔年托帝姬恩典,连氏的封地,也已然够大了。”后半句隐约有所指,她捻指算了算,继续道:“算来不过千里大小,为世家和睦虑,王总不会不舍得罢?”
重华点着膝头的频率渐次和缓了下来,望着她的目光却是愈发玩味了,嘲讽般的一笑,他道:“倒不是舍不舍得,只是裂土割据之事,到了王姬嘴里,未免也太容易了些。”
“是您说的,明人不说暗话。”铅陵蘩拿出他之前的话来堵他,目光一挑,问道:“王爷……莫不是不同意?”说着顾自一叹,“说来也是,雷鸣流泉三城,昔年何等卫城重地,您若真不舍得,也是自然。”
重华沉默了片刻。
她猜不到他在想什么,外表即便再是镇定自若,心头也免不了两分忐忑。
良久后,他忽然冷笑了一声。
明灭烛光里,倾天的气势自他眸眼中飞扬而出,他带着睥睨与不屑,道:“我伊祁氏大统于天下,边界已无,难不成,我还在乎所谓卫城么?”
铅陵蘩微微一怔。
“既然如此,于王于我,便都好说话了。”回过神来,她起身,站在他眼前,问道:“却不知,王可曾想好了?是宸极帝姬的的下落要紧,还是章灼王姬的遗骨来得重要?”
重华拾盏,饮了一口茶,继而长身而起,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我放你出去,日后事成,雷鸣城我也给你。而你——”稳厉的目光相视着,他勾着唇角,压迫之气宏贯四面八方,一字一字的对她道:“你会把宸极帝姬的下落调查得一清二楚,也会把章灼王姬的骨灰,完完好好的奉来我手里。”
铅陵蘩心头微微一闷,强自镇定的一笑,缓缓道:“王的胃口似乎大了些……我提出的选项里,可没这一条。”
重华唇边的笑意,仿佛盛了些。
“你看,本王立世至今,从不在别人的选项里做选择。”负手而立,他前走一步绕过她去,昂首道:“我也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接受我的提议,绰绰的下落、窈窈的骨灰,一样都不能少。要么,就请尊驾好好在这一方天地里,做一辈子的舒蕣王姬也罢。”
背后,铅陵蘩默默握紧了双拳。
“王姬只管好好想想,明日夕阳之前,本王会派人,来讨王姬的回话。”
说罢,他微微偏头朝她掷去一眼,随即,举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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