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第九十九章 刺青给我摸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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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边城,褚渊还在伏案写着呈给皇帝的密折,而高朔放出的鸽子,已携着他寄给沈柒的纸条,飞向远茫青空。
鸽子掠过城墙,越飞越高,下方官道上两匹驻足的马儿,成了两粒凝固的小黑点。
苏晏在马背上蓦然抬头,手扶着斗笠边缘,眯着眼遥望天空。“有只鸟,”他说,“阿追你看,那是鸽子么?”
荆红追抬头看时,只剩天际一点灰影:“太高了,看不清,或许是吧。”
苏晏回首望了一眼定边城的城门,依稀觉得错过了什么,但这一点浮念又分明毫无根据,于是摇摇头说:“走吧,去灵州。”
褚渊与高朔借用暗哨据点的信鸽传完消息,带着剩余的几名锦衣卫,又返回横凉子镇附近的河岸边。
盛千星还在徒劳无功地寻找失踪的苏御史。
“这都过去多少天了,就算人还活着,怕是也已离开此地。”褚渊怀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问手下的锦衣卫,“你们觉得,苏御史可能去了何处?”
一名锦衣卫思索片刻,道:“会不会南下去了延安城?毕竟苏御史遗失了所有印信和文书,只有延安的周知府认得他,去其他府城怕是证明不了身份。”
高朔说:“你们都忘了,苏御史之前坚持要去的地方,是灵州清水营。他是个做事有韧劲的人,也许会继续北上。”
褚渊觉得他们说得都有道理,与盛千星商量后,决定兵分两路。
盛千星带着一半人马,回头去延安城,向周知府打听情况。另一半人马由褚渊带领,前往灵州清水营,沿途寻访苏晏的踪迹。苏小北和苏小京与锦衣侍卫更熟,决定跟着褚渊他们同去。
双方在河谷告别,约定无论那边得到了苏晏的消息,都要及时通知对方。
与此同时,苏晏在溪边岩石旁脱起了裤子。溪对岸,骑在马背上的异族男子,正把饶有兴致的目光投向他。
*
说是同行,在路途中,荆红追与苏晏仍与瓦剌的马队谨慎地保持了几十丈的距离,休息时也是隔着半片小树林。
入夜时下起了雨,道滑不宜赶夜路,两边才不得不在路过的荒村破庙里扎堆借宿。
百余匹马被赶到荒草丛生、围墙坍塌了一大半的院子里,由马贩们轮流看管,其他人在尚未倒塌的主殿中燃起篝火,烘烤衣物和干粮。
破庙颓圮,屋顶跟筛子似的,只能尽可能挑干爽的地方落脚。瓦剌汉子们围火而坐,边吃肉喝酒,边用蛮语呜哩哇啦大声聊天。苏晏与荆红追守着另一堆火。双方中间空出一块滴答漏雨的地面,像无形的楚河汉界。
荆红追把裹着腊肉的烧饼在火上烤热,没那么硬了,递给苏晏。
苏晏恹恹地咬了几口饼子,开始喝水。
阿勒坦忽然起身走过来。他的衣袍正在火旁烘烤,赤裸着健硕的上半身,肌肤在光晕的舔舐中宛如流动的深色绸缎,发辫上的珠环与颈间胸前的黄金项链闪闪发亮。
他把拧开的牛皮水囊递给苏晏,说道:“马奶酒,喝喝看。”
苏晏犹豫了一下,想起前世去草原旅游,导游特意交代:当地人敬酒时,游客要立刻接住,能饮则饮,不能饮也要品尝少许,再将酒归还主人。若是推推让让不肯喝,就会被认为是瞧不起主人,不愿以诚相见。一旦被认定为虚伪傲慢,就很难再取得他们的友谊了。
于是他伸手去接,荆红追拦住:“公子,让属下先试。”
阿勒坦脸色未变,浓眉下的鹰目却掠过不悦的精光,盯着荆红追问:“试毒?”说着挑衅似的,自己先喝了一口。
苏晏轻轻按住荆红追的手背,打圆场:“他是我贴身侍卫,习惯了凡事先警惕三分,并没有怀疑阁下的意思。”
“阿勒坦。”
“什么?”
“我叫阿勒坦,不叫阁下。”
苏晏笑起来:“是,阿勒坦,谢谢你请我喝酒。”他接过水囊,仰头喝了一口,觉得既有绵长的奶香,又有甘爽的酒味,口感圆润柔滑,还有些酸甜。
前世他也喝过马奶酒,呈黏稠雪白的乳状,酒精度只3度左右,不会上头,但有些奶腥味。他并不是很喜欢。
但这回喝到的却是清澈的玉色,毫无腥味,估计是经过了多次发酵,去芜存菁,酒性也更烈了些,很是下口。
“‘味似融甘露,香疑酿醴泉,新醅撞重白,绝品挹清玄。’看来前人的诗并未夸大其词啊。”苏晏又喝了几口,笑着把水囊还回去,“你这马奶酒是绝品。”
阿勒坦露出了明显的笑意,“你喜欢,这袋酒就送你了。”
苏晏为难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送了我绑腿和马奶酒,我却不知该回礼什么好。出门在外,身上也没带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荆红追对他道:“大人,回什么礼都不如银两实在。”
苏晏点点头,就去掏钱袋。
阿勒坦却将视线投向他发间一条浅青色发带,指着说:“不要银两,把那个送我就行。”
苏晏微怔,伸手摸了摸发带。素软缎上暗纹如竹,末端坠着两枚小巧剔透的叶形玉片,他在定边城的成衣铺子里一眼就相中了,便将两侧鬓发用这缎带束在后脑,带梢玉坠随着青丝垂落,走动间互相敲击,发出石上清泉似的泠泠微响。
“这东西做得还算精致,但不值钱。”苏晏有些赧然,解下发带,递过去。
阿勒坦接过来,似乎很高兴。纤细缎带绕在他茶褐色的粗大手掌上,像碧萝缠古木,又如蛟龙身上披着一条玉绶,深浅分明。
荆红追冷眼旁观,心里十分不得劲。用银两交换,钱货两讫即可,非得索要贴身佩戴的发带,不是佻薄是什么,大人还真当北漠人直爽,没看出对方包藏的贼心。
但送都送了,他不好强行阻拦,削了大人的面子,又咽不下这口恼杀人的恶气,于是脸色更加冰冷。
阿勒坦摆弄着缎带,扯起一根细长发辫看了看,又在前额比划了几下,似乎没想好要该绑在哪里。苏晏看着他,忽然想到洒遍原野的秋阳,微笑道:“北漠人也戴抹额吗?”
阿勒坦说:“我们叫眉勒。冬天寒风凛冽,用三四指宽的兽皮做成眉勒戴着挡风,也有用皮革做的,上面钉满大片金银和玛瑙、绿松石。”
“这条缎带太细,不适合给你做眉勒,要不加宽后镶上金玉,改成腰带试试吧。”苏晏建议。他真心觉得,这发带书生公子哥系着还能算温文尔雅,给阿勒坦这种草原大汉用,就显得不伦不类了。
阿勒坦不想改动缎带,但也没有当面反驳苏晏,于是将它缠绕在左手腕上,打了个活结,乍一看还以为手受了伤。
苏晏的视线从对方的手腕移到腹部,那块树形刺青在火光中显眼得很,青黛中泛着微微的金色珠光,像是在肌肤下渗入了一层金粉。
这棵名为“托克提拉克”神树,虽然只以刺青的形式显示出它的轮廓,但仍能清晰看出枝干盘虬遒劲,树身众藤环绕,树冠繁茂如云,强壮蓬勃的根系一直深向……肚脐下方,没入裤腰。
他没来由地胸口一热,忙吸了吸潮湿的夜风水汽,驱散这莫名其妙的热意,带点赧然地说道:“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能不能摸一下你的刺青?”
阿勒坦愣住。篝火旁的瓦剌汉子们本正在吃喝说笑,不知谁听见了这一句,脸色惊讶地对同伴嘀嘀咕咕,导致所有人纷纷转头看向他们。
大眼瞪小眼,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苏晏不禁怀疑自己说错话,触犯了他们的禁忌,想到对方“语不投机则随时拔刀而起”的战斗民族属性,当即缩了缩脖子:“没有没有,我随口瞎问的,别当真——”
阿勒坦眉头微皱,脸色严肃,在荆红追按剑而起时,忽然一把拉住苏晏的手,郑重地按在自己的腹肌上,“你摸。”
破庙中的气氛莫名透出紧张感,苏晏吞了吞口水,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手指在刺青上来回磨蹭,收回来时又搓了搓指尖。
没有染上黑色污迹,也没有粉末或黏腻感。
刺青所用的染料深入肌理,并不会因为外力摩擦而掉色。
“你们用什么做刺青染料?”
“云母石磨的粉,加上植物汁液。”
“北漠其他部落也一样?”
阿勒坦不知道他究竟想了解什么,但仍耐心回答:“是,刺青染料的配方都差不多。我族喜爱黄金,便多加些云母粉,光照时会微闪如金。”
苏晏心念暗转:那名掳走他的鞑靼骑兵,胸口苍狼刺青掉色,想必不是纹的,而是画的。看来这批人身份可疑,究竟是不是鞑靼部落的还很难说。如果不是,他们是哪个部落?又为何要伪装成鞑靼人,进入大铭境内劫掠?是想挑起战争,还是栽赃嫁祸?
由此再推想,如果入侵边关的不全是鞑靼人,还有其他部落的骑兵,其首领们却在明面上对景隆帝的招揽表示出响应之意,暗中会不会另有企图?
他用曲起的手指,抵着下颌沉思。阿勒坦则低头注视着他头顶的发旋,神情有些复杂,右手无意识地抚摸着左腕间的缎带。
“……你在想什么?”他问苏晏。
现在就连瓦剌也在苏晏怀疑的范围内,他不想说实话,随口应付道:“在想你挺干净的。”
说着自己也觉得好笑,之前被那北漠骑兵的体臭熏得险些背过气去,也能理解干旱地区水源不足,长年放牧与征战的人未必顾得上清洁自身。但若是叫他再闻一次,那是捏着鼻子也绝不愿靠近了。
刚遇见阿勒坦时,苏晏还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后来发现对方身上并无异味。再看发辫与颈间的金饰,猜测他可能是瓦剌贵族,会亲自带人来大铭贩马,或许是彼族的历练方式,也或许是用贩马来掩饰其他目的。
故而阿勒坦表现得再爽朗热心,苏晏对他也始终怀有一丝戒备。
不过他还挺好闻的。
“你有种特别的气味,很淡,有点像花草香,但又不是我闻过的任何一种花草。”
阿勒坦很想告诉他,那是草原上的扎蒙蒙花,晒干后泡入神树树脂提炼出的精油中,制成圣油。瓦剌贵族用来涂身,以示对神明的虔诚。
但话未出口,便见火堆旁的同伴们,瞠目结舌的蠢样还没退尽,就一个个挤眉弄眼地看他好戏。
阿勒坦回以严厉的眼神,瓦剌汉子们便如蜂蛰般纷纷扭回头去,埋首猛吃猛喝,一时呛咳声四起。
苏晏目的达成,把发现的蹊跷与线索藏在心里,便满意地回到自己的篝火边。
荆红追冷着脸铺好地毡,取出一条薄毯放在上面。
苏晏笑问:“阿追不高兴啦?”
荆红追不吭声,往他手上塞了个装满水的木杯子和拧湿的毛巾。
苏晏用牙刷洗漱完毕,边拿毛巾擦脸,边偷窥对方神色,觉得他是真生气了,于是往地毡上一坐,拍拍身侧:“你也上来。”
荆红追半蹲着替他脱掉鞋履,语气平淡:“属下睡那边供桌上。”
“供桌就三个脚,还都是灰尘和蜘蛛网,当心一躺上去就塌架子。”苏晏带着点讨好,扯了扯他的衣摆,“你就睡我旁边,我不怕挤。”
荆红追绷着脸看自家苏大人,心道他怎么就这么爱招人?
又觉得这问题问得真蠢——早在两人刚认识的时候,在苏宅的老桃树下,自己不就见识过他对狂蜂浪蝶的吸引力。
豫王也好,沈柒也罢,个个都是吃骨头不吐渣的恶狗,苏大人在这方面真是天然纯善,换作是他,早设法把两人剁成肉泥,再背着通缉令浪迹天涯去。如今好容易出了京,摆脱了那些仗势欺人的皇亲国戚与朝廷鹰犬,又沾惹上这个一看就不是善茬的瓦剌大汉,苏大人就不能——
唉……不是苏大人的错,是他太没用,没把大人护周全。荆红追心里涌起自责,默然叹口气,面对苏晏近乎撒娇的眼神,冷脸也绷不住了,无奈地脱靴坐到他身边。
苏晏愉快地躺下,往边上挪了挪,尽量腾出空间给另一个人,打个呵欠说:“我好累,大腿疼,小腿酸。”
荆红追把他的小腿架在自己腿上,揉捏穴位、推经活络。按着按着,听见深沉悠长的鼻息声,竟是在群蛮环伺的破庙里,没一刻钟就睡熟了。
真不知苏大人是心太宽,还是对他的“阿追”的身手与忠诚信任以极,相信无论何种困境,自己都会竭尽全力保护他,绝不会弃他而去。
……苏大人真是个聪明人,想得一点不错。荆红追嘴角勾起轻微笑影,转而将苏晏的头颈轻柔托起,枕在自己的大腿上,好让他睡得更舒服些。
他背靠着柱子,腿上躺着熟睡的苏晏,打算就这么坐一整夜。
隔着摇曳的火光,阿勒坦坐在墙边,一腿盘起,一腿屈膝踩在地面,将右手搁在膝盖上,毫不掩饰地盯着他们看,眼神中有探究与捉摸,也有难以言喻的深意。
他用绑着缎带的左手轻触腹部刺青,皮肤上似乎还残留着苏晏手指的触感。
这枚神树刺青,自从成年那一日,被族里的萨满法师刺在他身上后,除了父母,从未让旁人触摸过。
老萨满说,染料里加了神树果实捣成的枝叶,冥冥中的祖先会庇佑他,不受邪锋恶疾的伤害。除了血亲与伴侣,不要让他人触碰,以免泄了魂灵气息,对神明不敬,导致厄运降身。
他对这劝诫很是重视,故而从不让婢女仆人贴身服侍。与人摔跤比试时,也用布带缠住腹部。曾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族中小子,输了以后不甘心,去扯他的绑带,被他直接撅断了胳膊。久而久之,部落里的人都知道他的忌讳,也再没人去触他逆鳞。
所以方才,他破天荒地允许苏晏触碰他的刺青,同伴们才那般吃惊,忍不住好奇与揶揄之心,胡乱猜测议论。
就连阿勒坦自己也不清楚,为何会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中原少年破了例。
但他知道,这少年绝不是普通旅人。此去灵州清水营,或许会有罡风掀起,把一潭清水搅成令人期待的鲸波怒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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