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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四章:路途是那样宽广而明亮


屋子里寂若无人,只炕下银炭火烧得噼啪作响,青纱烛灯将两人的脸映得惨白。赵曙微垂着头,望着炕边几上的御窑美人觚,觚上花枝缠绕,有女子于藤下采果,一副静然闲适之意境。他心底氤氲着一团火气,说不出是气自己还是气滔滔,噗呲呲的往上翻滚。如今他官至大将军,皇帝的左右臂膀,掌管着大宋一半的权政,素日往来接触之辈哪一个不是俯首帖耳、阿谀奉承,就连帝后丞相,待他也客气三分,从不苛责训喝。

他早已不再是当年汴京城里,游荡在蓝天白云下,一腔心思只想着接滔滔儿上学的十三殿下。他混迹官场多年,荣耀权势,人情练达,已然巧熟烂心,玩弄于股掌间。

可待滔滔儿,他却始终没得半点法子。

滔滔儿也懵了,以前虽打打闹闹,摔东西乱踢,但从未像今日这般,沉闷得如此沮丧、委屈。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为何生了气。他找四院的娘子侍寝,她是知道的。他偏爱武氏,她也知道。她一个人顾全不了偌大的家府,只能倚仗他的妾室。

半响,他才直起身子,脸上已然恢复常色,低沉道:“我回大院安寝。”

滔滔倔犟的抿着唇角不吭声,赵曙顿了顿,深深的看了看她,方转身掀帘。外头一阵纷沓的脚步声,渐渐没了声响,落衣见赵曙回大院,心里“咯噔”一突,知道自己闯了祸,假意端了茶盏悄声进屋,见滔滔伏在炕桌上,将头埋在双臂里嘤嘤而泣,又连忙退出去。

过了半柱香时辰,滔滔才喊人洗漱,落衣忙吩咐婢女端着温水巾栉往房中伺候,见滔滔双眼红肿肿的,后悔不已,想要说两句什么,却也不知如何开口。滔滔倒是静静的,换了寝衣,连夜宵也未吃,就歪在榻上睡去。

二院里头人多嘴杂,底下的人见赵曙来了又走了,不过一宿间,就谣言四起。高氏得意,武氏惶恐,陈氏袖手旁观,李氏事不关己。

天才蒙蒙亮,滔滔竟喊人进屋伺候,又遣小厮往四院召了高氏,高氏估摸着是为了建小厨房之事,连忙穿戴齐整,裹着兔毛领镶边翻毛斗篷,抱着白铜透雕暖手炉子,扶着初夏紧赶慢赶而来。滔滔一夜未眠,双眼肿如核桃,幸而天还未亮,她只让落衣往房里点了两盏灯,半黑不黑的,高氏也看不大清楚。

滔滔端坐在炕椅上,神色若定问:“我听落衣说,四院要建小厨房?”

因未赐坐,高氏只能站着,她恭谨道:“武娘子不爱吃大厨房的膳食,殿下说在四院安个小厨房,专给武娘子用。”她低眉垂眼,不敢看滔滔的神色,只觉似有什么从头顶狠狠压了下来,让她很是惊慌,恨不得转身就跑。

滔滔手里原端着一碗清火泄热的莲子茶,忽而重重往炕桌上一搁,冷声道:“内苑之事,向来要禀告于我,为何竟没有说?”凛冽之气,让高氏不寒而栗。

高氏越发小心翼翼,道:“殿下有命,四院之事不许在娘娘跟前嚼舌根。”她生怕滔滔不再信任自己,忙将赵曙让她将小厨房所出例项均划入大院一事都说了,以正清白。

滔滔似乎叹了口气,许久才问:“如今小厨房筹谋之事已经如何?”

高氏回道:“已经叫人在外头去寻厨子了,银子也拨了出来,正要在武娘子屋旁搭两间侧房给厨子用。”顿了顿,犹豫道:“娘娘可有旁的吩咐?”她盘算着,若是主母说不建小厨房了,殿下肯定也没得法子,如此,武氏的脸可没地方放了。

却不想滔滔道:“厨子不要到外头找,往二院拨两个去就是。还有烧火、切菜上用的人,你往旁处先匀着用,若是还少了,过完年,在找人牙子买些奴婢便是。”

高氏露出讶异之色,怔忡片刻,方道:“是,妾这就去办。”

说着正要告退,却见滔滔起了身,缓缓道:“你们都是官家赏给殿下的,若只给武娘子建小厨房,传出去,还以为殿下亏待了其她三位娘子。竟然要建,不如就建间大的。往后四位娘子的吃食均从小厨房领,丫头婢女的饭菜则依旧从大厨房出,如此便是了。”

高氏何等聪慧,自然能融贯汇通滔滔的意思,四院娘子皆从小厨房领食,那所费例项自可从大厨房中分出来便是。而小厨房所用的奴才奴婢,也可从大厨房分派。如此一番,不仅省下银钱,足了各位娘子的脸面,连同武氏那点恩宠也消弭殆尽了。而与殿下的命令,竟也毫无驳背之处,真是一举四五得。

天已渐亮,空中洒起雪粒子,嗦嗦往下落,又密又急。初夏撑开伞遮在高氏头顶,扶着她回四院,又见她面露沉凝之色,便问:“娘子在想什么?可是主母为难您了?”

高氏只摇摇头,却并不说话。

初夏讨巧道:“小厨房之事,殿下、主母各有主张,武氏又诸多意见,也就您能夹在中间处理得妥妥当当,若是陈氏、李氏,只怕非得急哭不可。”

高氏笑了笑,意味深长道:“比起主母,我终是差得远。”初夏不知其意,高氏也不再说。她是怕,比武氏得宠更怕,怕有朝一日主母不再需要她了,那她就真的只能任人践踏。

吃过早膳,天色灰蒙蒙飘起了雪花,不出半会,远处屋檐兽角上皆已是白花花一片。滔滔站在廊下,有轻薄的雪片儿扑在脸上,化了水沾黏在颊边,凉沁沁的,像是落了泪。亲侍落衣见她站得久了,劝道:“娘娘,外头风大,仔细吹伤了头。”

滔滔失神似的立着,也不知看什么,半会才痴痴的转过身,往屋里走。她唤了人来洗漱,重新梳了发髻,裹着浅紫色羽纱面薄氅,穿上鹿皮小皮靴。落衣以为她是要去大院找赵曙,很是高兴,出了廊房,方知她竟要顶着大雪去刘府。

青桐躲在深闺已有四五个月未出门,肚皮渐滚,越发行动不便,故连滔滔邀她去私邸也只是称身子不爽利,不敢出府。滔滔忽登上门,将刘府上下都骇了一跳,又不好拦着,青桐想滔滔不是外人,也未刻意避讳,就大大方方亲自往花园处相迎。

虽裹着硕大的风衣,但滔滔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只是不敢信。直待青桐将事情始末一一说清楚了,滔滔才由衷叹道:“一直觉得你胆子小,如今看来,就属你胆子最大。”

两人依旧像未出阁那时一般,搬着藤椅坐在门槛前看雪,丫头们怕她们着寒,足足往脚边烧了七八盆红艳艳的银炭火,烘得两人脸上红如绯霞,半点也不觉冷。滔滔将自己与赵曙吵架并动手之事前前后后跟青桐说了,引得青桐一阵轻笑,道:“你们也会正儿八经的吵架,也算奇事。”滔滔一手戳在她腰上,道:“我是跟你说正经的...”

青桐一时敛不住笑,道:“那你为什么要动手?”

滔滔道:“素日我都是动手的,有什么好奇怪?”

青桐摇摇头,道:“可是这次不同。”

滔滔反问:“有何不同?”

青桐沉沉道:“十三殿下是谁?如今是左卫大将军,掌管着宫中、烽候、道路、水草之事。手里有兵权,又在官家面前得宠信。连我父亲见了他,都得规规矩矩唤一声十三殿下。你平时和他玩闹,耍耍小脾气,他不觉得有什么,当你是撒娇。可你竟然敢掴掌,且连他为自己的宠妾建间小厨房,你都容不下,他怎能咽得下这口气?”

滔滔气得从藤椅上翻然坐起,道:“他是十三啊!又不是旁人!”

青桐看见滔滔如此模样,就勾唇笑的愈深,道:“我刚才说的那些,是不是很有理?”

滔滔不说话。

青桐又道:“旁人看来,定然是和我刚才说的一样。十三殿下是咽不下去这口气,所以生气了,所以才气匆匆的回大院安寝。”停了停,又道:“但我敢说,如果你肯稍稍向他低一下头,他一定会屁颠屁颠的跑过来向你赔罪道歉。要不然,我可就白喜欢他那么多年了。”

滔滔撅嘴,道:“明明是他错了,为什么要我去道歉,才不要。”

青桐道:“如果十三殿下向你讲了真话,那你就了解了实情。如果十三殿下向你讲了假话,你也不应该逼着他说真话,而是要了解他的动机。”稍顿即道:“他为什么不让底下的人在你跟前说四院的事?为什么要从大院里头拨出小厨房的例项银子?他难道真就那么喜欢武氏么?喜欢到宁愿伤害你,也要宠爱那个女人?”

天上的雪花纷扬而落,滔滔仰躺在藤椅上,脱了鞋将脚缩在锦被里,将事情一样一样的梳理着,忽而觉得心里似有什么在渐渐膨胀、长大、生根发芽,又好像忽而经历了什么,让她开始神思清明,就好像眼前再也没有什么值得纷扰的事,路途是那样宽广而明亮,半点荆棘也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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