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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九章 过去


石无月登上了秦素的座船,宁忆就跟在她的身后。白绣裳已经先一步上来,此时正与李玄都、秦素在舱内说话。

座船缓缓起航,石无月面上无悲无喜,过去她疯疯癫癫的时候,脑子里总是萦绕着各种各样的想法,笑的时候居多,哭的时候也不少,喜怒不定,只在一瞬之间。可在石无月的疯病渐渐好转之后,那段因为疯癫而变得支离破碎的记忆倒像是一场荒诞的梦,不长,从天宝七年从玉牢中逃出开始,到天宝八载结束,满打满算就一年不到的光景,前面那些玉牢生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已经彻底模糊记不清了。

在这不到一年的时间中,石无月遇到了很多人,年轻时的好朋友李非烟,面冷心热,嘴上不饶人,手上也不饶人,可心底里还是念着当年那点情分,若不是李非烟打入她体内的“三分绝剑”,李玄都不会相信她。如果李玄都不会相信她,那么就有两种结果。要么把她杀了一了百了,要么让她自生自灭,如此又产生两种后果,要么落在玄女宗萧师姐的手里,重新关押在玉牢中,要么落在牝女宗石师姐的手中,把一身所学全都交出来,然后是死是活还得看别人的脸色。就算是死,也是死得糊里糊涂。

当然,对于那时候的石无月来说,死是很可怕的,但也不是不能接受的,因为她找不出自己在这个世上留恋的理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幸好,有李非烟的帮助,李玄都留下了她,并且让她加入了太平客栈。最开始的时候,石无月并不信任李玄都,认为李玄都也要像冷夫人那样利用她,再加上她疯病发作,于是阳奉阴违,偶尔清醒的时候,也是在暗中打自己的小算盘。后来接触得多了,她发现在这个小小的太平客栈中,没什么恶人,而且除了秦素之外,其余五人在当时都属于落魄之人,算是同病相怜,李玄都虽然有些心机,但也有底限,于是她的态度也慢慢转化,开始渐渐融入到客栈之中,许多不愿意做的事情,虽然嘴上还是挑三拣四,但还是做了,甚至是远赴金帐草原。

在这个过程中,她认识了宁忆。若论岁数,自然是她大一些,可两人的经历却是极为相似,同样是早年的为情所伤,同样是疯疯癫癫,同病相怜的意味就更重一些。

两人的第一次深入接触是喝酒,最初的时候还是斗酒,可李玄都和秦素等人走了之后,就是单纯的喝酒了,喝了整整一夜,自然不是只喝酒,两人也借着喝酒说了许多,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宁忆说了自己的过去,少时的刻苦读书,青年时一见钟情,后来的大开杀戒。石无月也说了自己的过去,如何遇到了宋政,如何与师姐反目,又如何沦为阶下囚,都说了一遍,说到伤心动情处,时哭时笑,宁忆就是静静听着,既没有不耐烦,也不曾开口嘲讽,只是听着,偶尔递上一坛酒算是安慰。

石无月在一个陌生人的面前袒露了自己的过去,那些并不是谎言,诉说那段过去并不是什么难事,她认为自己已经看开了,但真正诉说的时候,那些事,以及当时她所感受的疼痛,却又是如此真实。石无月没有意料到,讲述那段往事,竟会对自己产生这样的影响,她从未主动向其他人提及自己的过往,所以当她在醉酒后向宁忆敞开心扉的时候,她并没有想到自己会如此心潮澎湃。

最开始的时候,石无月只是以一种十分微妙的心态在诉说自己的事情,她在等待宁忆的不屑和羞辱,或是其他的什么伤害,她将这种伤害视为背叛,和宋政一样的背叛。那她就有了理由去继续憎恨,这会让她在疯狂之中产生一种扭曲的愉悦。可宁忆没有,是发自真心的没有。没有人会在一个疯子面前刻意掩饰自己,石无月就不止一次从李玄都的眼神中看到了无奈、恼怒甚至是厌恶,这往往是因为石无月顶撞、忤逆了李玄都,那时候的石无月就像一个以捣乱叛逆为乐的熊孩子,非但不怕,还隐隐盼望着李玄都会对她出手,那她就可以摆脱这种无边无际的“噩梦”,真正地长眠。

宁忆的真诚,让石无月发现自己竟是可以如此安然地信任一个人,她因此而感受到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愉悦,同时也让石无月破天荒地对一个人产生了极大的好感,只是她将这份好感压在了心底,从不在外人面前显露。同时她开始思考,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这或许是她在被关入玉牢后的第一次。偶尔她也开始思考,宁忆想要的是什么,这更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

再后来,两人的接触越来越到,直到李玄都让两人一起前往金帐。这一路上变成了两人真正意义上的独处,甚至到了金帐王庭之后,为了掩饰身份,两人还扮作一对夫妻,在这段说长不长的时间里,石无月感觉自己从一个疯子变回了一个正常女儿,而那时候的石无月已经修炼了李玄都送给她的功法,理智占据上风,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也想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可她不知道宁忆想要什么。

她曾经听说过,宁忆之所以做牝女宗的大客卿,就是想要复活曾经的恋人,如果宁忆的想法一直没有改变,那么石无月所想要的就不可能实现。

还有就是,很多人都觉得她不配,宁忆是痴情,没人能说他的不是,可石无月却不一样,她不是澹台云,名不正,言不顺,就是痴情,也无人可痴,只会徒惹别人的笑话。所以萧时雨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她的心就仿佛被人刺了一剑,让她逃也似的离开了,甚至不敢回头,哪怕她知道师姐一直都在背后看着自己。

她在这个世上没有亲人了,只有这个把她带入玄女宗的师姐,她今天来见师姐,除了化解误会,也是想要得到师姐的一点点支持,哪怕只是表面上的呢,可她还是没能如愿。

当她是个疯子的时候,她无所谓别人的目光,可当她想要做石夫人的时候,就不能不在意了。

当宁忆来到石无月的身旁时,石无月正静静地凝望海面。

看到宁忆到来之后,她轻声说道:“你好,宁忆。或许我不该直呼其名,应该称呼你的表字,你好,阁臣。亦或是,继续称呼你宁先生。”

宁忆有些疑惑地看着她,问道:“你的病……”

石无月啐了一口,“去你的,我没有病,我的病都已经好了。”

“我只是……”石无月顿了一下,“我只是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

宁忆问道:“你与萧宗主谈得不愉快吗?”

石无月没有想要继续这个话题,转开话题,“你刚才问了我的病情,其实我骗了你,我的病还没有好,偶尔还是会发作,因为紫府给我的那部分功法,我还没有真正练完。你知道,一旦我把功法练完练全,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可能会恢复成旧时的我,不仅仅是从前那么简单,不是现在这个石无月,甚至是那些被我抛却的东西,又都回来了。我可能会变成完全不同的人,我甚至不可能不记得你是谁,忘了我们曾经说过的话,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宁忆沉默了片刻,说道:“无论过去怎样,那都是你。”

石无月盯着宁忆良久,忽然笑了一声,“是啊,那都是我。希望我们还能是朋友。”

说话时,石无月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正是李玄都送给她的部分“太平青领经”口诀,然后她轻轻一抖,这本册子就变成寸寸飞灰,随风而逝。

石无月拍了拍手,“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

宁忆先是一怔,随即加重了语气,“石无月!”

“你生气了?”石无月望着他,脸上还在微笑,可眼神里却没有半点笑意,反而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复杂。

宁忆望着她的眼神,摇头道:“没有,我没有生气,只是紫府的一番好意。”

石无月低下头,“过去的我是我,现在的我还是我,我要感谢紫府,也要感谢你,真的,我真的要谢谢你。在我遇到你之前,我没有想过我是谁,我没想过我到底要做什么,就像一个迷路的人,不知道从哪里来,更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当然,过去的我也不知道,只是盲目地追寻,想着什么海枯石烂,又想着地老天荒,一个人,不见天日,骗自己什么两情若在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可不是我的风格……或许那时曾经的我,但是现在的我,显然会大声嘲笑那个曾经的我。嗯,自嘲,姑且算是自嘲吧。”

“一篇功法改变不了什么,因为你永远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我能醒来,要感谢你,宁先生,宁忆,阁臣。”

你更难以沉默不语。

石无月勉强笑了笑,“给你出了个难题,哈哈。”

宁忆道:“是有些难。”

“那是当然。”石无月难掩眼底的黯然,“我就是这样,我也喜欢这样。”

说罢,石无月就要转身离去,

可宁忆却忽然抓住了他的袖子,认真说道;“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都已经成了过去,无法改变,所以紫府常说,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石无月猛地转头望着宁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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