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乾上乾下
这次换成李如师亲自开门,两扇门一点声响都没有被慢慢移开。
李如师立在门槛外,沉声道:“二先生,请。”
张海石微微颔首,跨过门槛,大步走入殿中。
此处大殿设计不同寻常,极为狭长,入得殿门之后,是一条挽着重重纱幔的长长通道,通道尽头又是两扇殿门,在那两扇殿门后面才是真正的精舍。
此处殿门正上方挂着一方牌匾,上面写着四个篆体大字:“法莫如显”。此匾与殿外匾额上的“真境精舍”四个大字如出一辙,想来也是李道虚的手笔。
在通道两侧每隔两丈就摆着一尊偌大的三足加盖铜香炉,炉盖上按八卦图像镂空,炉内有青色火焰熊熊燃烧,使得镂空处不断向外氤氲出淡淡的紫色烟雾,让此地变得烟雾袅袅,好似仙境。
张海石行走其中,脚步无声,只有手中竹杖不断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
师徒二人,一门之隔。
若是走进精舍,第一眼便能看到正墙神坛上供奉着太上道祖和三清祖师的神位,在神位之下则是一座铺有玄色蒲团坐垫的阴阳法座,法座之下是一张地衣,地衣如画,其中天昏地暗,云遮雾绕,雷电森然,其中隐隐约约有一道黯淡身影穿行其中,乃是与“天师飞仙图”并列齐名的“剑仙飞升图”。
虽然是闭关场所,但毕竟不是修建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四周开有窗户,此时开了窗户,外头的清风裹挟着几片竹叶飘了进来。正端坐在精舍法座上的老人缓缓睁开眼睛,伸手以食指接了片竹叶。
老人凝视着这片竹叶,轻轻吐出一口白气,白气不摇不散,如一条白色长龙围绕这片竹叶盘旋一周,然后又重新飞回老人的鼻窍之中,那片竹叶则化作点点碎屑散落在地衣上。
老人抬眼望去,可见这些碎屑拼凑出三道短短横线,一道横线是一爻,三爻为乾。
这些碎屑竟是刚好拼凑出一个乾位的卦象。
清微宗中的“玄微真术”中也有卜算之道,只是没有太平宗和阴阳宗那般精通而已。
老人年岁极大,身形清瘦,须发如雪,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色,也未曾束发,就这么随意披散下来。他穿了一件雪白的广袖鹤氅,与门外一身玄黑装束的张海石形成了鲜明对比。
当门外传来的竹杖顿地的清脆声响时,老人微皱眉头,一挥袖,地衣上的碎屑随着一阵凭空生出的清风飞出了窗户。
张海石在门前三丈处停下脚步。
几十年的师徒默契,两人都没有在第一时间开口说话,稍微沉默了片刻,方才听到门外的张海石缓缓说道:“弟子张海石求见。”
老人正是无数江湖人口中的老剑神、大剑仙,同时也是张海石、李元婴、李玄都、陆雁冰等人的授业之师,清微宗的老宗主,李道虚。
精舍中,李道虚没有第一时间答话,闭上双眼,似乎完全入定,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自从他搬到此地之后,他便很少亲自出面主持清微宗的大小内情,将宗主之位传给李元婴之后,他更是不再召见三十六堂主,平日里更多的时间都在练道修玄。
没了势大难制的四先生党,李道虚便又将稍稍脱离了掌控的清微宗重新握在自己手中,宗内的事情都交给李元婴去办。李元婴做对了,他便认可;李元婴做错了,他便责罚。对错都在他的手中握着,那么他永远也不会错。
圣人无名,至人无己,神人无功。
无对无错,无功无过,无善无恶,神人也不过如此。
徐无鬼曾经如此评价早年时的李道虚:“每事过慎,条理众务,增修纲纪,中外迁除,皆有恒度。”正是李道虚一手修订了清微宗的各种宗规条例,也就是规矩,所以他自己定的规矩,他要守。
李道虚不开口,张海石便站在门外静候,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那块“法莫如显”的牌匾。
大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时间仿佛在此刻停滞了。
过了良久,李道虚缓缓睁开双眼,语调没有半分上下起伏:“进吧。”
张海石缓缓推开殿门,步入其中,然后静静地作揖行礼:“弟子拜见师尊。”
李道虚大袖飘飘地站起身,漠然地望着张海石,“二先生,虽然你我是师徒,但你也是一大把年纪了,不必如此多礼。”
任谁也不会想到,老宗主李道虚竟然会称呼自己的二弟子为二先生,其中的生疏之意,昭然若揭。不过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张海石完全没有半分惊惶之情,直起身后,低垂着眼帘,望着脚下的那副剑仙飞升图。
李道虚仰头望着头顶,竟是一片人工造就的三十六天罡星图,双脚则是刚好踩在法座的阴阳双鱼的两个点上,一脚在阴,一脚在阳,阳极阴生,阴极阳生。
过了片刻,他收回视线,目光转向张海石:“儒门圣人有言:‘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年纪越长,便愈发知晓头顶巍巍天道的玄妙难测,到了如今的境界,距离跨过天门也不过一步之遥,感受愈深,就越是不敢逾越雷池半步。我刚才临时起意之下起了半卦,竟然是个乾上。不如你再来凑齐另外半卦。”
张海石点了点头,也不见他如何动作,手中的竹杖上竟然生出一片竹叶
李道虚见到这一幕,并不惊讶,只是道:“催发生机,化死为生,已然是天人造化境的手段,看来你在平日里还是藏拙了。”
“师尊谬赞。”张海石谦逊了一句,抖落竹杖上的竹叶,同样吐出一口白气,笔直如剑,直接将这片竹叶击碎,化作碎屑落于地衣之上。
两人一起望去,又是三道横线,三爻。
三爻加上三爻便是六爻,这便是乾卦。
李道虚的脸上有了几分笑意:“乾为天,刚健中正。象征龙,又象征阳和健,表明兴盛强健。乾卦根据万物变通之道理,以元、亨、利、贞为卦辞,示吉祥如意。”
李道虚又对张海石道:“你也精通卜卦,不妨参详一下,这个乾卦什么意思。”
张海石一挥袖,散去这个三爻,道:“乾卦是极阳之象。乾上自然指的是师尊,乾下指的什么,便不好说了,总不会是弟子。”
李道虚淡笑道:“二先生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张海石这次没有再自称“弟子”,平静道:“许多人都觉得,在清微宗这张棋盘上,我是唯一有资格与师尊对弈之人。其实这么多年以来,我只是在勉力为之罢了,就如毛驴拉大车,终究比不过马。”
李道虚望向他:“你觉得谁会是这匹马?”
张海石没有说话。
李道虚替他说道:“你觉得是李玄都,他才是以后有资格与我对弈之人。”
张海石抬起头来,直视李道虚:“早在天宝二年的时候,他便已经与师尊下了一局棋,虽然输了,但也让师尊大感意外,甚至让师尊感受到了威胁,否则师尊也不会急于拔除所谓的四先生一党。”
李道虚盯着他,淡笑道:“知我者,张海石也。”
张海石复而低下头去,微微欠身:“师尊谬赞。”
李道虚继续说道:“紫府是你一手带大的,可他的性子却不像你,更不像我,反而像他那位已经故去多年的大师兄。你之所以这么喜欢他,也有此等缘故。真正像我之人,不是李元婴,也不是李太一,而是你这位二先生。”
张海石沉默无言。
李道虚轻叹一声,道:“说说你的来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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