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下省。

主持门下省事务的检校中书令长孙无舅，给宰相黄门侍郎褚遂良倒了杯茶。

“你不看好苏定方此次出兵卑沙城？”

褚遂良接过茶，“太仓促，甚至可以说是草率，事先并无计划，也无准备，这突然说打就打，这可是跨海进攻，卑沙城又坚险无比，虽说前朝时来护儿曾率水师，有过攻取卑沙城的先例。

但当时情况与如今不同，当时隋帝数十万大军攻辽东，吸引了高句丽所有的兵力，这才让来护儿有了可乘之机。

可如今情况不同啊。”

“这渡海作战，没有全面准备，靠些海贼、海商，如何能支撑的起一场大仗，又如何保障兵力投送以及后勤军资的供给？

说打就打，这不是开玩笑吗，简直就是拿将士们的性命，来搏自己的军功，这是在犯罪。”

褚遂良越说越激动。

这位虽是以书法闻名当世，又相当有才华，做过弘文馆主、也做过写起居注的起居郎史官，但他侍从皇帝身边二十年，如今能够拜宰相，也不是那种只读书的书生。

长孙无忌饮着杯中的奶茶，“可你知道，夺取卑沙城的计划，实是出身武太尉之手，陛下也被他说动，这才让苏定方出兵。”

说到用兵打仗，当今世上，没有几个人有资格能够置疑武怀玉，毕竟他的那些军功实在惊人，甚至有人认为他的军功还在其师李靖之上。

褚遂良也自知没资格对武怀玉说三道四，“太尉先发制人，以卑沙为突破口的想法肯定是没问题的，但现在问题是苏定方出兵太急太草率了。

没有提前打造足够的战舰、运输船，只临时征召了一批海贼船和商船，这就能拿下卑沙城？”

“当年来护儿渡海拿下卑沙城，率领多少人马多少船，又付出了多少伤亡才拿下的？”

“而且这辽南并不仅一座建在大黑山上的卑沙城山城，据我所知，总共是有大小十五座山城，还有四座是比卑沙城略小点的中等山城，还有十座小山城，就怕苏定方为了个人功绩，结果最后挑起了与高句丽的战争，却葬送众多大好儿郎的性命。”

褚遂良越说越叹气，

他觉得这仗本来就不该打，那边李绩统兵在打薛延陀，那朝廷就该专注于此，所谓狮子搏兔亦须全力。

那边战事还没结束，你这又跟高句丽人打起来，

这还是没有半点事先准备。

“苏定方此战必败，”

长孙无忌却是摇了摇头，“未必。”

如果这计划是出自苏定方之手，那长孙无忌可能也会觉得苏定方是太着急要立功表现，觉得他会败，

可他知道这计划是出自于武怀玉，然后还得到皇帝支持，最后选中了苏定方来执行的。

这三人组合在一起，

长孙无忌就不敢轻下论断了，

“你别忘了，苏定方是卫公的大弟子，这些年也跟着武太尉征讨，立下许多功勋，他十六岁随父举乡兵，连英公当年都是他手下败将呢。”

“你说英公这次北征，当不会有什么意外了吧？”长孙问。

“七路兵马北伐，薛延陀拿什么挡？他挡不了，就算英公和李思摩这中路不顺，也还有其它五路，甚至有诸蕃部附庸，

武怀义不是刚在金山大捷，擒王灭国吗，就算他削减些兵马，可三万人马，亦不可小觑，”

北伐肯定不会有意外的，薛延陀死定了，不过最后立下这灭国之功的，未必就是他李绩。

长孙无忌倒是不希望李绩出什么意外，他现在已经跟李绩结盟。

“李道宗、执失思力被陛下召回，调去辽南，若是打下卑沙城，朝廷接下来就会设立建安州都督府，置积利州、建安州等，李道宗会是建安州都督，执失思力，也会回朝复职。

你怎么看？”

褚遂良是长孙无忌关陇系的重要伙伴，长孙国舅的回归，就是以几大谋反案而昭告天下的。

长孙无忌借着这个谋反案，把李道宗、执失思力、契苾何力一起装起去，将他们贬流西域，说到底也是清除异己，党争罢了。

可现在李道宗和执失思力，这才刚流半年，就被皇帝召回，

这无疑是让长孙无忌很不安的。

皇帝说是国家用人之际，李道宗和执失思力既是国家功臣，也是皇帝的堂弟和妹夫，现在给他们将功赎罪的机会，让他们到辽南戴罪立功。

长孙无忌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那个案子，褚遂良也是策划者。

长孙无忌最担心的是皇帝此举，是不是有更深层的意思，是不是冲着他们来的？

这段时间，长孙无忌是真正享受到了那种大权独揽的感觉。

皇帝巡游在外，

太子留守监国，

虽然朝中还留了数位宰相大臣辅佐太子，可资历老威望高的宰相都被皇帝带走了，房玄龄魏征马周武怀玉萧瑀刘洎，

李绩也领兵在外。

朝中剩下的宰相，褚遂良岑文本张亮杨师道和他，

没有谁能跟他比。

“陛下是念旧之人。”褚遂良也只能一声叹息，当初李道宗等被定罪，也比较牵强，皇帝虽最终将他们贬流碎叶，现在看来，未尝不是借他们之手，来敲打敲打宗亲、功臣们，

如今再召回，更显天恩浩荡。

里面里，倒是他们，彻底得罪死了李道宗执失思失等人。

不得不说，皇帝的帝王术，已经越发炉火纯青了。

结束一天公务，

长孙无忌乘坐马车回到府中，下车时也还一直皱着眉头想事情。

“阿郎，七娘回来了。”

管事上来迎接，并告诉他出嫁不久的女儿回娘家了。

“哦，带武郎子来了没？”

“武郎子也来了，还带了几大车的各式礼物，十分丰盛，有吕宋的香料，也有岭南的椰糖，还有流求的果干······”

长孙无忌对这些礼物倒并不在意，他的身家虽不如武怀玉，但也是十分丰厚，到了他这等身份地位，其实根本不用愁钱财的事，钱财会自己扑上来。

先去更衣，

换了身便服的长孙无忌去了妾侍张氏那边。

这个张氏就是长孙七娘的生母，出身于威武张氏，他兄长便是云麾将军张琮张文谨。

张文谨把妹妹嫁给了长孙无忌，自己则也娶了长孙无忌的姐姐，这两家是亲上加亲。

所以张氏虽是长孙无忌的妾侍，其实地位很高。

“七娘回来了？”

长孙无忌腆着大肚子，笑着来到厅堂。

“阿耶，”

长孙七娘笑着迎上父亲，她虽是庶出，但因母亲娘家尊贵在长孙家又受宠，故七娘也是从小很受宠爱的。

客厅里，

除了长孙无忌的妻妾几个，还有儿媳妇长乐公主也在，几个没出嫁的女儿也都在这里，

“武郎子呢？”

“二郎在跟家里小子们在后面球场打马球呢，咱家郎子马球打的好，那些小子都争着要学。”张氏笑道。

七娘已经出嫁了有几个月时间了，今天回娘家来，是特意要来报喜的。

她有身孕了。

这是天大的喜讯，

长孙无忌听了也非常高兴，还叮嘱今日一起回来的长孙八娘，让她平时要多照顾下七娘。

八娘是七娘的堂妹，长孙无逸的女儿，长孙无忌的亲侄女。

长孙无忌跟武怀玉联姻结亲，女儿嫁给武怀玉次子，长孙无逸便将八女媵嫁，这样一来长孙姐妹俩到了武家，也算是有照应。

问了一些女儿在夫家的情况，七娘说二郎待她很好，婆婆樊氏也是很好的人。

坐了会，

长孙无忌便回了书房，

没多久，武二郎来拜见老丈人。

“你在百骑当差可还习惯？”长孙无忌坐在那问，女婿如今是千牛备身，押百骑北门长上。

但皇帝出巡，武二郎却仍留在长安，仍驻守玄武门。

“军中同僚们都很照顾我，我学到不少东西。”武二郎道。

“嗯，那就好，你虽是功臣子弟，但也不能骄傲，要多学习。”长孙无忌对这个女婿还是挺满意的，虽说是庶出子，可其母也是出自渤海高氏，长孙国舅母亲就是渤海高氏。

“大人，小婿想要去辽东战场历练一下，不知道大人能否帮忙安排？”

长孙无忌皱眉，

“你刚成婚，现在妻子又有孕在身，这个时候你怎么能想着抛却妻子，去战场呢？”

“战场刀枪无眼，哪有那么好呆的，就算你父亲被称为战神，但也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何况，现在辽东卑沙城那边形势并不会很乐观，苏定方可能会败，你这时去送死吗？”

武承业连忙道，“大人还不知道吗，苏都督的奏捷露布已到长安。”

“苏烈打胜仗了？什么情况，夺取了青泥浦不是石马津，卑沙城高句丽人反应如何？”长孙无忌惊讶道。

“苏都督乘夜登陆青泥浦，然后奔袭卑沙城，高句丽人毫无防备，苏都督派人攀登入城，夺取城门，引大军入城，把卑沙城一锅端了，斩首千余，俘虏军民男女八千余，”

“辽南重镇卑沙山城，以及青泥浦和石马津两个港口，都已经被苏都督拿下了。”

长孙无忌被女婿的话惊的说不出话来。

白天他和褚遂良喝茶谈话时，褚遂良还说苏定方这次必败。

结果现在苏定方这奏捷露布都已经送到长安了？

不是小胜，而是真正大捷。

一举拿下卑沙山城，还夺取了两座港口。

最重要的是，赢的还非常轻松，伤亡几乎可忽略不计。

苏定方就手握五千官兵，然后带着一群海贼海商，搭乘着海贼船商船，一鼓作气，一天就把卑沙城拿下了。

相较之下，

李绩统领十万大军，结果让薛延陀大度设率八万人跑到长城脚下了，李绩率四万骑追击，两军交战，最后也只是险胜，伤亡不轻。

这苏定方还真是强过李绩太多，

更让长孙无忌深深忌惮的是制订这次作战计划的武怀玉，那份让政事堂诸宰相们都不看好，甚至反对的大胆计划，许多人认为定会失败的计划，结果却是马到功成。

“大人，我想去辽东历练一下，卑沙城或是青泥浦港或石马津港都行，”武承业道。

“你马上要做父亲的人了，做事要三思而后行，你就安心留在京师，好好在北衙当值，你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长孙无忌一口拒绝了女婿。

心中仍是激荡起伏，难以平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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