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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国师的笛子


  全神贯注于棋局的人们并未注意到,那道身影究竟是如何走上擂台的。

  更不会明白对方的身份。

  最终,仍是值守于附近的棋手率先反应过来,脸色一变,下意识想呵斥对方下来,又唯恐干扰大国手思考,只好生生憋下。

  “这人是谁?”

  “他怎么上去的?想做什么?”

  远处的民众难掩疑惑,议论纷纷,调集来负责治安的官府衙役们先是愕然,继而紧张。

  季平安没有理会身后嘈杂的声音,他平静地走到擂台中央,过程中脚步没有半分杂乱,仿佛丈量过,每一步的间距都完全相同。

  “棋王”柯桥略显圆润的脸上,笑容微敛,疑惑地看向他:“这位是……”

  连丛云额头沁满汗珠,腰背前倾,死死盯着棋盘,完全忽视了他的到来。

  季平安没有理会前者,先是看了眼棋局,旋即,朝后者说道:

  “不要撑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足以令旁边的“裁判”,以及抢步欲冲上来的棋手们听清。

  “继续下去,输掉的回目只会更多,你该很清楚这点。”季平安语气平静。

  一名棋手脸色微变,想要呵斥,可却给旁边的棋院院长拽住,轻轻摇了摇头。

  他们距离最近,何尝看不出连丛云在强撑?已回天乏术?

  虽不知这突然冒出的年轻人来历,但……起码替他们说出了,想说,又不敢的话。

  荣誉固然重要,但没人希望一名大国手累死在台上。

  季平安皱眉,正要再开口,气质儒雅,头戴方巾,年过五旬这大国手终于被这句话击穿。

  一口气泄下,中指与食指间夹了许久的黑子“啪嗒”一声掉下,在棋盘翻滚。

  他仿佛被抽干全部力气,颓然道:“我输了。”

  名为柯桥的微胖青年拱手,堆起客套的笑容:“承让。”

  哗——

  此言一出,人群哗然。周围的棋手们心有戚戚,失魂落魄,只觉信仰垮塌。

  连丛云竭力起身,仿佛矮了数寸的大国手迈开步子,身体忽地摇晃,就要跌倒。

  关键时刻给季平安抬手扶住,体内灵素自掌心灌出,为老人续上气力,淡绿色的星光在暮色夕阳里格外醒目。

  “多谢。”连丛云感激地道谢,继而在棋手的搀扶下黯然退场。

  目睹这一幕,台下喧声一静。

  这时候,人们才意识到,鏖战数时辰之久,连丛云已油尽灯枯。

  “唉!”不知何人,发出一声悠长叹气,一股巨大的失望与沮丧笼罩全场。

  “星官?”身披宽大袍服的微胖青年眼中划过精光,认出术法来历。

  他努力回忆脑海中,有关钦天监年轻一代天才的画像,并未寻到与眼前人吻合的。

  所以……只是个寻常星官么,勇气可嘉……他心中点评。

  季平安闻言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在棋盘上某处蜻蜓点水般落下,旋即迈步下台。

  “此战,墨林柯桥胜。”

  裁判沉默片刻,沉声宣布。

  继而看向“棋王”,却见貌不惊人的柯桥得意笑容不见,定定凝视棋盘,回想着季平安临走时的一瞥,有些惊疑不定。

  是巧合?还是我想多了?

  季平安临走时,那仿佛寻常的一瞥,恰好点出整场棋局过程中,唯一可以翻盘逆转的机会。

  只可惜连丛云并未把握住,而时间亦无法重来。

  ……

  ……

  夕阳沉入地面,天边晚霞如火。

  围观的人群们在沉闷沮丧的气氛中离场,将战败的消息传向整座神都。

  若说“画”、“音”两战落败,尚属寻常,那围棋比斗的溃败,成为了压倒神都人骄傲的最后一根稻草。

  皇宫,御书房。

  “你说什么?三场都输了?”

  乌发油亮,气质威严的元庆帝听完老太监汇报,脸色骤然一沉。

  门口侍卫噤若寒蝉。

  邓公公垂首回应:“是。今岁墨林弟子天赋极高,乃历年之最……”

  元庆帝拍案怒道:“朕不想听这些。前两项也便罢了,连丛云在哪?带他来见朕。”

  邓公公一脸苦相:“禀陛下。连国手苦熬数个时辰,下台时已气力不支,幸有一名星官出手救治,却也精力损耗严重,已然病倒。”

  元庆帝沉默听完汇报,怒意稍减,靠坐在黄绸大椅上,眉头紧皱:“墨林如何说?”

  老太监道:“言称会继续摆擂三日,若无人应战,方会休止。”

  “挑衅!这是在挑衅!”元庆帝手背青筋浮出,继而喟然长叹,毫无办法。

  历来演武,本就乃宗门与朝廷斗争的延续,如这般放置于台面上的,已是最体面的方式。

  朝廷虽可请大修士出面,弹压对方,但不对等的较量,反而会令己方颜面扫地。

  ……

  ……

  夜幕下,长安街灯火通明,依旧繁华,各处饭庄酒肆中,却弥漫着悲情气氛。

  “三座擂台,竟无一可胜,何至于此?我大周神都莫非当真无人?”

  酒楼内,一名读书人喝着闷酒,突地双眼含泪,仰天长叹。

  旁边,一名外地赶来的武夫拍案而起:

  “这劳什子‘演武’,实在不公。怎不与我等比斗拳脚?黑幕,全是黑幕!”

  一名中年酒客说道:

  “另两个不说,我心中不甘者,唯有棋院那一场。墨林棋手不当人子,欺连国手年迈,无耻至极!”

  “说的没错。”

  “呵,定是墨林心虚,担心输掉,这才出此阴招。”

  “我途径赌坊,只听赌徒咒骂连国手输棋。然则大国手已倾尽全力,非战之罪。”

  一名名酒客加入议论,叹惋者有,怒骂者有,愤愤不平者有之。

  但最终,却皆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

  “可……还是输了啊。”

  酒楼角落,一对江湖人打扮的兄妹沉默吃饭。

  听着那一声声议论,那裹暗红布裙,个子不高的少女忍不住说:

  “大兄,你说朝廷就这般忍了么?”

  她口中兄长,是个少侠打扮,额头留有一道疤的青年,放下碗筷,皱眉道:

  “不忍又能如何?除非还有厉害的牌可打。”

  一名老仆走过来,笑了笑:

  “少爷说的是呢。不过听闻墨林还会摆擂三日,神都城卧虎藏龙,没准就有人站出来呢。”

  少女眼神憧憬,真的还有人能行吗?ωωw..net

  ……

  墨林所在驿馆,乃礼部安排的一处独门独户的清雅庭院。

  此刻,院中灯火通明,屋檐下悬着一串的灯笼,将四方庭院照亮。

  墨林一群“画师”、“乐师”心情大好,摆下酒席庆祝旗开得胜,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

  与一片悲戚的神都城形成鲜明对比。

  “咳,”酒宴过半,高明镜清咳一声,吸引来众人注意,笑着说:

  “今岁演武大胜,楚臣、桐君、柯桥表现极佳。只是,还要摆三日,切记不可松懈,以防丢掉大好形势。”

  容貌俊朗,有君子风范的屈楚臣正色道:

  “高师训诫极是,吾等谨记。”

  穿素雅长裙,书卷气浓重的钟桐君抿嘴轻笑,道:

  “我倒盼着有更强的对手,今日那宫廷乐师虽大气堂皇,但许是困于深宫,为帝王演奏太久,技艺虽强,却失之灵气,实在可惜。”

  旁边,有弟子调笑:

  “依我看,大周朝廷已将底牌打光,纵使再派人来,也只更弱。”

  一片笑声中,高明镜却突然想起一人,感慨道:

  “乐师不提。倒是画师……神都还真有潜力极佳者。”

  屈楚臣眼眸一亮,兴致勃勃:

  “能被高师看重,想必不凡。不知是何人等,可有机会切磋?”

  “他啊……”高明镜端着酒樽,脑海里季平安身影淡去,摇头叹道:

  “有缘无分,罢了。总归只是潜力惊人,若论造诣,还是不及你的,无须担忧。”

  说完,他瞥见桌案旁,始终垂着头神游天外的“棋王”,好奇道:

  “柯桥,今日怎这般沉闷?不是你的性格。”

  微胖青年回神,下意识堆起笑容:“有些疲累。”

  众人不觉有异,相比前二者,下棋的确消耗心力更多。

  高明镜勉励几句,叮嘱他好生休息。

  柯桥见众师长、同门兴致勃勃,欲言又止,终究没说什么。

  ……

  国教,寂园。

  月光突破云层,将清冷的星辉洒下,映在回廊外地板上,如同霜雪。

  道门女掌教盘膝坐于窗前,纤纤玉指夹着笔杆,抄写道经。

  华美羽衣披洒,气质清冷出尘。

  “哒哒。”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身影推门而入,坐在她身旁,也不说话。

  辛瑶光动作未受影响,也不吭声,一大一小师徒两个,彼此扛着。

  最终,还是俞渔没忍住,白瓷般的小脸递过来,委屈道:

  “师尊,你都不问我发生了啥。”

  因为知道你忍不住……辛瑶光心想,“哦”了声,道:

  “发生了什么?”

  俞渔跌坐在地板上,闷闷道:“墨林演武的事咯,三座擂台,朝廷派出的人全军覆没了。”

  辛瑶光不甚在意:“胜败乃兵家常事,我辈修士,何必介怀。”

  俞渔小脸板着:

  “就是不爽嘛,神都是咱们道门的地盘,最多分给钦天监一小半。它墨林跑过来耀武扬威,弟子就不很开心。”

  辛瑶光嘴角扬起漂亮的弧度,故作无奈地说:

  “所以来找师尊诉苦?可为师总也不能出手,以大欺小。”

  为啥不行,可以偷偷做啊,伪装成凡人什么的……俞渔心里嘀咕,她才不在乎“欺不欺小”,想了想,忽然说:

  “我听说,国师大人生前,最喜游戏人间。动辄扮成凡人四处逛,才不讲究身份高低如何。连村里猫狗打架,国师都要管一管。

  “对了,今天乐师打擂,弹奏的曲子,也是国师大人在前人基础上重新谱的,就很不像个大人物。”

  辛瑶光温和笑道:“所以他老人家才是大周国师,世间独一无二,举世无双。”

  她放下笔,望着窗外明月,有些怀念道:

  “你说的曲子,是《光阴》吧,昔年为师还曾听国师吹奏过。”

  “吹奏?”俞渔捕捉到关键词。

  辛瑶光“恩”了声,说道:

  “国师曾考证,此曲乃昔年离阳真人在江边吹奏,为湖中歌姬所记下,后谱成琴曲流传于世,久而久之,便谣传成琴曲了。看离阳真人大半生都在江湖漂泊,怎会背着瑶琴操练?易于携带的笛子才正常。”

  俞渔仰起头,也学着望向窗外明月,听着师尊讲述过去的故事,有些神往地说:

  “真想听国师怎么吹奏的。”

  ……

  青莲小筑。

  季平安躺在藤椅上,静静望着天穹中那一轮明月,仿佛可以在月轮上目睹阴晴圆缺。

  这个世界同样有月亮,但与故乡不同的是,这里的明月没有凹凸不平的黑斑,完美的有如一轮镜子。

  “公子。”黄贺推开院门,习惯地唤了声。

  季平安没有看他,仍旧保持着望月的姿态:“心情不好?”

  “恩。”黄贺搬了条板凳坐在房檐下,说道:

  “监里都在议论墨林演武的事,很多年轻弟子情绪激动。”

  无论道门,还是钦天监,都将神都视为自家地盘,与俞渔情绪相通。

  给外人在自家门口招摇,理所当然不爽。

  季平安听完黄贺的讲述,道:

  “不是说,还会摆三天么,等朝廷后续的对策吧。没准能翻盘呢。”

  黄贺垂头丧气,没有丝毫信心,起身去屋里烧洗澡水。

  初夏的夜风拂过小院,一旁大丛墨竹发出沙沙的响声,季平安躺了一阵,忽然招手。

  一根笔直精致的竹子应声折断,将自己递到他手中。

  季平安随手拿起刻刀,截去竹子两头,刀刃翻飞间,毛竹变得光滑趁手,表面多了一排孔洞。

  就像一只粗糙的,未完工的竹笛。

  ……

  接下来两天,仍频频有消息送进钦天监,陆续有高手打擂,但毫无例外,铩羽而归。

  这令不少心存期待,盼望朝廷还有后手的民众大失所望,终于认清演武落败的事实。

  第三日,中午。

  两仪堂。

  当季平安合上书册,结束了今日的课程,起身准备离开时,给位列天榜,仅次于洛淮竹的天才少女拦住了。

  林沁眉眼弯弯,一副好学生模样:“一起去饭堂吗?”

  季平安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想着这届朝廷实在不争气,只好自己这个老人家去欺负小朋友。

  时间也只剩下半天时间,不好浪费。

  只好摇了摇头,说道:“今天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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