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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章 鹦鹉


“爷,折子都在书房摆好了。”拂尘从门外而入,低声对着坐在太师椅上的千岁爷道。

  宁轻鸿只抬了抬指尖,作了个手势。

  拂尘便低眉静下来。

  宁轻鸿手边便是一盏飘着热雾的天山雪银尖,茶香浅淡,他支手抵额,微微垂眼,手中拨弄着什么。

  主子不出声,房内就陷入一片寂静,只余下密密麻麻却有规律的“咯吱”声像是老化的骨头在一瞬间舒展开的声音。

  他手中垂着那串佛珠,眼神似凝在上面,又像看着其他的物什,在回忆着什么,叫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崔氏倒是有能耐。”宁轻鸿突然轻声道,似笑非笑,“也不知给清河郡及周边的佛寺捐了多少香火,才学蛮人将这串珠子凑齐。”

  拂尘细想之下,不太明白,“这,不过死一位大师,爷,这有何难凑?”他语气平常,并不觉着死个人是什么稀罕事。

  宁轻鸿更是平静,“不过是怕百姓[kou]诛笔伐,不敢言明罢了。”他微微抬手,宽袖如水泄下,“此间有一百零八珠,自是每珠各有其主。”

  拂尘讶异一下,“原是如此,那要寻这么多恰到百年的大师自然逝去,着实麻烦了一些。”

  一百零八具骸骨,他们都觉着稀疏平常。

  是因为见惯了。

  就连一旁捧着木盒弯腰候在一旁的下人听罢,端盒的手也都未动一下。

  这也是需要害怕的物什?

  宁轻鸿起身,问,“陛下呢?”

  方才崔任离去,进了府门,宁轻鸿便回院换下官袍,让拂尘将天子领到别处,他此时内里是缉丝的鹤纹雪衣,外罩一袭烟青[se]的大袖披衫,衣摆逶迤在地,织着连面的并蒂莲纹。

  与在朝上一身朱红鹤补,让人心生怯畏时,完全是两幅模样。

  很是随和。

  拂尘笑道,“陛下在亭边的珞阁里歇着,上了些点心,让府里下人好生伺候着,奴才走时,还同与千岁爷养着的那只鹦鹉玩上了。”

  宁轻鸿边听,边将这串来之不易的佛珠慢条斯理地卷起,盘成三绕,放入木盒之中,“摆在高处,免得让陛下碰到,沾上污秽。”

  那下人应“是”,退下后,将木盒摆去书房的架子高处。

  宁轻鸿再吩咐,“端盆水来。”

  他净完手后,还不嫌麻烦,不紧不慢地将指间擦干。

  拂尘大着胆子问,“爷可是不喜?”

  宁轻鸿笑,“佛门道教,不过名头好听些,死后不还是让人拿着尸首摆弄?”他语气清淡,“死人之物罢了。”

  拂尘,“那奴才去处置了它?”

  宁轻鸿丢了手里的帕子,“不用,放着吧,到底难得,我不喜,也有他人争着要。”

  “[ri]后作礼送出去便罢了。”

  “去将上次在养心殿缴的物什都拿过来。”

  不过多时,拂尘便端着那两瓷盘回来,弯

  腰双手捧上。

  宁轻鸿触了下瓷盘的表面,摸到一手灰尘,他拿回来还不过一[ri],可见原主人是有多么不在意这些物什。

  他又去拿起瓷盘中的那几粒石子,指尖捻起一粒,放在光下,边把玩边去瞧。

  一粒一粒看过去,

  发现每粒石子都极为漂亮。

  乌憬的眼光极好,这都是他[jing]挑细选出来的,有半透粉的粉[se]小石子,也有圆润如玉的白石,还有表面覆着岩石,隔面如紫玉流沙一般的石头,在光下熠熠生辉……

  他每天去御花园玩泥巴也是有收获的,不做点自己感兴趣的事,谁能天天都去干瞪着眼装傻。

  他此时跟那只小鹦鹉玩得不亦乐乎,丝毫不知晓自己的宝藏都被别人一扫而空了。

  “可瞧出什么?”

  宁轻鸿突然问。

  拂尘心里琢磨半响,硬着头皮,“这些石子瞧着都很是好看?”

  宁轻鸿再问,“没了?”

  拂尘心下忐忑,摇了摇首,“奴才愚笨,瞧不出。”

  宁轻鸿轻笑,“我也瞧不出。”他放下那些石子,也不嫌沾了一手的灰尘,又去拿瓷盘上串在一起的九个金铜环。

  宁轻鸿边摩挲着,边道,“去请府中的大夫过来。”

  拂尘应“是”。

  一刻钟后,一提着医箱的老者便急急忙忙地赶过来,“宁大人可是又有不适?怎么这次维持的时[ri]这般短——”话还未落,便听到一声似笑非笑的“李大夫”。

  老者当即懈下一[kou]气,拱手道,“宁大人唤老夫来可有何吩咐?”

  宁轻鸿谦逊淡笑,“我有一不解。”

  “内经素问里曾云,人生而有病癫疾者,是其尚在母腹中,母体受惊所致。”他又问,“此子生后,此病可还有痊愈可能?”

  “若不能,可会时痴时醒?”

  “若能,景岳全书里曾言,狂病常醒,多怒而暴,癫病常昏,多倦而静。”

  宁轻鸿长身玉立,淡笑道,“我两者俱有,我为何不能得以痊愈?”

  李大夫在这一问又一问中汗湿一身,“老夫行医多年,宁大人[kou]中所述也并非不曾见过。”他道,“小儿痫证,也并不全是只呈呆滞之状。”

  “太予圣惠方将癫、痫合为一病。”

  “但老夫就诊过的那些孩子,即不癫不狂不痫,也不曾有过癫痫之况。”

  “这些孩子少时基本多不被人所喜,却在某方面有极为过人之处,他们俱人骇人,连与人相言都是困难。”

  “但在他们眼中,却自成一个世界。”

  “若是少时加以引导,未必不能纠正,若是长成,却已然成了定局,再难痊愈。”

  宁轻鸿搁下手中的金铜环,碰在瓷盘中,发出清脆一声响,他轻声问,“那此子到底傻还是不傻?”

  李大夫道,“老夫所言是少例。”他似乎知晓宁大人[kou]中所言是何人,“只是在老夫看来,此子若有过人之处,可待人做事,心

  中所想却如三岁痴儿。”

  “两者合一,

  未必不能存。”

  “比如像您一般——”

  这不就是拐着弯骂千岁爷吗?

  拂尘面[se]骤变,

  厉声道,“住嘴!这等冒犯之言,休要再言语——”

  他话音未落,门外突然连滚带爬进来一人,那下人道,“爷!不好了!”

  “陛下同您养的那只鹦鹉吵起来了!”

  “这,那鹦鹉是您喜爱之物,陛下又身份尊贵,小的们实在不知要如何处置。”他满脸苦[se],“爷,您快去瞧瞧吧。”

  正想呵斥的拂尘不敢置信地问,“你说什么?”他神[se]复杂,“谁和谁吵起来了?”

  那小厮神[se]也极其复杂,重复了一遍,“陛下同千岁爷养的那只鹦鹉——”

  “聒噪。”

  宁轻鸿吐出二字。

  下人连忙跪倒在地,战战兢兢不敢再发一言。

  宁轻鸿按了按眉心,“将鹦鹉杀了便是,滚下去。”

  下人连忙应下,爬起来躬身退下。

  在他快要跨出门槛时,身前不远又传来一句,“慢着。”

  宁轻鸿微叹一[kou]气,“罢了,将李大夫好生送回去。”他看向老者,似笑非笑,“再瞧吧。”

  他又吩咐拂尘,“让库房给李大夫拿赏,这瓷盘也先收起来,随我去瞧瞧。”

  珞阁。

  乌憬坐在廊边的木栏上,靠着边上的偌大梁柱,气闷地别过脸。

  与他隔了一个廊柱的顶上挂住一个金丝笼子,里面跳着一只红领绿的鹦鹉,咯咯叫嚣着,“小傻子,小傻子!”

  到底是学舌,音调古怪,却比平常更多了几分嘲讽,[yin]阳怪气地让乌憬心里越发地憋屈。

  他竟然吵不过一只鹦鹉!

  奇耻大辱!

  乌憬嘟嘟囔囔地道,“你才是傻子。”

  鹦鹉听到后更加嚣张地又喊了两句,声音尖利又洪亮。

  乌憬捂住耳朵。

  气死了。

  他方才还在逗着这只鹦鹉玩,不知怎么,它就对着自己叫了起来。

  乌憬驳回一句,这只鹦鹉能紧跟着回十句,他越听越气,越听越憋闷,又怎么都说不过。

  偏生这还不是他养的鹦鹉,想教训不行。

  “乌乌?”

  他头顶突然传来温和的一声。

  鹦鹉的声音顿时消失了,它收起大张的翅膀,跟个鹌鹑似的窝回底下垫着的木屑中。

  同御花园的野犬一般,懂得趋利避害。

  乌憬愣愣地抬头,跟如同华藻披衣的宁轻鸿对上视线,霎时忍不住委屈地瘪瘪嘴。

  宁轻鸿俯下身,半挽的墨发也随之垂落在乌憬身上,“怎么坐在栏边上,多危险。”

  宁轻鸿牵住乌憬的手,将人带下来,“好了,哥哥才换完衣服。”他道,“怎么了?”

  乌憬像有人撑腰了一样,“哥哥,臭鸟”他哼哼唧唧地指着那个笼子,憋了大半天,吐出一个不痛不[yang]还不脏的词汇。

  颊尖都憋红了,

  当真是可怜得紧。

  宁轻鸿眼中似有笑意,却头疼似的问,“乌乌想怎么出气?”

  乌憬想了半天,想不到一个办法。

  宁轻鸿避重就轻,“想不出就罢了,也到用午膳的时辰了,哥哥带乌乌去吃好吃的。”他“嗯?”了一下。

  乌憬想到什么,眼一亮,“乌乌吃饭,它不吃饭!”

  宁轻鸿牵住人,将乌憬带出这条回廊,他边走边抬起指尖向后作了个手势。

  拂尘得到示意,停了下来,主子将宫里的人处置了,府里却还有乱嚼舌根之人,偏生今[ri]被这只鹦鹉学了去。

  有的是需要整治的地方。

  宁轻鸿轻描淡写地应着乌憬,“好,都听乌乌的,那便罚这只臭鸟不用午膳。”

  他“嗯?”了一声,轻柔得似乎在问行不行。

  乌憬别别扭扭地应了,高高兴兴地同宁轻鸿去吃午膳了。

  宁轻鸿淡淡笑着,

  叫人根本瞧不出,

  他完全是两幅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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