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乌憬没再被带去御书房的小隔间内,

  甚至被牵到了龙椅上。

  他是大周名副其实的天子,此时心下却颤颤巍巍地不敢坐下来,面上装着什么都不懂,傻乎乎地问,“哥哥坐这里?”

  意思是,这不是先前哥哥坐的地方吗?怎么让他来坐。

  天子把龙椅拱手让人的这一幕简直引人发笑,但御书房内的一众宫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全当自己是个瞎子、聋子、哑巴。

  就连拂尘,也对这一幕自然极了。

  狼虎之心,可窥一斑。

  宁轻鸿面上带笑,语气却不容抗拒,“坐。”

  乌憬不安地坐下来。

  这木质金雕的龙椅很是宽大,铺了软垫,他坐下来后,身后及两旁还空着许多位置,于是挪了挪,离开中间的位置,挨着扶手上雕着的龙身龙首,向宁轻鸿这一侧靠近了一些。

  像雏鸟般的依赖,就算是个笨的,也知晓要待在谁身边才安全,才会好。

  宁轻鸿哄他,“乌乌若是无聊了,便睡一会儿。”

  乌憬懵懂点头。

  即使是他坐在主位,但实际上掌握大权的依旧是宁轻鸿,乌憬看着宫人们将桌上的一应用具纷纷调了个方向,朝宁轻鸿坐着的太师椅那边摆。

  御书房的书桌很大,便是折子都在侧面堆砌,也不嫌宁轻鸿身前的位置拥挤。

  等宁轻鸿真正忙起来,乌憬才称得上无事可做,他面前倒是端了些茶水点心瓜果上来,但他又不饿。

  又不能跟狗狗玩。

  也不像过去在学校里上课一样,还能偷偷看课外书。

  乌憬无聊地又开始抠手了。

  便是宁轻鸿分毫不避讳他,将桌上的折子都大摊开来,他也一点都不带觊觎之心地撇一眼的。

  拂尘莫名想起上回在御书房,主子无缘无故地说的那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又看向正在玩手的少年天子,莫名放下心来。

  千岁爷几次有意无意地试探过后,这么一瞧,这天子恐怕确确实实是个傻子。

  果然,不等多时,主子就作了个手势,让他去唤内卫府隐藏在京城中的暗子上来。

  乌憬瞧见一侍卫打扮的人上来时,还有些新奇地愣愣看着,就见那长相平庸之人二话不说便朝宁轻鸿跪了下来,低声开始汇报。

  “咸宁一年七月辛酉,工部右侍郎余正德转为黔中郡都水监,当夜在府设宴,工部水部员外郎孔高轩,户部度支郎中马延,左相门下子弟陆良,殿中侍御史……前来相送,巳时宴散,翌[ri],即咸宁一年七月壬戌,辰时,于西玄门角楼,左相独自前来送行……”

  “同时,赈灾一事由内阁商议让户部仓部外郎……当夜,其……”

  “……”

  乌憬从一开始地竖起耳朵偷听,到后面越发昏昏[yu]睡,这一大段分开来他每个字都听得懂,合在一起全变成了他陌生的字眼。

  咸宁是什么?是年号吗?

  辛酉是什么?是几[ri]吗?可他没记过农历,一问三不知。

  黔中郡又是什么,上次他被吓坏的时候,跟右侍郎有关的不是江南一事吗?

  那些官职又是什么,在朝廷中有什么作用,官职后面跟着的人名又是谁,只有个印象还不成,还得顺着此人继续联想出此人的人脉关系网。

  别说防着他了,便是乌憬此时坐在这里事无巨细地听着,他也一句话都听不懂。

  偏生宁轻鸿一边批折子,一边还能时不时应一声,提出几个疑点,让探子更加详细地汇报。

  跟这个人一对比,乌憬此时说自己不傻都不好意思。

  宁轻鸿甚至还有空隙在看完折子后,分出前后紧急的情况,吩咐拂尘将一些要紧的事先呈到哪部哪部命令下去,走完程序赶紧办了。

  他还是人吗?

  乌憬吞了吞[kou]水,继续抠手了。

  不知道待会儿午膳吃什么,晚膳会不会有什么其他好吃的,狗狗今夜能不能陪他睡觉……好无聊。

  啊,困了。

  他打个瞌睡不会被发现吧?

  等到了用午膳的时辰,即使探子还并未将这十[ri]的事汇报完,宁轻鸿依旧停笔起身,让拂尘叫醒了趴桌睡着的天子。

  这些事并非要紧事,不然即使宁轻鸿在病中也会去料理,只是当时眼不见为净,不想去管,现下他有心情把堆积的事都一一处理干净,将这些结党营私之人、贪污受贿之人等警戒一二。

  那事情一下子就多了起来。

  乌憬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揉了下眼睛,下意识去牵着宁轻鸿的袖角,他还没睡醒,偶尔宁轻鸿回眸,就会瞧见少年闭着眼,脑袋还一点一点的,一边睡觉,一边跟着他往前走。

  宁轻鸿好笑,“抬脚,该过门槛了。”

  乌憬模糊地“哦”了一声,清醒几分,仰脸看他,“乌乌抬了。”

  他们用完午膳,也没去歇息。

  天子就像九千岁身后的小尾巴,乌憬看着宁轻鸿不急不忙地在御花园散步散了小半个时辰,赏了一会儿景,坐在亭内边饮茶边看了半本闲书。

  歇了两个时辰左右,才回到御书房,而后又是上午剩下的那些麻烦事。

  这个人好奇怪,明明很忙,却不紧着去把事情都做完,反而用了大把时间去愉悦自己的情绪。

  乌憬没有事情做,只能好奇地盯着宁轻鸿瞧,又不敢看得太明目张胆。

  他像个刚搬到别人家里的小动物。

  一开始因为到处的陌生,不敢轻举妄动,吃饭睡觉都怯怯的,慢吞吞地用着自己的办法去[shu]悉着新家,然后这里碰碰,那里摸摸,一点一点试探着自己可以去哪里玩,可以做哪些事。

  乌憬上午困时还不太敢睡,下午已经[shu]练地把自己面前的茶杯搬到别的地方,空出一个小位置,再用自己宽大的袖子垫到冰凉的桌面上,趴下去就闭上眼。

  探子的汇报声已经变成他的催眠剂了。

  没睡多久,吵醒他的是几人叠在一起的声音,“见过宁大人。”紧跟其后的还有一句,“参加陛下。”

  乌憬手被自己的脸压麻了,他恍惚睁眼,看见御桌下跪着一群的大臣,几乎梦回当[ri]御书房左相要撞柱那一[ri]。

  以为自己做了噩梦,下意识就去拽宁轻鸿的袖角,他再害怕也无路可逃,似乎只有投到他怀里,才能获得一丝安全。

  见天子向自己依偎过来,宁轻鸿作了个手势,先让他们起身,又很有耐心地安抚着面[se]发白的乌憬,“没事,哥哥在。”

  乌憬颤着眼睑,眼角还残留着惊醒的湿意,含糊地唤,“……哥哥。”

  宁轻鸿半搂住乌憬,在少年的颈背处拍了拍,轻声哄,“陛下在怕什么,可是做噩梦了?”

  御桌下还站着几位大臣。

  宁轻鸿只得继续放轻声音,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线,道,“没事的。”

  “乌乌不是困了?继续睡吧。”

  “趴在桌面睡,身子会不会难受?”

  乌憬意识清醒几分,发现探子不知何时走了,桌上的折子也都被清空,看上去应该是批完了。

  他慢慢松开宁轻鸿,不敢抬头跟下面的大臣对视,顺着宁轻鸿不容反抗的力道倒下来,躺在龙椅上。

  宁轻鸿俯身,将方才拂尘披到天子身上的薄被褥展开,给乌憬细细盖上,“躺着睡吧,乖。”

  拂尘也适时蹲下来,将天子的鞋袜褪去。

  乌憬侧身蜷缩进被褥中,手中还拽着宁轻鸿的袖角,是彻底睡不着了。

  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这人又要闹哪出?

  大臣们低首站在下面,御桌底下又有帘子遮住,乌憬一躺下来,除了宁轻鸿跟在旁伺候的拂尘,谁也瞧不见他。

  不多时,宁轻鸿跟众人商议的声音就响起,乌憬提心吊胆听了半天,发现似乎是真的没他什么事。

  这些人[kou]中讨论的好像都是这几[ri]积攒的朝事,有些旨令都已经颁布下去好几[ri]了,今[ri]又旧事重提,非得事事梳理一通,确认无误才能安心。

  听着听着,乌憬慢慢放下一颗心,但他也不困了,悄悄抬脸看着靠在太师椅上,姿势闲散,但也算端坐着的宁轻鸿。

  还发现对方有一个习惯用指骨轻叩着扶手的小动作,一下又一下,没有规律。

  一会儿慢,一会儿停。

  大多时都是底下的臣子们说得多,宁轻鸿说得少,偶尔才会开[kou],但面上始终带笑,对方有什么提议也不会故意给人难堪,如沐[chun]风般面面俱到。

  归根到底,是能留到现在的人都很会审时度势,分外识相,不会说不该说的话。

  就这么过了大半个时辰,宁轻鸿微微垂眸时,瞧见正无聊着玩着他袖角的少年天子。

  乌憬感觉到他的视线,呆呆地抬眼,见宁轻鸿百忙之中垂眼看他,半笑着,无声说了三个字,“不听话。”

  他还未反应过来,眼上骤然一黑。

  是宁轻鸿用手轻轻扫过他的眉眼间,哄睡一般,让乌憬乖乖闭眼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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