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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此愿·其贰


清晨,阳光普洒黄梁山。几个上山采摘山货的村民找到了温衍。

  青年蜷缩在如茵绿[cao]地上,静美如同一只白鸽。他的身上满满覆盖着一层纸钱,在微风吹动中,像一群扑棱棱的、不断翕动翅膀的蝴蝶。

  夜晚的山上是很冷的,会把人冻出毛病来。可温衍醒来的时候,却一点都不觉得寒冷,身上甚至还暖洋洋的,仿佛被谁搂在怀里,舒服地睡了一整夜。

  手心里传来一点坚硬的痛感。

  温衍舒展开手指,戒指亮亮地反[she]着天光。

  他双手合十,抵住额头,想哭又想笑。

  “请问从这里去寺庙最近的路是哪条?”

  几个村民互相看了一眼,问:“你是要去找庙主吗?可是他现在不在庙里。”

  温衍问:“他去了哪里?”

  一个村民犹豫了一下,道:“庙主现在应该在忙。”

  温衍说:“再忙我也必须尽快见到他,我有很要紧的事情。”

  “他在李花秀家。”一个村民难过道,“李花秀也死了。”

  ***

  温衍丝毫不讶异于李花秀的死亡,他就知道李花秀一定会再去许愿的。

  明知道愿望成真需要付出可怕的代价,也知道结出的很可能是可怕的恶果,她也一定会义无反顾,无所畏惧。

  因为,她别无选择。

  人类是很无力的,面对死亡什么都做不到。

  小时候学过的课文里写: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

  但是,流失的时间无法追回,逝去的生命无法复苏。

  人类或许可以坦然接受自己的死亡,却一定无法接受挚爱之人的离去。

  爱使人脆弱。拥有即是失去的开始,让人生出软肋。

  正因为爱的存在,才会对死亡恐惧。

  踏进李花秀家门槛的那一刻,温衍看见李花秀和俊俊“坐”在平[ri]里吃饭的那张旧木桌前,女人紧紧抱着她的孩子,两个人的脸上,都不约而同地挂着久违的笑容。

  他们的面前,有一本摊开的童话书。

  俊俊最喜欢的《七[se]花》的童话。

  俊俊一直很想有人能念故事给他听,可他的妈妈一次都没给他念过。温衍不知道,最后的最后,俊俊微小的愿望,实现了吗?

  身后传来有人走近的动静。

  “你来了。”江朝话音含笑。

  “我想我大概知道俊俊的心愿了。”温衍低声道,“小黑猫的复活只是实现这个心愿必不可少的一环。早在小黑猫死掉之前,俊俊就去庙里许过愿了,对不对?”

  江朝比了个大拇指,“温同学,你真聪明。”

  “不是我聪明,只是我比你和你侍奉的那个东西更懂人心。”

  温衍顿了顿,“俊俊很爱他的妈妈,很想跟其它小朋友一样被妈妈呵护关爱,每天晚上听着妈妈讲故事的声音让入睡。”

  “但这一切,李花秀都无法为他做到。”

  “俊俊想让妈妈变成正常的妈妈,想让她的病快点好起来,不要每天沉浸在痛苦和恐惧里。”

  “这是俊俊真正的愿望,比什么都迫切,也比什么都激烈。”

  “所以,他去拜了神,许了愿。”

  “当看见死掉的小黑猫复活,李花秀大受刺激,将它赶了出去。俊俊去找小黑猫,殊不知那只猫已经成为死亡的使者。”

  “为了找它,俊俊掉进河里,不幸溺亡。”

  “当年李花秀把爽灵给了俊俊,才让他得以存活。若要恢复神智,必须让爽灵回归。所以,俊俊的死是唯一解,除此之外,再无它法。”

  “李花秀清醒过来后,也一定意识到了这点。她明白她和她的孩子要么一生一疯,要么一死一生,再无其它可能。这是她和她丈夫种下的因,也是必须要承受的果。”

  “她再次来到庙里,许下了她最后的愿望。”

  “那一定是,让她和她的孩子,永远永远在一起。”

  江朝听得无比认真,末了,粲然一笑。

  “你看。”

  空气中飘来一声轻弱的嗡鸣。

  蝴蝶羽翼破空而飞的声音。

  温衍转过头,只见一大一小两只蝴蝶,从李花秀和俊俊的嘴里飞了出来。

  它们盘桓飞舞,自由自在,最后融合在了一起。

  再也没有什么能使它们分开,哪怕生死。

  “真是可喜可贺、令人感动的一幕啊。”江朝满脸都是感慨与喜悦,甚至还鼓了两下掌。

  温衍看在眼里,却没有不舒服。他知道江朝是真的这么觉得的,而他自己,也打心眼里这么认为。

  愿望成真,再无生离,亦无死别,正是如童话般完美幸福的结局。

  “接下来该轮到我了。”温衍淡淡开[kou]。

  “许愿是值得高兴的事,不要用这种视死如归的语气。”江朝露出柔和的笑意。

  温衍平静地想,一定还不如死,比死更可怕。

  庙里那个东西似乎还算诚实。祂没有像黑心商家一样隐藏真实信息,也没有强买强卖,甚至还贴心地把后果和代价展示给他看。

  那一定是因为祂早就预料到,他们这些被[bi]上穷途末路的人凡心太炽,但凡攸关到挚爱之人,便会看不透也不愿意看透生死。

  只要飘下一缕象征希望的蜘蛛丝,他们都会不顾一切地伸手去抓,哪怕会因此坠入无间地狱也在所不惜。

  温衍再度站在寺庙前的时候,他眼中的这座庙宇已然和上次来时截然不同了

  匾额上俊健遒劲、正气十足的“土地庙”三个大字,变成了扭曲怪异、难以辨识的几团凌乱线条。

  温衍多看一眼便觉头脑发晕,几[yu]呕吐。

  江朝两只手背在身后,拇指相勾,其余手指并拢飞展,深深鞠了一躬。

  “吾等信奉百年的神祇,至崇至伟、仰之弥高的古蝶异神。”

  温衍脑压过高,头痛剧烈,深深弓着背不停地干呕。

  一踏进庙门,他的灵感就迅速飙升,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峰值。

  就像人潜水时不能快速上浮,否则会跟被捞上来的深海鱼一样脏器爆裂。灵感骤然上升也会对思维和认知产生极重的负荷。

  但温衍还是缓了过来,咬牙切齿地[bi]迫自己振作。

  他一直都是个敏感、脆弱又胆小的人,但他不想在那种东西面前露怯,不想让自己和自己的愿望被轻视。

  最重要的,是他一秒钟都不想再[lang]费。

  他再也不堪忍受孤独。

  他很想江暮漓,想见他,想被他爱。

  抱着无比强烈的执念,温衍一步一步走到了红帘紧闭的神龛前,跪在了蒲团上。

  “请为我起乩通灵,向这位神明传达我的愿望吧。”

  江朝应允。

  温衍紧闭双眼,用紧张得颤抖的声音道:“我要让江暮漓活过来……”

  “我要让江暮漓活过来。”

  “我要让江暮漓活过来!”

  片刻的沉寂。

  “很遗憾。”江朝的声音响起。

  “吾主有言,祂恐怕不能实现你的心愿。”

  温衍猛地睁开眼睛,难以置信道:“为什么?”

  江朝叹了[kou]气,“若要实现你的愿望,你必须允诺吾主一个条件。但这个条件,吾主认为你一定不愿答应。”

  温衍急道:“我当然会答应!我是见证了李花秀一家的结局后才来到这里的,我已经没什么可害怕的了!”

  “不,你一定不会。”

  江朝注视着他,“吾主乐于实现你的一切心愿,无论多么荒谬、多么离奇,祂也一定能为你将任何遥不可及的黄金之梦,变成触手可及的现实。”

  “哪怕点石成金,哪怕摘星揽月。”

  “我什么都不要!”温衍大声道,“我只要江暮漓能活过来,我要他回到我身边!”

  “那,嫁给吾主,做吾主唯一的妻子。”

  温衍呆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说什么?”

  “吾主心悦你已久,见之不忘,思之如狂。你是吾主在漫长生命中唯一的挚爱,亦是唯一渴望得到的摩尼宝珠。”

  温衍大[kou]喘着气,一阵头晕眼花,冷汗直往外冒。

  他做足了最坏最可怕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这也太离谱了,我是有男朋友的,我就是为了我男朋友才来许愿的!”

  江朝颔首,“吾主当然知道。”

  “那我怎么能跟祂结婚!”温衍急得耳朵都涨红了,“而且,和我结婚是江暮漓一直以来的愿望,我怎么能背叛他和别的东西举行婚礼!”

  江朝微微一笑,“看来,吾主和江暮漓有着一样的心愿。”

  温衍语无[lun]次,“我是人,阿漓也是人,祂……祂是个什么东西我都不知道!”

  “吾主是一位好心眼的神明,兼具外在美与内在美……”

  “停!”温衍愠怒,双眉紧蹙打量江朝,“你不会是在骗我吧?你是不是在胡说八道!”

  江朝摇头,“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们不仅是在羞辱我,也是在轻视我和我男朋友的感情。”

  温衍只觉荒诞可笑,一种被戏耍的屈辱感油然而生

  “我就是个普通人,你信奉的神明看我们人类,和我们人类看蚂蚁是一样的,渺小得都看不出区别,我何德何能受祂垂青。”

  “不要生气,吾主确实深爱着你。”江朝很有耐心,“当然,[kou]说无凭,等你一睹吾主真容,就会发现吾主所言非虚,全都是真心实意。”

  他站起身,朝虚空中做出一个向下拉拽的手势。

  遮掩在神龛上的红绸帘布顿时落地。

  里面供奉的那个东西,终于第一次在温衍面前显露祂的真实姿态——

  啊,这不是……早就见过吗?

  一只怪异扭曲的蝴蝶彩绘雕塑,倒映在了温衍剧烈颤抖地瞳孔之上。

  祂舒展着三对巨大的污秽翅膀,触须高高扬起,卷缠绕结的触手状足肢泛着黑珍珠般的七彩光晕,[dang]漾在[yin]暗狭窄的神殿里。

  那双有密密麻麻的复眼组成的眼睛,闪动着险恶与狡黠,睥睨在六道轮回中占据至高位的古老神明,蔑视沉沦于人间七苦而不得解脱的凡人之心。

  “不、不要——!”

  温衍捂住脸,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

  他想逃,可四肢已经不属于自己,酸软无力,沉重得像灌了铅。

  可他怕极了,多年诡梦一朝成真,那只心怀不轨的怪物图谋着他,算计着他,等他落入陷阱。

  温衍也顾不得形象,仓皇狼狈,摇摇晃晃地朝前爬去。谁知脚踝一紧,好像被什么柔软却有力的东西缠住,整个人立刻被拖了回去。

  有个东西覆到了他的身上。

  一根根触手状足肢因亢奋而充血,从漆黑变成了某种邪恶的[rou]红[se],在砖石地面投下[jiao]错蠕动的[yin]影。

  温衍想哭想叫,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足肢蜿蜒探进了他的[kou]腔,卷住了他的舌头,堵住了他的喉咙。

  在酸热泪意与麻痹恐惧里,温衍听见那道常常萦绕他梦境的痴狂声音,抵着他的耳膜喃喃低语:

  “我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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