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阳县。

    街道冷清萧索，零星行人步履匆匆。

    酒馆伙计勤快的擦桌抹地，唯恐生意太差，遭掌柜的辞退。

    这年月，能吃饱饭的活计，无数人不要钱抢着干！

    连续四年天灾，即使有土地神庇佑，也免不了百姓的种种惨状。

    轻则买儿卖女，重则阖家死尽。

    十室九空，白骨蔽野。

    “世人都道神仙好……”

    周易喃喃自语，如今念叨这话的时候，只觉得充满了讽刺。

    县城以及附近乡村百姓，出于感恩之心四处建立土地庙，却怎么也想不到连年灾祸，竟然源自人人称颂敬仰的神仙。

    “心思烦闷，合该庆贺。”

    周易吩咐伙计看好店铺，倒背着手出去，在街上悠闲的溜达。

    时不时遇到相熟的人，感叹一番近日生意不好，再这么下去就回乡下种田了。

    “朱掌柜又去听曲？你岁数也不小，该收收心思，好好的娶妻生子了！”

    荟香楼的掌柜介绍道：“我有个远亲侄女，能算账懂女红，生得不错，要不给你说和说和？”

    “你这厮，凭白让咱低个辈分！”

    周易不着痕迹的拒绝，模样看起来年岁三十五六，已经是过了中年，近些年不少人要替他说媒。

    全部寻了理由拒绝，当下土地神寿元不久，又得了香火秘术，酒馆掌柜这个身份用不了多少年，也就不必耽搁人家。

    不久后。

    城东。

    潇湘楼。

    不同于其他店铺生意惨淡，楼中热闹喧哗，青天白日就宾客盈门。

    衣衫华贵的公子哥、商贾，满面春风神采飞扬，丝毫没有经历天灾的苦恼。

    地价暴跌，可以极低的价格，将百姓的土地尽数买下。同时粮价暴涨，地方大族有私家粮仓，只需一点点粮食就能将买地的钱收回来，还捎带赚一张卖身契。

    大抵就是穷人奉上土地，上赶着去为奴为仆！

    如此好事一连几年，自该来勾栏快活。

    周易刚刚进门，老鸨就扭着腰过来，笑容满面，仿佛见到了亲人。

    这可是潇湘馆老客，二十年如一日，送走了三代老鸨！

    “朱爷，潇潇姑娘在楼上等您呢。”

    老鸨说话很好听，仿佛在接待至尊贵客，实则周易来的次数太多，什么时候来都有空闲的姑娘。

    周易微微颔首，正随着老鸨上楼，忽的瞥见孙家小子怀中姑娘。

    孙家属于林阳县地头蛇，常年把持典吏、衙役等等，可以说是世代相传的县治安长，由于孙典吏嗜酒爱钱，与周易很是相熟。

    那姑娘看着面生，面露惶恐抗拒，似是还不习惯。

    愈是这般，更是激起张公子欲望，说话动作更加露骨。

    周易并非心生怜悯，勾栏中十之八九女子都来历悲惨，实在可怜不过来，双目灵光闪耀，见到一缕黑气在姑娘体内滋生。

    蠕动蜿蜒如怪虫，在经脉脏腑中钻来钻去。

    张公子由于频繁接触，沾染了一丝细微黑气，通过吸收他的血气壮大。

    “邪法……”

    周易神识扫过整个潇湘馆，发现不少人体内生出黑气，或大或小，多数尚没有任何影响，有三个正躺在柴房里痛苦呻吟。

    那三人五官凹陷，全身枯瘦，已然出气多进气少。

    “法术威力很弱，莫说侵害修士，连武道高手都能镇压，唯一厉害处就是传染极快，所以此法就是针对凡人？”

    周易心中隐隐有所猜测，十之八九是那位土地神又出手了。

    旱灾蝗灾洪灾地震之后，又来一场瘟疫？

    “这厮疯了，究竟想干什么？”

    周易查询林阳县志，对比近三百年来的灾祸，大约五六年才出现一次。

    况且并非都是土地神所为，还有山神、水君，再加上真的自然灾害，可以说整体称得上庇佑地方的正神。

    “寿元将尽，大肆搜刮愿力珠，是为了延寿？”

    周易眉头微皱，这是最有可能的理由，九洲修仙界不乏临终前疯狂血祭延寿的修士。

    生死间有大恐怖！

    修士享受惯了高高在上，比凡人更加怕死，舍不得权势地位。

    “暂且继续看看，这厮究竟耍什么花样！”

    周易目光幽幽，瘟疫可不同于其他天灾，当真迅速扩散开来，说不准就一县死绝。

    大恒皇朝管不了山野邪神，对州府正神还是有律法限制，当真闹出天大的灾祸，必然会派人来清算土地神。

    神道牧民，却也不能连韭菜根都割了！

    ……

    元鼎七十五年。

    夏。

    青云府林阳爆发怪疫，感染十数万人。

    疫病吞噬气血，患者骨瘦如柴，四处游荡、哀嚎如活尸。

    ……

    有间酒馆。

    店门死死关闭，将窗户都钉死。

    伙计拿着木棒守住前后门，透过孔洞，紧张的看着外面街道。

    街上零零落落的行人，双目无神，走路磨磨蹭蹭晃晃悠悠，时不时听到噗通噗通声，不用看就是有人栽倒在地。

    “掌柜的，咱就这么干等着？”

    说话的伙计名唤杨三，身强体壮懂几手庄稼把式，负责镇守前门。

    周易叹息道：“还能怎么办？去外面说不准就遭了瘟，回春堂的王大夫都救不活，只能眼睁睁等死！”

    杨三看了眼外面那些不似活人的身影，面露恐惧道：“店里吃的不多了。”

    “酒是粮**，坚持十天半月，会有人来处理烂摊子。”

    周易眼中闪过冷芒，凡是中了那瘟疫邪法的人，体弱的只能活三五天，青壮能坚持十天半月。

    那时候再不出来显化神威，“济世救民”，林阳县百姓就死光了。

    人都死光了，还怎么供奉香火？

    周易翻看手中书册，正是抄录的香火凝神术，自从得了此法门，便日夜诵读揣摩。

    随着参悟日深，反而愈发觉得此法玄妙，可以说是神道之基！

    即使东胜神洲没有神道传承，只要不断拓展愿力珠用途，终有一日能推导出完整的香火神道。

    “此法给我的感觉，类似于小截天术、吞天魔功，不过更加完整深奥，每日参悟都有所得……可惜神道再怎么玄妙，我也不会修行，仅是借助愿力珠渡劫！”

    周易对于香火愿力，发自内心的敬而远之，即使境界低微弊端不显，也不愿意沾染。

    转眼十日后。

    杨三晕晕乎乎的躺在门后面，连续五天靠酒、水度日，铁打的汉子也承受不住。

    忽然。

    当当当……

    铜锣声在外面响起，紧接着听到衙役大喊。

    “土地神显灵了，土地神显灵了……”

    “土地庙发放护身灵符，佩戴就可以祛除邪疫，百病不侵……”

    “所有人必须去领取灵符，土地神济世救民，灵符免费，不用一文钱……”

    一声声大喊传遍了街道。

    死寂了十数日的县城，瞬间就活了过来，听到喊话的百姓，立刻冲向土地庙。

    ……

    城西。

    土地庙。

    原本只有城东土地庙，由于土地神连续救灾，各种大大小小的庙宇就立了起来。

    庙外排着几里长的队伍，满怀期待的领取灵符。

    衙役维护秩序，大声喝骂插队百姓，敢不听话的铐起来扔进牢房。

    “差爷，求求你了，能不能让领了灵符再去坐牢，再拖下去我就死了。”

    插队百姓面容枯槁，显然是得了瘟疫，跪在地上咚咚咚磕头：“差爷饶命，我不想死，差爷饶命……”

    衙役哪管这些，铁尺抽打几下，呼喝着就要将他拖走。

    “刘班头，莫要这般。”

    一道温和声音传来，却是个身披黄袍的法师：“他是为了活命，并没有做错什么，诸位居士能否耽搁片刻，先给予他灵符救命？”

    “当然可以。”

    “贾大师慈悲，土地神慈悲！”

    “我认得这个人，平日里积德行善，不是什么坏人。”

    “……”

    排队百姓可不敢有意见，连忙说话支持，盖因此人是庙祝贾大师。

    刘班头连忙躬身施礼，比见到县太爷还尊敬，说道：“贾大师说话了，那就便宜了这人。”

    这百姓死中得生，立刻成了土地神最虔诚的信众，在贾大师的引领下进入了土地庙。

    灵符，并非轻易能领取！

    按照庙祝解释，灵符是土地神为信众绘制，唯有虔诚上香供奉，才能激发效用。

    一连串的磕头奉香诵经，这百姓终于拿到了灵符。

    巴掌大黄纸叠成，接过的瞬间就感觉浑身上下舒坦，身体仍然虚弱，却再也没有那虫子啃噬心肝的痛苦。

    “拜谢土地神！”

    ……

    县衙。

    后堂。

    房门窗户破败不堪，年久失修的屋顶随时会倒塌。

    自大恒太祖便有官不修衙的管理，赵县令任职以来，不能修也不敢修。

    正值盛夏，酷暑难耐。

    赵县令却丝毫不觉得热，盘坐在蒲团上，手持愿力珠炼化灵气。

    这时。

    一道阴影在墙角浮现，化作长袍老者，躬身禀报道。

    “大人，那位开始救人了。”

    “知道了。”

    赵县令停下修行，将愿力珠收起，思索片刻吩咐道：“此事莫要再盯着，所有人手都收回来，只当做不知情。”

    老者疑惑道：“这疫病不似天灾，术法痕迹太过明显，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万一传出去……”

    “传出去又如何？”

    赵县令说道：“本官区区九品，刚刚筑基不久，哪有资格管金丹行事？顶多算是监察不利，在老师面前哭诉几声，也就过去了！”

    师爷担忧道：“只怕上面会查愿力珠去向。”

    赵县令早有预料，说道：“那些愿力珠本官暂且不动，观察几年风向，如若事发就立刻上缴朝廷，或许还能立一功！”

    “大人明智。”

    师爷顿时松了口气，当真赵县令出了问题，他也一并遭殃。

    “您说那位能成吗？”

    “十之八九能。”

    赵县令说道：“此番瘟疫至少能敛数千愿力珠，再加上之前四年，数目足足过万，足够买个州府阴司判官！”

    “由修士化阴神，仙道转鬼道，寿元延绵数百年。”

    师爷羡慕道：“况且州府判官，权势惊人，难怪那位愿意冒险！”

    “这可不是冒险，而是真的赌命！”

    赵县令看向土地庙，幽幽说道。

    “神道远不比仙道自在逍遥，与信众因果纠缠太重，莫说升官之事还没成，当真成了也难说无后患，难不成还能将林阳百姓屠尽？”

    “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这番因果早晚偿还……”

    ……

    土地庙。

    人群汹涌。

    原本对灵符有疑虑的百姓，看着重病垂死的人转瞬治愈，情绪更加热烈。

    排队上香时，高呼拜谢土地神，声音一个比一个大。

    周易排在人群当中，眼中闪过讥讽之色，修行香火凝神术可以清楚看到愿力多寡。

    百姓口号喊的响亮，偏偏供奉的香火浅薄。

    当然，瘟疫涉及生死，得了土地神救命之恩，比平日里上香自是多了十倍百倍。

    “难怪红罗说连续天灾，百姓信仰非但不会多，反而会愈发淡薄。他们信仰神仙，是为了求得生活安定富足，结果不断遭灾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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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得太过悲惨，纵使神仙救命，也没了虔诚信仰！”

    周易心底恍然，难怪前几年是自然天灾，即使修士施法探查也难抓到为祸把柄。

    今年却简单粗暴的施展邪咒，显然是普通的自然灾害，已经激不起百姓供奉香火愿力，必须用更狠更毒的手段才行。

    如同割韭菜，不能太狠太勤，得给它成长的机会！

    周易身形一晃消失不见，片刻后来到城南，此地是林阳县贫民窟。

    污水横流的街道，破烂拥挤的房子。

    苦水街。

    丙十三号。

    院子中只有个黑瘦少年，由于病的太过厉害，已经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

    前年洪涝，母亲淹死。

    去年地龙翻身，父亲砸死。

    其余亲戚朋友左邻右舍，在近几年的天灾中，已经死了个干净，可以说是彻彻底底的孤儿。

    少年本来也该死，只是运气极好，每次莫名其妙活了下来。

    饿死之际，墙角窜出几只小老鼠，即将淹死，飘过来几根浮木，地龙翻身之前，迷迷糊糊的走到空旷地界……

    屋顶。

    周易看着气息奄奄的少年，天灵根、孤儿、姓林、深仇大恨……可谓气运深厚，挥挥手将灵参娃娃放出来，吩咐道。

    “按计划行事。”

    “仙长放心！”

    灵参娃娃说话间，变成天青罗衫少女，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手腕和赤着的双脚戴着铃铛，走动间传出叮叮当当声响。

    声音惊动了屋中少年，睁开眼看到绝美女子，怔怔然失了魂一样。

    灵参娃娃明眸皓齿，笑意盈盈。

    “恩公，还记不记得当年救下的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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