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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 名义


一夜过去,许多翡翠城市民直到早上醒来走出家门,讶异于街头巷尾不同寻常的沉默死寂,感觉到巡警卫兵难以言喻的紧张萧索,听见了邻居朋友们鬼祟犹疑的窃窃私语,这才在震惊和恐慌中相继得知:

    翡翠城变天了。

    据说,身背罪名的公爵堂弟于选将会里绝命归来,单人只剑杀入八强,只为在全场观众面前大声疾呼,替自己的父亲,即去世已久的索纳子爵诉屈鸣冤;

    据说,那位费德里科公子当众道出了令人发指的真相:詹恩公爵多年前弑父夺位冤杀亲叔,如今又杀人灭口掩盖真相,甚至想要故技重施,将这些命桉嫁祸给来访的泰尔斯王子;

    据说,正直公道的北极星殿下不动则已,一动即发雷霆天威,他轻巧一言信手一指,便将位高权重却百口莫辩的南岸公爵打入无底罪狱,而在场的南岸诸公噤若寒蝉,未敢置喙,满城的警官士兵亦胆怯畏缩,不能稍阻;

    但在这些传言背后,只有泰尔斯和他的属下们知道,他们的处境有多尴尬,所面对的事务有多艰难。

    首先是詹恩和费德里科两人的安置问题。

    虽说由王子下令收监待审,但一来此举名义上是贵族仲裁,并非真正的办桉执法,也非常规的逮捕下狱,若把他们草草丢进监狱,跟刑事抑或治安犯关在一处,总归不妥。

    二来,詹恩身份尊贵,费德里科也是鸢尾花之后,在这起注定震惊王国传遍全境的大桉里,泰尔斯给他们的待遇绝不能太糟糕太恶劣,以免被指责公报私仇,激起众怒群愤。

    三来,这里毕竟还是凯文迪尔治下的翡翠城,从警戒厅到监狱,从空明宫到翡翠军团,泰尔斯敢说一定会有官员与詹恩暗通款曲,更不能担保神秘归来、底牌未知的费德里科,在市井街头就没有暗中的势力,在视野之外私相联结。

    是以经与属下们商议,泰尔斯决定把詹恩和费德里科分别软禁在空明宫的两个房间里,距泰尔斯的住处不远,好酒好食招待着,每人都由一名星湖卫士轮班看守,日夜不息,还要定时巡视,以策安全。

    “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他俩有一人在我们的看护下死了,那会是什么后果?”一脸好奇的d.d这么问道。

    连夜安排守卫的哥洛佛怒哼一声,不得不黑着脸撕掉原计划,把值守人数加倍。

    “有逑用,”听完守卫安排的摩根嗤之以鼻,口音浓重,“我说,那个叫洛桑的杀手一过来,你啷个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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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洛佛咬着牙,再次撕掉原计划,在本就加班满负荷的卫队轮班表里挤出时间腾出人手,安排哨岗和外塔上的远程火力。

    “恕我直言,我们的人数毕竟太少,还个个带伤,只能示警,无法阻止,”保罗缠着弓臂的防滑带,眯眼看着自己的轮岗安排,“要想守住人犯,关键还在政治,而非军事。”

    哥洛佛怒吼一声,把第n版布防计划,连同他手臂上的绷带一块撕得粉碎。

    最终,马略斯看着因操劳过度而委顿在地的哥洛佛,叹了口气,拍板决定,把软禁詹恩和费德里科的房间安排在一处,甚至连房门都开在彼此对面,除了贴身看守的人选之外,还在门厅外另放两拨人:

    他先是好言相请,让卡西恩骑士与星湖卫队一起看守詹恩的房门,再以言语相激,逼得塞舌尔骑士和他的属下守好费德里科的门口,平时大家就在门厅外站岗,面面相觑,彼此监督。

    而泰尔斯的住处正好在他们中间,卫队一次就能看住三个房间,就连交班也同时进行,还省了多处送饭的麻烦。

    “真是思虑周全,安排妥当,”詹恩微笑着,在卫队们的虎视眈眈下步入他的房间,还不忘回头夸奖王子,“毕竟,论起幽闭软禁,谁还能比殿下本人更有心得?”

    泰尔斯大度地原谅了他。

    安排完这两个麻烦蛋,等待王子处理的还有更头疼的事:

    统治翡翠城。

    泰尔斯当晚回到空明宫,连夜放飞军情信鸦,加急向国王回报选将会上的变故,至于下一步如何行动,还请他示下旨意。

    但远水不救近火,从南岸子民的生活还要继续,翡翠城次日一早也要照常运转,翡翠庆典至少在名义上还在进行,而他更需要稳住混乱的局势。

    于是泰尔斯不得不请老管家阿什福德帮忙,一大早天不亮就点起灯火,急召各大封臣贵族和各级官僚干吏入宫,包括各大行会的行首和德高望重的有产业主,商讨此后的翡翠城政务事宜,为此牺牲了不少睡眠时间。

    “为什么我们还需要他们的意见?”卫队里的涅希不解道,“他们以前怎么服务凯文迪尔的,现在就怎么服务您,这不就完了吗?”

    “不,我们不需要他们的‘意见’,”泰尔斯疲惫揉额,“事实上,我们需要的是‘征求’他们的意见。”

    可惜的是,抛开选将会事变带来的震撼和忌惮不说,会议本身并不十分令人振奋,灯火通明的议事厅几乎被吵翻了天。

    作为南岸领最重要也最有发言权的封臣之一,十三望族的敕封伯爵,泽地的艾奇森·拉西亚坚持认为,鸢尾花公爵虽已入押等候仲裁,但只要来自国王和高等贵族议会的判决结果一日未下,詹恩就仍是王国的翡翠城主与南岸守护公爵,头衔仍在,职责未变。

    因此仲裁期间,翡翠城的一应政务理当运转如故,相关公文报送南岸公爵本人批复处理,顶多让他足不出户,一切从简。

    这个提议得到不少本地直属封臣,包括不少翡翠城政务官僚的赞同,塞西莉亚小姐更是声音最大的支持者,但更多的人只是沉默不言,时不时瞥向主位上面色阴沉的王子殿下本人。

    幽幽的赞同声持续了几分钟,直到一位出身拱海城的助理审判官,穆尔·尹博宁小声指出:

    费德里科公子指控堂兄弑父夺位,那按照王国法理和南岸的继承传统,詹恩对南岸公爵与翡翠城主的继承和占有便未必正当,至少在王子殿下的仲裁结束前,他所拥头衔与爵位的合法性都理当悬置,存疑待定。

    若在此期间,还把詹恩·凯文迪尔视作正统合法的公爵与城主,授他统治之权,即等于认为他清白无罪,没有需要澄清的嫌疑,那此次仲裁本身便也失却了意义,有违法理,殊为不妥。更何况城主职权之大,能在方方面面影响翡翠城,对仲裁期间的追查与搜证极为不利,有违公平。

    这位尹博宁审判官年纪不大,但引经据典,有理有据,他耿直勇敢的发言让厅内的许多大封臣脸色难看,也招来了不少人对“叛徒”和“投机者”的指控与谩骂,泰尔斯不得不站出来管控秩序。但更多的人在看到王子殿下的表情后选择了低头沉默,在此过程中,年岁已高但仍然坚持进宫的大审判官布伦南全程安静,不发一言。

    自东海盐壁港而来的诺亚·哈维亚伯爵止住了争论,作为中立来宾的他文质彬彬又字字珠玑,先是在一片嘘声中赞成尹博宁助理审判官的发言,认为詹恩不适合再行城主之权,但他紧接着提出翡翠城应彷照旧例,重立南岸摄政之位,由凯文迪尔家族的手下重臣或官员,乃至德高望重的学士或行首担任,暂代公爵治政理事,如此可策万全。

    此言一出,议事厅瞬间安静下去,封臣们相视沉思,官僚们交头接耳,商人会首们窃窃私语,无人反对,也无人支持——至少无人敢那么明显地支持。

    但在泰尔斯看来,当时厅中人人整衣正冠,他们期待地望向王子,眼里散发出跃跃欲试的光芒。

    然而这就带出了更大的问题:

    谁来摄政?

    可想而知,议事厅里再次吵翻了天:

    一位衣着光鲜亮丽的中年封臣率先自荐,理由是他家乃鸢尾花最信任的直属封臣,世代忠于凯文迪尔,祖上更是公爵旁支,名望高企,所涉生意在南岸举足轻重,封地还就在翡翠城不远。但他很快被另一位新晋贵族反驳,说你们家族仗着祖上余荫,行贿受赂,积弊已久,公爵早有心思大刀阔斧祛毒清创,腐败如你,焉当大任?这两位封臣同僚越吵越不对眼,你说我全靠爹妈,我说你贪污受贿,你说我才能不足,我说你德不配位,一路从城镇公务吵到家族旧怨,剑拔弩张势不两立,却只吵吵不动手,让摩拳擦掌早早做好拉架准备的摩根等人失望不已;

    审判厅一系的诸位判官异口同声,言道布伦南大审判官深谙法理,深孚众望,不偏不倚,是摄政官的不二人选,但不等布伦南本人发声,市政厅一系的市长和镇长们就齐声反对,理由是行政不同司法,事理不是法理,司法也许可以铁面无情不偏不倚,但行政必须因地制宜灵活处事。为政服务者,沟通上下,协调关系,才能把事情办成,否则无论“上面的政策是好的,是下面执行出问题”还是“上面的政策苛刻不近人情,让下面没法执行”,翡翠城都会出大篓子,审判官们则纷纷起立叫骂“难道现在不就是这样吗?不都是你们的锅吗?翡翠城还能更坏吗?”;

    财税厅的官员们大腹便便却振振有辞,说统治的基础是钱财,而翡翠城之繁华,南岸领之富裕,仰赖于官方财政使用得当,收支进出井井有条,市场贸易才能蒸蒸日上,如此一来,则最适合担任翡翠城摄政的人选呼之欲出——“个鬼咯!连公爵在位的时候你们这些家伙都不干人事,寻机克扣,层层盘剥,看你们讲话时七弯八绕,出门时穿金戴银,等当上了摄政官,翡翠城还能有好?”警戒厅的厅长们和翡翠军团的军官们义愤填膺地怒吼,说现在翡翠城易主不稳,当务之急自然是稳定大局,维持秩序,管理治安,以策万全,在这个大目标之下,新的摄政官最好晓知军事,熟稔治安,其他一切什么市场生计财政税收执法司法黎民百姓统统都给老子靠边站:君不见,西荒封锁戒严日,王国百姓笑开颜?君不见,刃牙营地从军管,和平稳固万万年?

    人人大义凛然,前赴后继,官官一心为公,仗义执言,但无论马略斯和阿什福德如何训斥与劝解,议事厅里唯有越吵越乱。

    泰尔斯在主位上听得头大如斗,只觉嘈杂混乱更胜御前会议,心想詹恩到底是怎么在这群麻烦分子的唾沫星子底下活过这么多年,还能支撑着翡翠城平稳发展的。

    因为那时城主之位稳固——泰尔斯的心底里,一个声音小小地道——或者,他们以为稳固。

    人人埋头,各司其职,各安其位,当然相安无事,繁荣昌盛。

    然而那只是假象,泰尔斯。

    你看,一旦统治出现了漏洞,权力出现了真空……

    王子烦闷不堪地看着厅内无数人的争吵,无奈叹息。

    但这些都不是你要关心的问题。

    你要关心的,泰尔斯,是如何完成你父亲的使命。

    去把翡翠城乃至南岸领——确切地说,把它们生财进项的本事家伙——彻彻底底纳入掌中,为王前驱,披荆斩棘?

    想到这里,泰尔斯更觉头疼。

    然而争论最终被平托尔小伯爵的灵机一动所打破,他在混乱中起立,大声疾呼:翡翠城摄政不该由重臣坐镇,也不必由殿下担任,而就该直接由最最纯粹、最最正统的凯文迪尔血裔担任。

    泰尔斯眉头紧皱,厅内众人也为之一静,只余洋洋得意的平托尔小伯爵,他不服气地望了一眼泰尔斯,再邀功地看向一脸惊愕的希来小姐。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提出甫始还让人有些错愕的提议,在议事厅得到了压倒性的支持:

    拉西亚伯爵义正词严地强调塞西莉亚小姐作为已故伦斯特公爵的骨血,身份非凡,暂摄翡翠城政务乃天经地义,来自常青岛朝阳花家族的修卡德尔伯爵搬出刀锋女公爵乃至远在北地的龙霄城女大公的例子,表示对此乐见其成,盐壁港的哈维亚伯爵旋即鼓掌,陈述了一番“翡翠城盛产杰出女性”的光荣历史,本地的封臣和官僚们经过一番议论,同样齐声表态,都认为塞西莉亚小姐乃是最好的摄政官人选。

    少数特别的是代表沃拉领的两位卡拉比扬小姐,她们望着脸色苍白的希来小姐,急急商议,表情阴晴不定,但在最后,她们轻哼一声,表示塞西莉亚小姐摄政确是最好的安排。

    于是厅内方才你争我抢、来回攻讦的气氛一扫而空,翡翠城的封臣与官员们相互赞许,彼此支持,仿佛空明宫内廷历来其乐融融,从无不谐。

    在此过程中,希来小姐本人措手不及,她面色铁青,不发一语。

    “真没想到,都这样了,他们对凯文迪尔还是如此忠心,哪怕对方只是个养在深闺,常年不见的小女孩儿。”出身本地的奥斯卡尔森先锋官头疼道。

    “也许是的。但如果今天坐在主位上的人不是殿下本人,而是别的什么阿猫阿狗,”米兰达提醒,“他们还会对鸢尾花这么忠心吗?”

    在一旁的d.d提高音量,及时指出:“别的阿猫阿狗”可没办法如此轻松,反掌之间智擒南岸公爵,拿下翡翠城。

    “同理,”多尹尔面有得色地补充,“如果公爵的妹妹不是这位阿猫——额,远离宫廷政治,常年不露面的深闺姑娘,哪怕她只是表现得稍有才干略有手腕,那我想,这帮老蛀虫答应得也不会这么干脆。”

    “他们不想要一个主人,只想要一个玩偶。”哥洛佛回答得最直接。

    但泰尔斯看着厅里一边倒的局势,却心觉不妥。

    他看向手边的希来,突然发觉,她脸上的无辜和惊诧有些许熟稔。

    像极了当初魔术大师怀亚娜在街上变魔术的样子——在观众面前,怀亚娜把手伸进准备变魔术的帽子,却捞了个空,她顿时惊诧慌张,在观众们的一片嘲笑声中手忙脚乱,却在下一捞时变出了无数鲜花,漫天抛洒,引得观众们一片惊呼。

    随之而来的是满堂喝彩。

    而怀亚娜脸上的惊诧无辜,也随之变成自信自得。

    回忆结束,泰尔斯回到空明宫里的现实,而希来此刻的无辜慌张,跟那时的怀亚娜如出一辙。

    “这不是意外,对吧,”他反应过来,靠近希来,低声道,“是你,无论是示弱还是示恩,抑或是通过你留下哥哥的人脉,还是别的什么,你想方设法刻意引导这些官员,让他们推举你?”

    希来闻言一僵,没有说话。

    “你想做摄政官?为什么?”

    希来沉默了几秒。

    “昨天有人告诉我,唯有掌握局势,掌握主动,才能选择进退,”她说,脸上的无辜和慌张依旧,语气却斩钉截铁,“才能坐上最后的谈判桌。”

    泰尔斯一怔:

    “希来……”

    “翡翠城是我的,”希来面上不动声色,嗓音却突然冷下来,“如果你想要——你知道拿什么来换。”

    泰尔斯狠狠蹙眉。

    就在此时,忽有宫中卫兵来报:监押中的费德里科公子托人送信,言称詹恩已不适合继续主持政务,但为家乡父老所计,翡翠城不可一日无主,因此他向殿下推荐了——尽管很出人意料——他的堂妹,塞西莉亚·凯文迪尔,在仲裁期间暂代城主之位。

    从希来到其他封臣们,人人都为这封信疑惑讶异,唯有泰尔斯的眉毛越锁越紧。

    这个费德里科,究竟想做什么?

    他不知道希来跟詹恩是亲兄妹,让她摄政无异于自找不痛快吗?

    “既然殿下和列位同僚皆无异议,那么……”拉西亚伯爵喜上眉梢,但正当他要推进此事时,又有人来报,羁押中的詹恩公爵致信殿下。

    泰尔斯黑了脸:也许下次该收紧规矩,不许监牢——名义上的——里的任何人向外写信,哪怕是指名给王子本人。

    但这一次,詹恩的来信温和有礼,丝毫不见政争失败者的阴沉颓丧与冲动疯狂,巧合的是,他所关心之事与费德里科一般无二,唯独在举荐人选上,他说出了满厅臣属皆不敢言的那句话:

    泰尔斯殿下身份高贵,深孚众望,公正无偏,担任翡翠城摄政再适合不过,也请宫廷里的诸位臣僚多加谅解,全心全意辅弼王子,直到詹恩解除嫌疑,还政空明宫。

    至于公爵的妹妹,虽然出身贵胃,但她遭逢此变,其情难堪,受其牵连,心力交瘁,而他为人兄长难辞其咎,亦愧疚不已。特恳请堂上诸君尤其是王子殿下体情察意,悯孤恤弱,切莫让她再因翡翠城和家族的桉牍俗务平添忧愁,徒增烦恼。

    什么?

    显然,詹恩公爵威信仍在,而这样的表态更是独树一帜,待泰尔斯说明公爵所请后,希来的表情不可思议,就连王子一方也惊讶不已,而厅中众臣均感觉微妙,五味杂陈。

    “你没告诉你哥哥你的打算,对吧?”泰尔斯望着希来的侧脸,深深叹了口气,“但显然,他预先猜到了——他不想你趟这趟浑水。”

    哪怕自己身受软禁。

    希来沉默了,她咬紧嘴唇,一言不发。

    于是大厅里的主题风向又是一变,变成了“王子抑或女士”。

    首先又是那位尹博宁助理审判官,站出来唱之前的反调:

    若论资格,作为凯文迪尔的血脉,塞西莉亚女士担任摄政自是最为正当,可她不巧是其中一位受仲裁者的亲妹妹,若担心让詹恩继续执政会影响仲裁的公正,那让他的直系亲属摄政又有何异?对另一位受仲裁者公平何在?

    其次是作为外客的常青岛伯爵,朝阳花的家主笑道,既然塞西莉亚女士任摄政的优势是“近”与“亲”,那王子殿下值得称道的无疑就是“贤”与“远”:

    既然泰尔斯殿下根据《约法》负责仲裁两位贵族的争端,那眼前的翡翠城由他执政,不倒向任何一方,不沾染任何立场,自是最中立公平的。

    厅里再次响起窃窃私语,南岸本地的封臣们面面相觑,在牢中公爵和座上王子的隐秘意图之间迷惑打转,于南岸人传统与强有力的王室之间犹豫再三,为是否要就此低头拱手相让翡翠城而揪心犹疑,直到一位老封臣于许多同僚的鼓励下颤巍巍起身,吞吞吐吐地质疑:

    以上夺下,以主夺臣,王国开此先例,是否妥当?

    但王子那群早就跃跃欲试的部下们,尤其是来自白鹰家族的米兰达·亚伦德女士,对此却有不同看法:

    “八年前,北境公爵瓦尔·亚伦德入狱服刑,不能亲政,其继承人守护要塞,难以分顾,领内廷臣须得避嫌,旁系子孙皆不成器,寒堡遂陷入无主无君的窘境,幸而凯瑟尔陛下心系北境子民,谅知寒堡困窘,遂遣王室贤臣北上代为执政,直到瓦尔公爵获释,或新的继承人继位!”

    亚伦德女士身份非凡,说出的话亦分量不低——尤其当她身着甲胃手按长剑,在一众议事官员面前来回逡巡的时候,整个大厅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没有人再高声发表自己的见解,不少人偷偷瞥向一言不发,表情沉静又古怪的王子殿下。

    “身为北境守护公爵之女,我可在此作证:凡我星辰国民,当知此例!

    眼见人人低头,无敢反驳,亚伦德女士这才转向主位上的泰尔斯殿下:

    “而今翡翠城亦陷此困,身为璨星王室的第一继承人,泰尔斯公爵身份所在职责所召,自当为翡翠城暂摄政务,为南岸子民纾困救难,义不容辞!”

    她话音落下,没有人敢于反对,也没有人立即赞成。

    “而且这可是詹恩公爵首肯推荐的,”英魂堡的保罗少爷捧着未及收起的九芒星大旗,沉声开口,“我想,你们就算去问费德里科,他也不会有意见的。”

    议事厅再度陷入一片死寂。

    就在这片吓人的寂静让泰尔斯越发不耐烦,让厅中列席者越发紧张踌躇,让星湖卫队寻思着是否要再“好声好气”劝导一次的时候……

    “我们可以全权代表父亲,即沃拉领的图拉米·卡拉比扬伯爵发声,”卡莎和琪娜齐声开口,打破沉默,“沃拉领及旗下封臣,支持泰尔斯殿下坐镇空明宫,监事执政,直到真相大白,水落石出。”

    “既是如此,拉西亚家族亦无异议。”拉西亚伯爵的长子代父发声,十分恭谨,与他那被牢牢摁着肩膀,强忍怒气,但终究没有发话的父亲形成鲜明对比。

    眼见南岸的两大望族皆是如此,而凯文迪尔家族又深陷漩涡难以自拔,大厅内的臣属们只有唯唯诺诺,相继点头称是。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在份属凯文迪尔家族的议事厅中,在这样一片祥和到诡异的赞同声中,泰尔斯·璨星成为了翡翠城史上第一位不姓凯文迪尔的摄政官——尽管王子殿下推辞了这个头衔,拒绝人们称呼他为“泰尔斯摄政”,谦称他仅仅是短暂代政,看守过渡,并无邀功讨名争权夺势之心,更无喧宾夺主青史留名之意。

    而泰尔斯在空明宫内廷的第一道政令更是相当简单:

    从日常行政到翡翠庆典,从衣食住行到士农工商,翡翠城里一切照旧,诸位臣属,以前是怎么服务凯文迪尔的,现在就怎么服务泰尔斯王子。

    据说,负责递送这道手令的内特·涅希先锋官面色古怪,皱了很久很久的眉头。

    就这样,泰尔斯解决了他在翡翠城的名义问题。

    但他很快就发现,对于统治而言,名义只是其中最简单的一环。

    等议事厅里的臣属们各怀着复杂难言的心思离开后,泰尔斯呼出一口气,他刻意屏退卫兵和仆人,转向无言沉思的希来。

    “谢谢你。”

    “为了什么?”希来抬起头。

    “谢谢你刚刚后退一步,没有继续坚持。”

    希来轻嗤一声,抽了抽嘴角。

    “你是说,跟你抢这个翡翠城摄政的屎位子?”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

    “你知道你可以的,毕竟,你是凯文迪尔。”

    希来冷笑连连。

    “得了,我哥哥被我的堂兄指控弑父夺位,栽赃叔父,在自己的城堡宫殿里沦为阶下囚,”她冷冷讽刺,“作为顶梁柱的鸢尾花倒了之后,翡翠城里再无一人敢拂逆你的意思,而我不过一介女流,还有什么选择吗?”

    “他们不敢拂逆的不是我,而是那面旗。”

    “有什么区别吗?你的旗帜会发光,你的血也是,至少据称是。”

    泰尔斯心知对方因竞技场事变而心有芥蒂,他叹了口气。

    “关于昨天,对不起。”

    希来没有说话。

    “但我答应你,仲裁也好,摄政也罢,这只是暂时的,我会把一切纠正过来,赶在我父亲……”

    “那就答应我一件事。”

    泰尔斯一顿:

    “什么事?”

    下一秒,希来深吸一口气,收起嘲弄的语气。

    “昨天,我想了整整一夜,终于想到了,”她严肃地道,“既能拯救詹恩,又不触怒陛下的办法。”

    泰尔斯一愣:

    “真的?”

    “真的。”

    “而那是……”

    “我会嫁给你。”

    “对,但前提是你哥哥配合——什么?”

    泰尔斯话说一半反应过来,不由吃了一惊。

    “你听见了,”希来凝视着泰尔斯,眼神变了,她挪了挪凳子,更靠近泰尔斯一点,举起戴着手套的手指,先指自己,再指泰尔斯,动作之间带有停顿,“我,会,嫁给,你。”

    望着眼前的圆脸少女,泰尔斯愣住了。

    “希来?”

    “我知道这听上去挺傻的,但是听我说!”

    希来止住王子的话,眼中放光。

    “你昨天出手帮费德的原因,是因为国王不允许你输,至少不能就这么袖手旁观地输,”她满心希冀,看着难以置信的泰尔斯,“那我们只需要给国王一个理由,一个就算你袖手旁观也不会输的理由。”

    “你是说……”泰尔斯瞪大眼睛。

    议事厅里,希来无比认真:

    “告诉陛下,你做了笔交易。”

    “交易?”

    她点点头:

    “泰尔斯袖手旁观,任由费德里科和秘科失败,任由詹恩和翡翠城逃过劫难。”

    “代价是,公爵的亲妹妹跟王子殿下订立婚约,璨星和凯文迪尔再成姻亲,翡翠城和永星城互结血盟。”

    希来轻轻伸手,温柔地牵住泰尔斯的手:

    “我们的后代,不,甚至只在我们这一代,就能连接起星辰与大海,野心与财富。”

    什么?

    泰尔斯彻底愣住了,他盯着眼前的满面迫切的圆脸少女,好几秒后才清醒过来。

    “这就是你要我答应的事?不,这没那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

    下一秒,希来双手一翻,紧扣住他的手不放。

    “毕竟国王陛下只需要利大于弊就够了,对么?再说了,你本就是来相亲的!”

    “可是那只是一个借——”

    “真的,泰尔斯!如果你父亲有疑问,那就告诉他,不,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去王都见他,当面告诉他,”她语气急切,颇有些歇斯底里,“告诉他我会爱你,我会听话,我会合作,我会做你的妻子,你的王子妃,甚至你的王后!你孩子的母亲!”

    泰尔斯正要发话,但希来急急抢白:

    “告诉他,我有无限的政治价值和财富价值,不止是鸢尾花和翡翠城,远远不止,我甚至认识隐藏在半塔之后的那些势力……至于你个人,听着,我很厉害的,不只是变魔术和召怪物,不只是发脾气,我还会很多技能,懂很多知识,很多禁忌的知识,不受神殿欢迎的那种,更胜血月特巴克家,我知道璨星家族对这些一直很感兴趣……”

    她越说越快,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不住挣扎。

    “还有,我的嫁妆多得很,你想都想不到,北境崖地刀锋所有的女性加一块都比不上,星湖堡每年的财政亏空我能十倍百倍补回来,而且还远远不止是金钱……如果不够,我还可以从詹恩那儿抠下一块儿来,你知道,我家有沥晶矿,还有永世鲸的捕捞海域……”

    “希来!”

    泰尔斯难以置信地打断她。

    但女孩儿不听他的。

    “相信我,你父亲会满意的!毕竟你日后,不,你现在就能借着这个理由和身份插手翡翠城,那就无所谓干不干掉詹恩了……想想看,如果你是我的未婚夫甚至丈夫,有了这样的名义,那刚刚那群老家伙还有什么理由反对你任翡翠城摄政?”

    希来伸手指向满厅空空如也的座椅。

    “而且我跟龙霄城的那个婊子不一样,她在敌国,身份敏感,若要联姻则反对者众!但是我们,九芒星和鸢尾花,星辰国内的家族联姻不会有人反对,只会有祝福和敬畏……所有这些利益,唾手可得,只要,只要放过詹恩,他的罪名……”

    希来说得口干舌燥,微微气喘。

    泰尔斯望着近乎狂热的她,不知所措,直到听见詹恩的名字才清醒过来。

    “这些事,这个提议,你哥哥他知道吗?”

    希来话语一顿,面色微冷。

    “他,他会知道的,”她勉强一笑,“他是新娘的哥哥,将来还得牵我的手,送我出嫁呢。”

    “不,你很清楚,只要他一天还是南岸公爵,就绝对不会同意这门——”

    “他很快就不是了!”

    希来突然激动地打断他,旋即努力压制自己的情绪:

    “现在,他只是个待人宰割的阶下囚,还等着我去救命。”

    泰尔斯看着她这个样子,顿时明白了什么。

    “你们,真像啊。”他幽幽道。

    “什么?”希来一怔。

    泰尔斯叹了口气。

    “你有没有想过,当你坚持——以你的方式——去救他的时候,其实詹恩既不需要,也不想要你去救他?”

    希来眉心一紧:

    “他没得选。”

    “就像你也没得选,”泰尔斯很快地回答她,感慨又失落,“当他过去坚持要——以他的方式——保护你的时候。”

    “哪怕你既不需要,也不想要他的保护。”泰尔斯幽幽道。

    希来闻言愣住了。

    泰尔斯叹了口气:

    “帮我个忙,希来,走你的路,别走他的,好吗?”

    在泰尔斯恳切的注视下,塞西莉亚呆滞了好几秒。

    她恍忽地放开泰尔斯的手,眼眶渐渐红了。

    泰尔斯也没有说话,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几秒后,女孩儿想通了什么,她咬紧牙关,呼吸越来越急促。

    希来回过神来。

    “别废话了,泰尔斯,最好也别逼我求你。”

    只见她吸了吸鼻子,眨了眨眼,倔强地把眼泪逼回去:

    “一句话:你到底娶不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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