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逐圣
“我不……”
泰尔斯不得不用打翻的茶杯来掩盖自己的惊诧,直到梅根身旁的面纱小修女热心又熟练地上前,很不体贴地替他收拾桌子上的狼藉。
“我不明白?”
但这一次,梅根却闭口不言,默默观察着书桌后的王子。
这就是那个男孩。
那个关乎王国未来的男孩——也许不再是男孩了。
听到魔法,他的表情略显惊疑,不像生来精明算计的老贵族那样,礼节套套而伪饰重重。
却也不比王都新贵们的小意拘谨而野心勃勃。
基尔伯特有些措手不及:
“梅根祭祀!我以为我们今天只是神学课,你向殿下解释与神有关的知识……”
“如我所言,神学从来不是只关乎神的学问。”
梅根打断了基尔伯特——这个在旁人看来很聪明的蠢货,依然是那么迟钝而无可救药——的抗议,继续打量眼前的泰尔斯公爵。
年少的公爵看上去有些清瘦,让她想起冬天挤在神恩所外等待救助的穷人们。
但他的一双眼睛倒是炯炯有神,锐利而机警。
不止这样,梅根还能从对方其它的举止上,比如自然随意的坐姿,节奏明快的动作,大胆直接的谈吐等细节中看出,这不是一个传统的星辰王子。
至少不像以前的那几个。
梅根再扫了一眼王子的衣装:用色深沉,风格保守,但衣领和袖口等处的细节却采用了新颖的形状设计,再配上埋藏得恰到好处的银线,与九芒星胸针相互映衬。
女祭祀在暗地里点点头。
看来王室的御用裁缝也是开了窍,懂得重塑风格、革新时尚了。
嗯,大概是厌倦了自血色之年后,永星城贵族圈十几年如一日的复古厚重潮流——就因为复兴宫里的那位主人偏爱古典和冷色,多年来,王都市面上多少以设计新潮,用色大胆为卖点的普通裁缝们,都快被逼得没活路了。
但梅根稍稍一顿,便又明白过来。
不,宫廷的御用裁缝们虽然时常在各大贵族门庭的服装设计上放飞自我、练习手艺,但他们没理由更没胆子在归来未久、举国瞩目的第二王子身上作潮流试验。
这不是新设计的样式。
梅根心中一动。
王子身上穿的,是十几年前,此厅的前主人最喜欢的风格。
她重新看向那个仍在喋喋不休的蠢货伯爵,继续无视着对方警示的眼神。
这样看来,多年来兢兢业业,快把复兴宫变成第二个家的他,倒是煞费苦心。
只是……
这真的有用吗?
梅根微微一笑。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泰尔斯。”
她毫不在意地再次直呼王子之名,无视着对方的地位。
诸神之下,灵魂等价。
头衔无用,虔诚至高。
不是么?
“这世上,可不是每个孩子都有幸经历过灾祸与巨龙的对峙。”
梅根满意地看到王子的脸色变得凝重:
“这几年来,对于那场龙霄城里的灾难……你便不困扰,不好奇,不求其解吗?”
泰尔斯的眼神凝固了。
龙霄城。
“当你听见灾祸灭世的传闻,看着终结之战的戏剧,读着它们面貌不一的描述,听着贵族教师们遮遮掩掩含糊其辞的解释,就真的全盘接受吗?”
魔法。
泰尔斯靠上椅背,皱起眉头。
所以,“困扰了你好几年的问题”是说这个,因为我在龙霄城的经历。
而不是因为……
桌子底下,泰尔斯捏了捏自己的左掌心,感受着上面无数次被匕首割开而留下的疤痕。
他放下紧张的心情,也放下了刚刚想过的一切可能:
秘科监视自己时追到了可疑的蛛丝马迹?半吊子医生拉蒙的事情暴露了?在龙霄城里找书留下线索了?跟艾希达上课露马脚了?小滑头不经意间泄密了?甚至是某个多年不见的千年丑脸老妖婆在背后捅刀子放谣言?
“梅根祭祀,你本该提前跟我商量的……”基尔伯特的咳嗽突然好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的叹息。
梅根优雅地回头。
“不必讳言,毋庸掩盖,”落日知晓,她费了多大的气力才忍住那句下意识的‘蠢货’,保持微笑道:
“卡索伯爵。”
“谈论法师并不会带来灾祸,反思魔法也不会导向终结。”
她毫不掩饰的用词让基尔伯特脸色骤变。
“只有那些执迷不悟,盲目迷信之人,才会走上不归的歧途。”
梅根回过头来,直直望向表情复杂的泰尔斯:
“恰恰因为无知。”
“与傲慢。”
泰尔斯沉默了好一阵。
基尔伯特的叹息越发深沉:
“很久以前,我已经为殿下解释过灾祸的邪恶……”
梅根语气温和,抢白反驳却毫不示弱:
“卡索伯爵,你真的觉得他会是一个下了课、听完讲,就飞奔着去吃喝玩乐,不再关心学习内容的笨蛋吗?”
“你真的觉得他会就此高枕无忧,甘于愚昧,在余生里,不再在意曾经威胁自己生命的东西吗?”
基尔伯特微微哑然,他和祭祀的目光同时扫向书桌后的王子。
但泰尔斯只是沉默着,思虑未知。
基尔伯特的语气稍稍弱了一些:
“他的年纪还轻……”
但梅根的反诘却愈发强势:
“他的年纪已经够了。”
年长的祭祀冷冷道:
“如果魔法真的激发了少年人那不知节制的好奇,那不必等到现在,早在远离你们视线的那六年里,他就已经放纵自我,沉迷其中,无视禁忌而不知何往了。”
基尔伯特看了看王子,眉头微蹙,却不再言语。
好吧。
在前几秒里思绪纷繁而神经紧张的少年呼出一口气。
“好吧,确实,”王子的语气恢复轻松:
“我是挺想知道的。”
泰尔斯微微一笑,真诚地道:
“魔法和,灾祸?”
“基尔伯特很久以前说了一些,埃克斯特人的典籍里也谈到一些,但是不多。”
基尔伯特的脸色又是一变。
“看,泰尔斯。”
“汝之困惑,神皆知晓,”梅根和蔼地看着他,一脸胸有成竹:
“汝若信仰,神即佑护。”
落日啊。
如果你佑护我……
泰尔斯毫不掩饰地叹出一口气:
能让她先别再这么神棍了么?
梅根看着他的表情,心中会意。
一如所料,在北方长大的他不信神。
这不奇怪,自终结之战后,大多数北方人都不再信奉曾被帝国尊为正统的诸神,或者一切与它们有所连接的信仰——反而转信那个与异兽杂交还不以为耻的开国国王带来的东西:
蛮横与愚昧,傲慢与自矜。
梅根撇了撇嘴。
天知道皓月与冥夜神殿牺牲了多少,才能在那片土地上生存下来。
但这就是信仰的神奇之处,不是么?
就像多少年前的自己,不也是沉浸于虚荣和冲动,自以为明了自己的人生,找到此世的追求,从而无视神的教诲与安排?
幸好,神无私无怨。
唯有佑护与宽容。
梅根感激地在看不见的袖子里做了个祈祷式,这样,后面紧张的小妮娅就不必跟着她重复。
“首先,魔法缘何而起?”
泰尔斯维持着笑容耸了耸肩,表示不知道。
开玩笑,我要是知道那就好了。
不,她要是知道我知道那就糟了。
梅根向身后的年轻修女示意了一下:
“妮娅。”
那个看上去清瘦可怜的面纱少女得到提示,吃力却小心翼翼地从他们带来的行李里,捧出一个泛着金属光泽的大方盒,摆上泰尔斯的书桌。
等等,不是盒子,它从上到下,是由一片一片的薄板叠合而成的,不留缝隙。
似乎更像一本——书?
金属盒子最上面的图案是一个雕刻得栩栩如生,被众人所环伺的戎装国王,雕刻的风格简单朴实,却易于理解,周围还镌刻着一些泰尔斯看上去十分眼熟,跟古帝国文有些相近的符号。
“这是什么?”
泰尔斯皱起眉头,下意识伸手想要掀开这本金属打造的“书”。
啪!
“不许碰!”
泰尔斯手背吃痛,一惊之下缩回手掌,却发现打他的人是那个叫妮娅的小修女。
只见妮娅习惯性地伸着手,可以隐约看出面纱下恶狠狠的凶相。
就像她曾无数次做过这个动作,警告想要碰触这本金属页书的人。
但是下一秒,当小修女意识到自己打的是什么人后,她顿时惊慌起来。
“我……”
妮娅低下头,嚅嚅地呢喃道:
“对,对不……”
泰尔斯只能尴尬地笑笑,悻悻地收回胡来的左手。
但梅根祭祀很快为他解了围:
“这是在安塞特王的墓葬中发现的金属铭板。”
“安塞特王?”
泰尔斯眼神一动:
“等等,我读到过这个名字……”
泰尔斯开动自己的小脑筋,回忆起龙霄城里的藏书室时光。
但显然梅根不准备给他展现记忆和学识的机会,直截了当:
“他是诸王纪的人类先王之一,是沙文古国的王室姻亲。”
“在最后防线崩溃,铁血王战死,北地失守,沙文灭亡,而古兽人大举南下的一个世纪里,正是安塞特王振臂高呼,力排众议,在惊惶南逃的人类队伍里团结诸王,组建联合会议,固守坚城,伺机反攻……”
泰尔斯恰到好处地哦了一声,想起这位诸王联合会议的发起者,以及诸王纪的标志人物,但他看了看桌上的金属铭板,随即表情古怪:
“安塞特王……”
“你们……盗了他的墓?”
梅根祭祀的表情随即一僵。
“不是我们。”
她的语气有些不满。
泰尔斯咳嗽了一声,悻悻道:
“当然不是。”
你们只是……善良天真又无辜无邪的买家和收藏家,对吧?
“而这是……”泰尔斯把注意力转移回眼前一页页的金属铭板,看着妮娅熟练地打开前几页,闪过几个画面:
城墙塌陷,岗哨破碎,无数人们身首异处;
巨大的身影幢幢而来,手提人头与武器,逼近一群无路可退的士兵;
封面上的国王坐在圆桌旁,挥动手臂慷慨陈词。
“久远的古代,在纸张和印刷都未曾出现的时候,人们把重要的事迹与历史记录在特殊合金所铸就的铭页上,不致忘却。”
梅根坐在原位,淡淡道:
“据我所知,包括北地在内的一些地方,依然保留着这样的传统。”
泰尔斯想起来了。
还在北地的时候,据说白刃卫队的《白刃传世书》就是这样写就的,只是泰尔斯一直想不明白,几百年下来,白刃卫队的记述怎么也该有几十吨重了吧,细胳膊细腿的死人脸拿得动吗?
远处,惊讶的基尔伯特既想上前又不能失了风度,只能在原位上伸长了脖子瞄来,泰尔斯能从他的眼里看到对这份金属铭板的惊艳。
“最初的最初,在世界尚未被完全探索,在信仰仍旧四分五裂,人类依旧渺小卑微的时候……”
梅根不徐不疾,缓缓道来,修女妮娅则配合地翻页:
书页上,戴着王冠的众王身形渺小,在一群巨大的身影中背靠背站在一起。
“那时环绕在人类周围的,是格格不入的强大异族:崇拜先祖的嗜血兽人南下开疆,信仰自然的精灵王国霸权正炽,尊奉铁与火的矮人列王野心勃勃……”
“更有巨龙与厄兽们……”
泰尔斯一动:
“厄……什么?”
梅根不得不再次停下,叹了一口气:
“某次考古发现的证据显示,早在人类的图画和文字出现前许多年,我们的世界是由许多体型巨大的猛兽们所统治的。”
“难以想象的巨大。”
“巨龙只是其中之首。”
“它们肆无忌惮地往来天空与大地、统治高山与海洋,以世界作猎场、用生灵为奴隶,对渺小虫豸们予取予夺,展现无边威压。”
泰尔斯这才了然。
妮娅又翻开一页:
一个戴着王冠的男人站在城头,许多人影立在他身旁,有的手持武器,有的身披长袍,有的倚着手杖……
“而人类之中,有着这样一群谋士,他们凭借着经验与智慧,在部落的帐篷里,在贵族的宫廷里,在城市的高塔中,尽职尽责地出谋划策,努力为人类争取喘息之机。”
“与那边的卡索伯爵别无二致。”
远处,基尔伯特的脸色又阴了一些。
“彼时,险恶的环境几乎将地位最卑,力量最弱的人类逼上绝路。”
妮娅翻开下一页。
这一页的雕刻,吸引了泰尔斯的注意:
苍莽的天空中,太阳的图案中出现了一个雕刻得模糊不清的身影,它凛然下望,从天空中,向国王与他的谋士们伸出手臂。
“直到神灵下望,怜悯弱小。”
梅根的话越发深邃:
“先知与神使先后降世,为人类指出未来的道路,播撒诸神的信仰。”
“而我说到的那群人……”
梅根抬起头:
“他们中的一部分接受了神与信仰,虔诚且谦恭。”
“另一些人则抱持怀疑,甚至嗤之以鼻不以为然。”
泰尔斯一凛,他随即看到妮娅翻出的下一页:
太阳之下,戴着王冠的男人正立当中,他的身侧站着几批人,其中左右尽头的两批人最为显眼:右侧的人们躬身敬拜,表情谦卑,左侧的人们背身而立,动作各异。
看着国王身畔两群截然不同的人,泰尔斯的表情凝重起来。
梅根的话在继续:
“前者建立教会,扎根人群,教化民众。”
“后者则相聚而立,自成一派,另辟蹊径。”
梅根话锋一转:
“而这,就是后来的信仰与魔法,教士与法师,神殿教会与魔法高塔的——分野之始。”
想通了的泰尔斯忍不住开口:
“什么?”
他看向梅根,后者只是微微一笑: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关于过去那些已经消亡的、有关神秘魔法的知识,只在我们的神学课中提到了吗?”
泰尔斯颇有些难以置信。
“信仰与魔法,同出一源,”只见老祭祀正色起来,严肃道:
“彼此依存,互证其重。”
泰尔斯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梅根祭祀,无数个想法掠过脑海。
梅根话语不停,颇有高山巍峨之势,就连基尔伯特也不由得肃穆正姿:
“它们本为兄弟,皆由神启。”
梅根缓缓叹息:
“只是长子忠实,幼子叛逆。”
梅根的话里带着淡淡的敬意:
“但他们都曾为一个目标而努力:人类的生存与兴盛。”
泰尔斯惊疑不定地听着,心想这又是另一个立场的说法。
信仰与魔法,宗教与法师,本自同源?
“神的长子重塑人民的精神,带去保护与拯救的信念,使人们抛却软弱,散去恐惧,留下坚韧,催生英勇。”
“神的幼子则带给了人们得力的武器,让他们得以在必将到来的胜利中,更加顺遂自如。”
随着妮娅的翻动,金属铭板上许许多多的场景,映入泰尔斯的眼帘:
逃亡。
宴会。
动员。
婚娶。
庆祝。
战争。
葬礼。
不一而足。
但那两群人却时有出现。
躬身者总是在礼仪和宴会里高歌,背身者总是在战场和城头现身。
泰尔斯看着勾勒简单却意蕴深远的图雕,皱起眉头。
“在他们二者不言而喻,不约而同的合作中,人类渐渐崛起,逐步反攻。”
梅根的语气稍稍一缓。
老祭祀深吸了一口气,幽然感慨:
“最终,在魁古尔冰原上,在那场双方都押尽筹码,豪赌未来的旷世之战中……”
“安塞特王,以及其余的六位人类国王,跟他们信仰虔诚、视死如归的三千铁骑,一齐突入兽人的数万重步兵阵……”
泰尔斯顿时一震!
这个故事是……
“他们一去不回,却以生命为代价,成功袭杀了古兽人的最高圣酋。”
妮娅翻到最后几页:
国王身披数创,怀抱着他的宝剑,静静躺在战场中央,但那些提着人头的巨大身影早已消失不见,唯有无数渺小的身形牵马擎枪,围侍国王左右,举旗肃立。
而天空之上,云开雾散,光照战场。
“失去最高圣酋,群龙无首的古兽人就此溃败。”
梅根抬起头,扬声清澈:
“是以,那场开启了一个时代的战役,被称作……”
“逐圣之役。”
泰尔斯沉默了。
轻喘着的妮娅吃力地盖上金属铭本。
盖上这薄薄十数页,却囊括了千年前,安塞特王那壮阔一生的记载。
“逐圣已毕,旧时既迁,兽人的血勇不再可怕,精灵的统治就此衰微,矮人的傲慢尽皆消亡,巨龙与厄兽带来的恐惧,终归于不可证知的传说。”
“于是异族们隐遁四方,神灵的信仰传遍大地。”
梅根神情幽幽,看向窗外的落日:
“人类的盛世,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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