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郎君
阮氏正在揉花泥打算做点儿面膏玩儿, 水晶珠帘打在她身上显得格外好看,张知鱼有些不忍心破坏她难得的好心情。
顾慈想到知府对鱼姐儿说的话,笑道:“以后我们一定能让娘日日都开心。”
说着便迈腿进门, 看着娘道:“娘,你还不打算告诉我们爹的事吗?”
阮氏一愣, 熟门熟路地敷衍道:“还能有什么事?不是都跟你说了吗?只要你专心考学, 将来你爹也能高兴了。”
顾慈坐在桌上倒了杯蜜水给鱼姐儿,道:“千家想小鱼去他们家给千启明看病,得日日都去, 娘不跟我们说千家究竟是好是坏, 将来小鱼出了事怎么办?”
阮氏听着千家要找鱼姐儿走, 立刻脸色大变, 抓住她的手道:“不能去——”
张知鱼摇头道:“千老先生素来便得圣心, 外头都叫他千圣人,如今他们家拿了折子都递到神京去了,我不能不治千启明了。”
实际上事情远远不到这个地步, 都是两人诈她的。
阮氏素来便信两个孩子,心里果然开始打起鼓,长长地叹了口气, 让林婆子关了门道:“一晃这么多年过去, 当年的事跟还在眼前似的,竟然就已经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 其实我本来是想等到慈姑考完学再说, 免得他分了心, ”
“我们小时候就想到爹的定有隐情。”顾慈道:“娘现在不说,我心里总是挂心家里,还怎么进得去考场?”
阮氏默默地揉着花泥, 道:“你们想知道什么?连我到如今都没有想明白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有时候不跟你们说,也是因为无从说起。”
张知鱼想起无类楼的字,问:“顾爹爹是不是千老先生的小徒弟?”
阮氏想了想道:“这件事我也不清楚,或许是或许不是,玄玉这个人性子跳脱,从来不肯正经行事,他常说三人行必有我师,所以不管是不是他的老师,只要给了他一星半点的教导,他都愿意认别人为良师益友。”
阮氏想起顾玉的样子,叹气道:“姑苏的河水捏成了他的骨头,他总是喜欢这种为民请命的人,心里崇千老先生,要认他为师太有可能了。”
但在顾家他确实没有叫过千老先生老师。
顾慈得了这准话儿,又问:“爹生前有没有得罪什么人?”
阮氏摇头,道:“你爹交友广阔,是乡里有名的善人,又会挣钱,还有个玲珑郎君的歪名,就是讨厌他的人也不会讨厌到哪里去,我这些年想了又想也想不出有谁跟我们家有深仇大恨。”
虽然林婆子来顾家的时候阮氏跟顾教谕已经成婚了,但那会儿周围还有许多跟顾玉结交的人,阮氏也常让她回乡里给娘家送东西,所以林婆子对这些事知道得很清楚。
就是因为清楚这两口子是什么人,顾家这一屋子丫鬟仆妇才没有在顾教谕死的时候卷了包袱逃走,而是带着她一起跑到了南水县。
林婆子想起在顾家乡里的见闻,叹道:“你爹当年是姑苏数一数二的名人,教过他的先生每个人都说他只要再考日后一定能封侯拜相。”
但是顾玉没有等到这一天就死了,一切都成了空谈,当年姑苏城内议论纷纷,还是因为千家老先生不久也死了才将这话头压下去。
林婆子道:“你们生得好,没有遇见过大灾年,那年大旱在永宁七年夏天的洪水面前根本算不上什么。”
接连不断的大雨下了几个月,桥垮了一座又一座,整个江南几乎都快被水淹没了,顾家祖籍在常县的小乡,虽然也丰美,但比起金陵姑苏这样重要的地方,它又不是那么重要了。
顾家一直是乡里的富户,那一年也颗粒无收,靠着发霉的粮食过活儿。
顾玉当年才只有十四岁,他享受了整个乡的最好的教育资源去了城里念书,便把藕花乡视为自己的责任,决心要供出更多的读书人。
所以在大水过后,顾玉就带着周围乡里大片的学子一起联名向县衙要钱修路,县衙没有钱他们就一路吃着发芽的种子勒紧肚皮自己划船上了姑苏。
永宁七年冬,这群来自常县各地的学子将衙门团团围住,他们都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已经知道怎么才能让自己的热血洒涂在有用的地方。
顾玉跟大家一起想了个办法,他们兵分三路,一路上姑苏,一路撑船去神京,一路在家写了大量的诗稿站在各处城楼,只要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这些纸张就会飞遍大周。
知府面对这样一群立了死志的学子,只能分出钱给常县。
这些钱是杯水车薪,但有了县衙开头,接下来的事就好办多了,大家分了钱财带回乡里,开始问豪门大族要米粮钱财。
灾年的粮价堪比黄金,谁家舍得无偿捐给乡里?最多也就是给口饭不让饿死,趁此良机买了人过来做隐户岂不美哉?
阮氏记得那会儿乡里已经有很多人想要卖掉自己,但顾玉拦住了他们,背起包袱又上了路。
顾玉饿得只剩一把骨头,但还记得将剩下来的口粮送给阮珍。
顾玉说:“你在家劝住爹娘,我会把粮种带回来,大家熬一熬总能过去的。”
说完便上了路,顾玉请了教导自己的先生,挨家挨户地去请人修桥修路,只要有活儿就有工钱,有工钱人就能活了。
富户没有那么容易被请动。顾玉便让先生使劲儿夸自己是良才美玉,将来一定能飞黄腾达,现在花出去的钱将来顾玉都会还回来。
富户看他脚底都磨破了,有些动了恻隐之心,便同意捐些出来,更多的自然是指望顾玉将来飞黄腾达,来双倍奉还自己的钱财。
顾玉一声不吭地背下了巨债,每日都勒紧腰带招工修路,但是美名都在富户身上,顾玉还要请人给每一段认捐的路立功德碑。
但是他说:“他们肯伸手,不管是为了什么,这个手就是伸了,乡亲们念着这些人也不坏,再说都是大善人将来大伙儿去借钱,还怕张不开口么?”
一袋一袋的粮种从豪富家中散落到了常县的土地上,乡里有些知道顾玉一定花了很大的代价——因为他不逃学了。
第二年顾玉就中了举,还是永宁八年,姑苏灾后的第一个案首。
姑苏很多官儿都记得这个差点就让自己血溅三尺的学子,但大家都没有去动这些人,因为他们已经在皇帝心里有了名字。
当年和顾玉一起上姑苏的学子后来都已经在外地做了官儿,有的还官至三品,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富户想问他要债了。
顾玉已经跟阮珍成了亲,但是他说人情债难还,能用钱还的绝不能用情还,于是他便一直在姑苏做着教谕,一边教书一边经商。
他不肯让这些商户做大,便只愿意还银子,私下则让人带着船队出海贩卖丝绸茶叶,这种快财做了三五年,顾玉也装病去了几趟海上,顾家就这么富起来了。
阮氏道:“那些银子多的都能把这个家埋了,你爹眼也不眨地就往别人家拉,那会儿家里的枕头芯都是钱做的。”
等还完了债,顾玉就想再考,他做事向来决定了,就一定要做,船队说散就散,这些生意说不做也就不做了。
顾玉开始专心考学,当时的知府把他举荐给了回乡荣养的千老先生。
千家门下出来的学生,不说学识怎么样,官场上总要好走一些。
所以后来顾玉死后,顾家宗族也没有来找过大麻烦,不是他们不想,而是担不起欺辱顾玉遗孀的罪名。
顾慈听着娘的话,想着娘对千家如此紧张,便问:“娘手里有千家害了爹的证据?”
“我也是猜的,玄玉身体向来健壮,他又精通医理,怎么会莫名其妙的一病不起?”阮氏看着两人,强忍着没有掉泪,道:“永宁十八年春天,他去给千老先生祝寿回来,就生了病,脸白得不像话。”
但是没过几天他就一如既往地活蹦乱跳了,还照样日日去给千老先生请安,阮氏便以为他将自己治好了。
“玄玉向来都是这样,他总觉得自己是天生的医家,只是错做了官儿,平日有个头疼脑热,都是自个儿治,有时还得跟大夫吵起来。”说到这里阮氏破涕为笑,又很快低落下去:“但这一回,玄玉没有好,他都是骗我的。”
阮氏喃喃道:“你爹想要骗一个人,就能骗得人一生都不知道,他实在太会装了。”
顾玉不知道在哪里学了一种针法,扎在身上就能让人快速地脸色红润,再扎狠一点儿便会浑身发烫,跟病了似的。
小时候他常用这个法子逃学,阮氏愧疚道:“但我竟然将这件事忘了。”
林婆子掉泪道:“老爷自从中举哪一日不彻夜理事,别说偷懒,就是吃口饭的工夫也要问外头的事。谁也想不到他会这样刺激自己的气血,来装个健全人。”
张知鱼听着阮氏说了几次顾教谕逃学的事,忍不住惊讶道:“我还当顾教谕从胎里就在念书,想不到还有逃学的时候。”
阮氏笑:“他念书只是为了当官儿,过点好日子,乡里种地实在太苦了,他自幼不说锦衣玉食,但也不缺吃穿,自从顾家有了亲生子就让他去种地,种了几次他就发愤图强了,不然也考不上秀才,但真认真起来还是在灾后。”说完又看儿子道:“这一点儿你跟你爹是一样的。”
顾慈咳了一声,道:“我现在已经知道官不是那么好当的了。”
阮氏道:“做官难,做人更难,玄玉素来想做个人官,而不是官人,这就更难。”
他极速地衰弱,终于在中秋那天倒了下去,连丧都是千家帮忙发的,后来千家老太爷也去世了,千家扶灵回乡,丁忧后便出了仕,从此两家便再也没有来往。
至于周围的旧邻,也早就不在了。
阮氏道:“官家的人几年一换,我回来时就托人打听过。”
但是这条巷子里的住户都已经是陌生的口音
往事如流水,姑苏这样的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才子和故事。
到了今天,姑苏城里已经再也没有人提起顾玉,就连顾玉的同窗都外放的外放,回乡的回乡。
当年的事,除了死掉的顾教谕已经没人知道。
张知鱼握住她的手说:“只要受过顾爹爹恩惠的人没有死绝,我们总能找到真相。”
顾慈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忽然对阮氏道:“我要回一趟顾家。”
阮氏看着长身玉立的儿子,默默地点了点头,道:“顾家已经举族搬到了浣花溪巷,老家如今已经没有顾家人了。”
顾慈听了道:“先去常县,免得打草惊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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