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路
温言一时愣住了, 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
两人沉默的对视了半晌,陆渊缓缓低声开口:“以前我?经常会想,你这样自闭又缺乏安全感的性格到底是经历过什么。我?本来以为你的家庭是最大的原因, 直到昨天,事实确实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说我能感同身受是假的,我?很难想象你曾经承受过的痛苦。我?也?是到昨天才真?正明白,为什么你那么拒绝甚至排斥别人的靠近, 为什么你总是这么的压抑又?消极, 为什么不管我怎么努力,你还是很难向我?敞开内心。”
“你一路走过来太孤独了。”
“那么漫长的过往时间里,你只有自己一个人, 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只能逼迫自己变得强大。”
“你把自己伪装成一只刺猬, 拒绝所有人的靠近。你用刺保护自己, 也?用你的刺凶狠的回击伤害你的人, 久而久之?, 你也?产生了错觉, 以为自己原本就是这个样子, 冷酷,坚硬, 难以接近, 靠你越近的人越会受到伤害。”
“但其实你不是这样。你有柔软又脆弱的一面,那代表从前软弱的你。你怕自己再受到伤害,把这一面隐藏的很深,从来不会给别人看,也?不敢让任何人靠的太近。你性格里的冷漠、孤僻、悲观、封闭,那些所有看起来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 其实本质上都是你对自己的保护。”
“过去那么久的时间里,你只能这样保护自己,很累也很孤单吧。”
“以后的人生,换我来保护你吧。”
温言全程安静的听着。在听到刺猬两个字的时候,她无声的笑了一下,然后又皱着眉别过脸,迅速的抬手抹了下眼睛。
她完全没有想到陆渊会在这个时候求婚,更没有想到会听他说出这番话。
这段关系她已经做好了彻底结束的准备。在这一次的尽力尝试之?后她对自己感到十分的心灰意冷,她再怎么努力也?做不到完全放下防备,不管谁跟她在一起,她能给对方的都只有筋疲力尽的折磨。
她对自己已经没有丝毫的期待,更不会去奢望这世上有一个人能了解她的孤独,懂得她的脆弱,在经历过那么多
的不堪和疲惫之后还会坚定不移的拉住她。
直到这一刻她突然发现,原来这个人真?的存在。
可是她不能再接受他一次了。
温言深吸了口气,仰着脸强忍住了越来越汹涌的泪意,哑着嗓子轻声道:“你能理解我,我?觉得很意外,也?很感激。婚姻是很慎重的事情,这样结婚对你很不公平,我?过往的事情应该我自己来承担,你很无辜,不需要跟我?一起。你还有更好的选择,你应该去选择一个跟你成长环境相似的人,她在温暖的家庭里长大,性格里没有那么多阴暗的部分,她能回应你的感情,你不需要背负她的过去,身边的人都会支持祝福你们,你们在一起会很轻松,永远也?不用去烦恼这些破碎不堪的事情。”
她看了看他,最后勉强笑了下,哽咽着说:“结婚应该是选择这样的人才对。不是我。”
陆渊看着她隐忍流泪的样子,心情五味陈杂。
他平静的低声道:“结婚难道不应该是选择一个我爱的人么。”
温言摇了摇头,眼底微红,声音很轻:“爱情本来就是阶段性的东西。结束这一段以后你会很快遇到更好的人。”
陆渊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低沉的声音里带一点难以察觉的悲凉:“可是对于我来说,别人再好也不是你,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你了。”
温言往后躲开他的手,一边胡乱抹着自己脸上不受控制的泪水,一边不住的摇着头:“不会。我?这样的人,遇不上是最好的。”
陆渊看着她憔悴又悲伤的一张脸,心里难受的无以复加,掰过她的肩强行?把人揽进了怀里。
温言无力的推着他。陆渊按住她的头,收紧了手臂。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零零星星的雪,衬的整条街道分外萧瑟冷清。
怀里的人挣扎了一通后逐渐安静下来。寂静的车内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声,以及强忍着哭泣的细弱呼吸声。
陆渊低下头叹了口气,声音很低,神色疲倦:“别再把你的刺对着我?了。我?也?会觉得疼,可是我不能离开。”
她没有作声,只是重重的吸了下鼻子。
陆渊压低了声音继续说:“我?很后悔那天吵架让你一个人走了。
如果当时我能拦住你,你也?不用一个人面对你父亲离开,还有后面这么多的事情。”
“我?想到你一个人从杭州搬着那么大的箱子回来,又?没有人可以跟你说话,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那么伤害自己……”
他说不下去了。最后一句的声音甚至有一点颤抖,但很快忍住了。
提起这件事温言的眼泪流得更厉害了。她靠在他肩上深深的吸了口气,艰难的哽咽开口道:“都过去了。”
陆渊把她抱的更紧了些,声音暗哑:“昨天找不到你,我?真?的很害怕。”
想到昨夜的情形,陆渊皱着眉难受的闭上了眼睛,沉默的忍耐了一会儿,语气低微的近乎恳求:“温言,我?爱你,真?的很爱你。不要再推开我?了。”
“我?做不到看着你再像从前那么孤单。前面的路还有那么长,一起走吧。”
怀里的人半天没有回应,只有肩膀不停的微微颤抖着。
陆渊轻轻揉着她的头发,哑着声音低声道:“嫁给我?吧,温小姐。你爸爸也会很希望看到你能有一个归宿。”
温言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音。
她哭着低声抱怨了一句:“你怎么看别人的信。”
陆渊低头吻她的耳侧,低低的应了一声:“我?错了。你想怎么惩罚我?都行。”
温言整张脸埋在他的肩上,哭声断断续续,细弱的让人心疼。仿佛是隐忍了太久的情绪,那些不为人知的绵长痛苦,长久吞噬着她的孤独、委屈、无助、绝望,终于有一个人能懂得。
终于有一个人,让她可以在他面前卸下防备,不需要顾忌,也?不用再害怕。
那个人的脾气很差,耐心也?不好,了解她,但并不理解她,总是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她,自我、强势又偏执,但也?因为是这样的他,在每一次她想退缩的时候,都强硬又固执的拉住了她。
他知道她最不堪的模样,也?见过她最脆弱的一面。他了解她来时的孤独,不会对她说心疼,只是平静的说一句,以后一起走吧。
她独自在黑暗里走了那么久,这是她听过的最想哭的话。
温言哭了半天,最后呜咽着模模糊糊的开了口:“跟我?在一起真的很累,也?很无趣。
”
陆渊抚着她的背,淡淡的答:“两个人在一起偶尔会觉得累是正常的。”他又?停下来,像是真的认真在想,“无趣,我?倒从来没觉得。”
“网上关于我?的那些消息,你的家人和朋友会有很大的意见。”
“我?会处理。你觉得有压力的话,可以不跟他们见面。”
她还是哽咽:“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之?前我?已经做的很不好,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一段婚姻。”
陆渊轻轻弯起唇角:“我?也?是第一次结婚,没什么经验,跟你一样。”
隔了片刻,他又?认真的说:“先别哭了。我?们还有件很重要的事儿没做。”
他把人从怀里松开,稍微拉开两人距离,拿手擦了擦她的眼泪:“丑死了。”
温言皱着眉推开他的手,别过头深吸了口气,暗暗平复着情绪。
陆渊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小巧的暗红色丝绒盒子,摊开了伸到她眼前。
温言有些恍惚的看着他手心里仿佛忽然间变出来的红色盒子,当中嵌着一枚纤细精致的钻戒。
身侧的人开始缓缓说话:“我?以前曾经想过,跟你求婚应该是在很正式很有氛围的场合,我?会穿西装,拿着玫瑰花,单膝下跪——我?知道这些挺俗的,但我?想着这一天还是很期待。今天的形式比我?预想的每一个求婚场景都要草率,但相比那些准备充分的时候,可能这件事发生在这一刻才是最合适的。”
他握住温言的左手,趁她没反应过来直接把戒指戴了上去,望着她的眼底里盛满了淡淡的笑意:“是吧,陆太太?”
这个环节温言倒是意外的淡定。她刚哭过,声音还哑着:“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陆渊轻轻握着她的手,淡声说:“本来是打算在我们最后一次吵架那天给你的。比我?预想的晚了几天,不过终于算是尘埃落定了。”
温言低头看着手上的戒指,半天没再说话,神色不是太明朗。
她的声音低落而消沉:“还有很多事情没有落定。”
陆渊知道她的顾虑,语气重新变得沉稳:“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你先好好休息一下。后续的事情你不需要出面,我?会找律师解决。
”
身旁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她纤细的手指不安的按着衣角,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最后轻轻的说了句:“我?应该可以。”
温言最后一次出现在大众视野里是在这次事件的记者会上。
这是事件曝出后她第一次公开露面,一身黑衣,坐在律师和经纪人中间,两只手拘谨地交叠在身前,头微微的低着,人看起来还是镇定的,似乎跟往常并无明显的分别。
负责发言的律师是陆渊请来的,据说在他们那个圈子里赫赫有名,身价十分不菲,人很高冷又严肃,西装革履,坐姿笔直,目光里带着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审视,气场十足。
“11月22日晚网络上曝光了一起关于我?的当事人温女士持刀伤人的视频,此案件在2008年已经立案,经过警方严谨的调查最终认定为正当防卫。三名犯罪嫌疑人在第一次伦奸未遂后恶意散播谣言,我?的当事人作为受害者?,承受了难以想象的舆论伤害与精神压力。事件之后三名嫌疑人之一以性侵过程中拍摄的照片作为要挟,并在与我?的当事人见面过程中意欲再次性侵,因此才有了大家在网络上看到的这段视频。如今因为温女士公众人物的身份,这件事被有心人士重新翻出,断章取义,对温女士的精神跟名誉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和影响。对于这种?行?为,我?们将严查到底,绝不姑息。”
温言在一旁脸色苍白的安静听着,垂在身侧的手心逐渐变得潮湿而冰凉。
何砚在桌下悄悄握了下她的手,力道是安抚的。
温言转过头,勉强给了她一个僵硬的微笑。
将深藏多年的疮疤当众暴露和剖析,她还是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强。
那是她这辈子最阴暗难熬的一年。发生了这件事后她休学了半年,医生的诊断是重度抑郁,最严重的时候几乎什么事也?做不了,整夜整夜的失眠,每天躺在床上浑浑噩噩的睁眼等到天明才能睡上两个小时。
那时候她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已经接近恍惚,看到车流就有些不受控制的想扑过去,站到高处就忍不住去想象跳下去的感觉。医生给她开的安眠药她一次也没有吃过,她把所有的药都攒到一起,在一个阴雨天的午后把
自己锁进浴室里吃下了一整瓶。
跟她所预想的不同,吃了药以后她身体的反应很大,几乎是立即就吐了出来。她趴在洗手台上干呕到最后整个人都是瘫软虚脱的,衣服几乎被冷汗浸湿,她抬头看着镜子里极度狼狈又?痛苦的一张脸,精神却仿佛突然间清醒了。
她恍恍惚惚的想,真?不值得。
这个世界根本就是不值得。不值得她活,也?不值得她死。
她并不是害怕死亡,可是如果像这样不能干脆结束的话,这个过程太痛苦,而且更可怕的是,等待的时间越久,人有很大的几率会后悔。
那一刻她看着镜子里的人,脑袋里恍恍惚惚的想,她错了。她应该选择一个干脆的,没有挽回余地的方式离开。
如果未来还有这么一天的话。
记者会以温言的发言作为结束。
她在话筒前定了定神,声音低哑,音量不大,但足够清晰:“这件事情产生了很负面的社会影响。出于我?个人的意愿,也?与我的所属公司进行?了商议,最终决定永久退出娱乐圈。”
语毕她起身,鞠躬,没有委屈落泪,没有冠冕堂皇,没有道歉,也?没有煽情。场下扛着摄像机的媒体们似乎还没回过神来,都还在等着她下文,台上就已经结束了。
发言是短暂的,后续的公关是漫长的。
收了天价公关费的公关团队早已经准备好了新闻稿,他们分批驻扎到国内几个最大的娱乐社区上进行?舆论引导,联合了几乎所有叫得上名字的头部娱乐自媒体写手,把温言这前三十年的人生境遇写得绘声绘色,可读性极强:原生家庭,校园暴力,抑郁患者,音乐初心……随便怎么组合都是一篇煽人泪下的励志鸡汤。网络上的舆论开始转向,同时也因为人走瓜凉,事件在各个网站的娱乐版首页挂了十来天后,就这么逐渐淡出了大众视野。
一切都恢复风平浪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温言回公司拿东西那天,碰巧何砚也?在,抱着手臂站在一边跟她闲聊:“我?听说你跟他要结婚了?”
她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模模糊糊的答:“可能会。”
何砚还是一贯的那副有点刻薄又?犀利的语调:“女
明星就是看着风光,抛头露面的又?有什么好,多少人削尖了脑袋往上钻,最终想要的不也?就是这样的结局。你这是命里带的,事业既然已经起不来了,就安心好好嫁人去吧。”
温言无声的笑了一下,没有接话。
何砚又?半真?半假的问了句:“会邀请我吧?”
温言无声的笑了笑,语气真?诚:“只要你有时间。”
离开公司之前她最后去了录音室那一层。
午休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小时,几个录音室里都有人。她在门外远远的看了看,其中有一间里面是公司最近刚签的新人,女孩子,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材纤细而轻盈,穿了条简简单单的白色裙子也?很好看。她唱歌时的神情专注而投入,乌黑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热爱近乎虔诚,青涩的脸庞都似乎也跟着变得神圣起来。
温言站在门外,神色恍惚的看了许久。
她想起自己刚到公司的那一年,也?是差不多的年纪。那时候她还很年轻,刚毕业,没有进入过社会,音乐是她生活里唯一的事情,占据了她所有的精力,是她所有情绪的来源和出口。
那时候她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新人,公司对她是散养观望的态度,成绩的压力不大。那年公司里有个新来的香港制作人,很欣赏她,总是用蹩脚的普通话夸她有天赋,跟她说要一直唱下去,一定会出人头地的。
那时候她也以为自己未来可以一直唱下去。
温言慢慢的转回身,步履缓慢的走向电梯。
她突然无比怀念起那个时候的自己。可一切都已经遥远的恍如隔世了。
电梯门缓缓的在眼前合上,外面熟悉的景象越来越窄,直至完全消失。
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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