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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湿气愈重,到了后半夜,开始下起了雨。雨水落了下来,打在竹叶上、屋檐间,发出沙沙的声响,似吵杂、又似寂静。

  赵子默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下,到脸颊、到胸口,再到膝盖,而后落入地下,他浑身都湿透了,但腰杆挺得笔直,眼睛一眨不眨,保持着恭肃谦卑的姿势。

  赵子川几乎晕厥,但有赵子默如此作态,他也不得不咬牙忍着。

  这一跪,就足足跪了一宿,直到天都亮了,雨水尚未停歇。

  燕王的侍从们忙碌了起来,来来回回走动着,开始整点行装。

  赵继海大步走来,在李玄寂的房门口低声地禀道:“王爷,属下等已经装束停当,恭候王爷启程。”

  过不多时,李玄寂出来了。

  赵子默甚至没有力气抬眼看一下李玄寂,他纯粹凭着一口勇气在撑着,其实他的身体已经麻木,感觉不到任何动静,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的。

  在这一片混沌的状态中,李玄寂的声音清晰地落入赵子默的耳中。

  “这两个,如果站得起来,就把他们一起带上。”

  赵子默打了个哆嗦,一霎那,全身的热血都一起往心头涌去,他狠狠地咬着牙根,不知道从哪里又生出了力量,硬生生地用手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而另一边,赵子川的手脚差点都僵硬住了,他跌倒了几次,但终于也爬了起来,浑身雨水泥泞。

  立即有侍从过来,迅速将两个少年带到房中,给他们擦干头发和身体,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还拿了两碗热腾腾的参汤,不由分说给他们灌了下去,显见早已备好。

  燕王府的人带着赵子默和赵子川一起出去,在竹苑门口遇到赵大爷,并没有停下脚步。赵子川回头望了父亲一眼,什么话也来不及说。

  赵府朱红色的大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仆从们鱼贯而出,跪在两边恭送贵人。

  谢云嫣在赵府门口等了一夜,本来迷迷糊糊地窝在石狮子边上打盹,这会儿被惊动了,急急揉了揉眼睛,一下跳了起来。

  四匹健壮的龙骧赤马拉着一辆华盖马车出来,那车驾以紫铜为轴、赤金为轼、银漆绘成兽纹饰其厢、云罗织就垂幔掩其门,华贵堂皇。

  数十匹高头大马紧随其后。

  李玄寂龙行虎步地出来,径直上了马车。

  谢云嫣眼尖,看见燕王府的一干从人披着蓑衣紧随其后,赵子默赫然也在中间。

  “阿默!”她想上前去再说两句话。

  但赵府的下人们拦在那里,不许她惊扰贵人。

  赵继海命人牵来了两匹马,对两个少年道:“会不会骑马?”

  那却不是询问的语气。

  燕王的侍从皆是身经百战的战士,戴斗笠、披蓑衣,却毫不影响动作,此时已经齐齐跨上了马,干脆利索。

  赵子默和赵子川对视了一眼,“哼”了一声,各自把头扭开了,默不作声地爬上了马,虽然姿势不甚娴熟,但好歹没出岔子。

  前方的马车动了起来。

  谢云嫣趁着旁人不注意,从那些人的胳膊下面钻了过去,奔向前面:“阿默!”

  雨小了一些,淅淅沥沥地浸透了凉州的街道,青色的石路,灰白的天幕,透明的雨水,看过去一片空濛。

  高大的骏马发出“咴咴”长鸣,扬起蹄子,奔了出去。

  赵子默回头,他的眼眶红了一下,但是,终究什么话都没说出口。

  谢云嫣在湿漉漉的青石路上奔跑着,大声叫喊:“阿默,你不用担心我,我将来去长安找你,你要照顾自己,过得好好的!”

  青石板太滑了,谢云嫣一边跑一边说话,没留神,一跤跌倒在地上,手没撑住,反而蹭破了皮,一阵火辣辣的疼。

  “阿默……”她喃喃地叫着,眼泪落了下来,在雨里其实也看不见。

  华盖马车内,李玄寂清冷的声音传了出来:“继海,去,把谢家的小姑娘带上来。”

  赵继海得令,兜马转了回去,他骑术了得,从马上俯身下去,一把抓着谢云嫣的胳膊将她拎了起来,就像抓住一只小鸡崽一样,又奔了出去。

  华盖马车微微地掀开了车帘,赵继海将谢云嫣扔了进去。

  一气呵成,整个行进中的车马队伍没有丝毫停顿。

  谢云嫣被扔进车厢,身不由己地滚了两下,滚到了李玄寂的脚下。

  车里铺陈着厚厚的锦绒地毯,软软的,谢云嫣这一滚,滚得有点晕,想要爬起来,伸手扶了一把,抓到了一个地方。

  结实的、硬邦邦的、又极富弹性,手感十分不错。

  谢云嫣觉得有点儿不对,慢慢地抬起头,目光顺着自己的手看了过去,她抓住了李玄寂的小腿。

  她继续僵硬地抬头,正对上燕王殿下冰冷的目光。

  那目光仿佛要把她的手剁下来。

  谢云嫣像是被马蜂蛰了一般缩回了手,立即露出了讨好的笑容:“殿下慈悲心肠,有天人之……”

  “休得呱噪。”李玄寂冷冷地打断了谢云嫣的话。

  剩下那半截马屁就生生地卡在喉咙里了,谢云嫣委委屈屈地闭上了嘴。

  燕王的车驾极为宽敞,摆着一张紫檀素纹坐榻、一方鼓腿錾金案几,壁上挂着一张鹤鸣秋月七弦琴,角落里十二孔博山堆云香炉中点的不知是什么香料,淡淡的香气在车厢里弥漫着,仿佛是风拂过松林,清冽而悠远。

  李玄寂正襟危坐,气度高华,神情冷肃,而他的腿上赫然印着一小块印记,湿湿的,还带着可疑的污渍。

  谢云嫣心虚地把手背到身后,擦了擦,又蹭到了破皮的伤口,她“嘶”了一声,小眉头蹙了起来。

  李玄寂神情淡漠,但谢云嫣分明从他的眼神中又看出了嫌弃的意味。

  更委屈了,谢云嫣的眼睛里浮起了水汪汪的光,就像一只小雏鸟,被雨水打湿了毛毛,缩成一团装可怜。

  李玄寂拿出一方丝帕,扔了过去:“擦干净。”

  成熟男子浑厚的声音,就这简单的三个字,都充满了威严的压迫感。

  谢云嫣拾起了那方帕子,刚才头发和脸都被雨水打湿了,她仔细地擦干了,然后想了想,用这帕子把自己蹭破皮的那只手给包了起来,还打了一个漂亮的结,这才满足了。

  她仰起脸,用柔软的声音道:“殿下,您真是大好人。”又马上用手捂住嘴,“没有呱噪,我就说这么一句。”

  李玄寂的脸色始终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怒,他抬手将车壁上挂的那张琴取了下来,推过去。

  “弹一曲。”还是那样威严的语气。

  “嘎?”谢云嫣圆圆的大眼睛里写着疑惑。

  李玄寂淡然道:“谢知章当年为长安第一才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一曲高山流水动京都,有国手之誉,怎么,你不会吗?”

  谢云嫣笑了起来,露出嘴角的小梨涡:“怎么可能不会呢,我是想问王爷您要听什么曲子?广陵散?和阳春?或是文王操?只能您点得出名儿,就没有我不会的。”

  “昨天你在竹林中敲的那个调子,甚和吾意。”李玄寂不欲再多言语。

  昨日,谢云嫣以指击竹节,应和李玄寂的剑势而奏,不过是她自己即兴而发,何尝有这首乐曲。不过她并不慌乱,盘腿坐好,取过琴来置于膝头,略一思量,拨动了琴弦。

  轻挑慢捻,奏一曲“将军破阵舞”,此曲本为燕赵之地将士战歌,乐声急急错错,若铁骑突出、银枪铿鸣,雄兵列阵前行,与李玄寂的剑舞也颇有同工异曲之处。

  然则,一曲完毕,李玄寂一言不发,没有任何表示。

  谢云嫣不敢停下来,小心觑了一下李玄寂的脸色,又换了个调子。

  此时车外春雨淅沥,三月芳菲时节,正合一曲“幽兰露”,嗯,主要是这曲子的调子平和缓慢,不似破阵舞那般激昂,小姑娘手摔疼了,就想偷懒,弹奏这个比较简单。

  李玄寂无动于衷地听着。

  再过了一会儿,谢云嫣觉得不但是手掌、连手指头也开始疼了,她哀怨地看了李玄寂一眼,发现他已经微微地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小寐。

  马车骨骨碌碌地前行,车身有一些轻微的摇晃。

  谢云嫣继续偷懒,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怠慢下来,一边拨弄着琴弦,一边偷偷打量着李玄寂。

  他的身形过于高大,就那样端坐在那里,自然有一股如同山岳压顶的威迫感,他穿着玄黑长衫,领子和袖口处绣着金线云纹,那一袭衣裳更显得他肩宽腰窄、形貌昳丽。

  谢云嫣的脑海里不期然地想起昨夜那个荒诞的梦境,梦里的李玄寂一身战甲,眉间血污,煞气凌人,浑不似眼前这般尊贵高华。

  果然,梦都是假的,全然不可信,她心不在焉地想着。

  ……

  不知道过了多久,博山炉里的香都冷却了,谢云嫣早已经停下弹奏,双手托着腮帮子,百无聊赖地望着李玄寂发呆。

  “停车。”李玄寂倏然睁开眼睛,低低地喝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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