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两百五十八章 王珪的进退之道
第1273章 王珪的进退之道
章府之中。
章越与陈瓘正在对弈。
“刘子京(刘昌祚)已是下令全军反击了,看来大胜已不远矣!”
就在王珪还在中书值房里苦等消息时,身在府中‘请病假’的章越知道消息比王珪还要更早一些。
此刻章越笑着对陈瓘言语。
陈瓘笑道:“若换做昭文相公提前闻之消息,定是子弟要趁机到市面上多买些盐钞交子之物,再作个差价。”
章越笑道:“我不为这些事,不是说看不上,只是这样的事办多了损德行。”
“‘杨震四知’之事,不可不畏!”
办什么事都不要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他总是有另一个方式存在你的身上。
所以不怕好事不被人知,也不要以为坏事无人知。佛家四知即道,一念心起,天地鬼神已知,旁人已是知道,甚至自己不知,意已先知。
因此儒家‘慎独’是对的。但这事比较忌讳断断续续,或者目的心太重。
见章越安之若素,陈瓘愈发的拜服问道:“学生对丞相之佩服高而仰止!为何丞相宰国三年,即令党项从此不足为边患?”
章越看陈瓘这般失笑道:“三年?”
“你真以为我才办了三年?”
陈瓘道:“学生诚心求教!”
章越道:“自我受命于陛下,主持伐党项事以来,信者始终不疑,疑者始终不信!”
“天下事皆始于信或不信!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两边各作一派,各作一词,整日相互攻讦!”
“其实这二等人在仆看来无二,都是懒得动手之人,不知何为事功者矣!”
陈瓘听了面露尴尬道:“丞相,天下人大多如此。说实话,学生听见有人说伐党项不成,也容不下。”
章越失笑道:“你说得何尝不是?”
“事功说来难,其实也不难。十个人里能知事功者,不过一二罢了。”
“天下事必始于易,而终于难。先易后难,先行后知也!若治平年时,你问我伐党项可否?我不好答你,所以我让王韶去知古渭寨,能否立足,我也不知,但事要先办了再说。”
“王韶立足后,我再到熙河路将兵,然后便一州一州地攻取,赵思忠(木征)降而复叛,叛而复降,等到局面稍定时,鬼章杀景思立,后鬼章又为我所斩,最后青唐初步归附,结果阿里骨又是叛宋,章质夫在洮水大破梁乙埋,再到阿里骨俯首,青唐彻底归顺……”
陈瓘听得很认真,章越继续道:“至今想来,其中反反复复,赢了时有人说能赢,输了后有人说我早说过。”
“可我未预料过青唐党项如何如何?从始至终,我都是半信半疑,有人说党项一定可灭,有人说党项不可灭,我从来不去听他的。”
“不过别人这么问过我时?我又如何答他?譬如陛下曾问过我,我说五年内可以灭了党项,如今才知道这话是错了。其实我只是想事情一步步办下去,最后到底会变得什么样子。”
“青唐彻底降伏后,朝廷两路伐党项大败而归,朝野上下沮丧一片,皆以为此事不可为之。但我受命之后,先后得兰州,西安州,但又在鸣沙城下大败,最后兰州城下破党项八十万大军后,有人主张趁势灭了党项,我主张议和……”
“一直到了得了凉州后,朝野上下方有了底气,我此刻言议和,众人又不信……但辽国介入后,又是百官齐疑之于我……”
陈瓘听到这里略有所悟,章越对陈瓘道:“不是我有先见之明,而是我就事论事,且始终持之以恒为之,而天下大多数人只是信和不信。所以到底什么是事功啊?”
“陛下当初开天章阁礼下于我时,我早说过了。到底能赢不能赢,这事能不能办成?你先不要轻易下结论,因为事情没办之前,你懂得也不多,一定要多听听别人的话,譬如吕惠卿司马光的话都可以听。人就是可以偏信不可偏听的道理。”
“而在办事的时候,你从中不断去验证自己和别人的判断,不断地存真去伪。办着办着你会才发觉,很多事看得比登天还难,可最后你到了面前仔细一看不过如此。”
陈瓘心悦诚服,信与不信这话天下所有人都可以道个所以然,甚至有切身体会,但真正事功的人却并不沿着此道为之。
陈瓘道:“学生明白了,变法之初先生所言‘行之力则知愈进,知之深则行愈达’!如今放在这个道理亦是四海皆准!”
“如今学生方知何为先生所言的‘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章越颔首。
——
“丞相!丞相!”
中书东厅视厅内,王珪被唤醒。
王珪问道:“何事?”
但见一群穿着朱衣官吏围着王珪,不胜欢喜地道:“丞相,胜了,胜了!”
“沈存中急报,在平夏城大破西贼,西贼最精锐数万兵马都被一网打尽了,从此党项不足为患了!”
王珪闻言虽是心底有数,但仍是十分欢喜。
左右官员纷纷道:“丞相在位又添一功矣!”
“丞相垂拱而治天下,不动声色之间西贼已是灰飞烟灭!”
“丞相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极其高明矣!”
王珪闻言淡淡地微笑,不久蔡确入内亦是向王珪道贺。
王珪十余年宰相,自有气度,从容地问道:“陛下知否?”
官员们纷纷道:“陛下已是知道了,往皇太后宫里报过喜。宫里吩咐下来,陛下已是好几日没睡过好觉了,故要好好歇息,让我等作臣子今日暂不要惊扰,什么事等到明日再奏上。”
王珪感慨道:“陛下真是忧国忧民啊!”
“圣心惦念至此,故才三军将士用命,臣工们亦同心协力如斯!”
众人纷纷称道:“今日算是苦尽甘来了!”
旋即王珪又问道:“那史馆相知否?”
众官员道:“已是差人禀告去了。”
王珪点点头,一名官吏趁机道:“这一番大胜,没有史馆相公主事,看看也并不是事事非他不可。”
另一名官吏笑道:“所言极是,所言极是。史馆相公既是身子近来不好,且容他先歇着便是。”
话是这么说,但大家都知道这一次前线选兵御将,都是章越指派的官员将领。不过在东厅之内,官员们都知道要向着谁说话。
王珪闻言捏须微微笑了笑,看向蔡确道:“持正怎么看?”
蔡确斟酌了一番然后道:“回禀丞相,眼下党项已败,若如沈存中奏报上所言精锐丧尽,则再无兴师来犯之力。我看是党项气数将尽,就算我们不去打他,没有十几年怕也是弥补不来这些征战多年的虎狼之师损失。”
“那时候不说与辽国两路来攻于我,就算是辽国也难保不会对党项落井下石。”
“那么我们可以在史馆相公回朝之前,与辽国议定和约,顺势把握一切!”
一名官吏道:“不错,此刻权操于我手,如何都是进退有道!”
一名官员笑道:“这时候咱们就是将凉州还给党项,他们也不敢要啊!”
众官吏们闻言都是大笑。
众人心道,之前没有章越主持,大家都心底发毛,如何应对党项和辽国两路夹攻?从中方略,大家说不出一个细道道来。所以不说王珪,连蔡确都盼着章越能回朝来主持政事。
但眼下既是沈括已是胜了,局面自是不同。辽国现在已成了独木,他的恐吓威力自大不如前。
下面的事既是自己可以料理,又何必再求着章越回朝料理国事呢?
官场上素来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不正是这个道理吗?
之前求着你章越回来,你没有回来。现在局面得到逆转了,你可以暂不用回朝了,大家自己可以料理得!
王珪笑着道:“诸位都言之有理。”
“所以啊,我们正是在这时候才更要请史馆相公回朝视事啊!”
众人都是讶然,不明白王珪的意思,倒是蔡确点点头道:“丞相高见!”
王珪从交椅上缓缓站起身子,敛去笑容道。
“诸位,请随我往章相公府上一趟吧!”
王珪步出了中书东厅,这时官员们陆续着吉服前来道贺。
不过王珪却带着众官吏们齐齐往章越府上而去!
坐在马车里的王珪闭目养神。他确实老了,精力大大不如从前了,对很多事情都力不从心。人上了年纪后,最要紧的就是心力不如从前。
人没有心力,就什么事都怕折腾,怕麻烦,懒得去管了。
从这方面而言王珪确实老了,但是他并不糊涂。
尽管所有的官吏都在恭贺自己,但王珪对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一清二楚。
别人可以装着糊涂,或者是碍于权势一直奉承着自己,但王珪本人身在其中却是不能不明白,骗谁也不能骗自己。
什么厚积薄发,后来者居上,相业第一,这些话听听就罢了,你自己可千万不能当真。
既是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自己就要赶紧下。
王珪眯着眼睛看着汴京的街头心道,其实为官难也不难,不难也难,正如易经所云,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方为万夫之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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