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遗憾
人的本欲并无善恶可言,但须以规,须以尺,须以度。
放纵本欲往往会导致恶果。
比如饥饿。
饥饿会本能地促使人们进食,有的人选择抢夺他人的食物,有的人选择蒙骗他人以坐享其成,而有的人选择自己劳作。
饥饿无恶性,掠夺是恶行。而刀耕火种,却是饥饿衍生的堂皇正道。
人生来兼具神魔两性。本能地向往美好,也本能的拥有破坏欲。
一念之差,善恶反复,神魔异位。
所以需要一只笼子,监禁本欲,不使破格。
驯化本欲,就是修心的过程。
所谓定心猿,拴意马,降龙伏虎坐空山。
道门清心,儒门规礼,佛门持戒,法家制律,兵家定令……本质上都是在制造道德之笼,囚禁“恶我”。
姜望认清了自己,并不避讳本欲。
他承认有过恶念杂生的时刻,但最后都被道德与人格规束。
他见识过这个世界的黑暗之处,清楚人性的复杂,但最后仍然可以坦然说出“一念花开”。
于是这彷如无尽的黑暗中,真的有鲜花盛开。
繁花一路开遍,黑暗不断倒退。
这是永暗结束后的第一个春天。
繁花遍野,黑暗止于天边。
于是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问心劫消】。
【霜发春草】。
永暗之后仍有春天,但那时年华已老,春草生时霜发生?
淡淡的疑惑一闪而过。
姜望愣住一阵,才恍惚明白过来,他刚刚度过了问心劫。
这一劫与之前的劫难都不同,好似没什么实质威胁,但却比之前的劫难都要可怕。不知不觉已发生,姜望明明是主动入劫,但身在问心劫中,却仍然一无所觉。
之前无论是飞雪劫还是覆海劫,无论有多艰难,至少都知道自己在入劫,知道应该努力应对。而问心劫根本让人无从知觉,叫人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姜望之所以能够毫发无损的度过此劫,有很大程度上的运气因素。
首先是因为,他在枯荣院遗址,已经经历过一次对道心的拷问,对与之类似的“问心”,算是有一定的抵抗经验。
而更重要的一点是,此时的姜望,正是道心最干净、最纯澈、最无懈可击的时候。
因为就在入劫之前,他所有的负面刚刚被庄承乾引导出来,孕生心魔。
而这代表着暗面的心魔,又在刚才被庄承乾消灭。
此时的姜望,可以说道心澄澈如琉璃,比任何时候都更无惧于“问心”!
无巧不成书,恰恰是庄承乾对姜望的攻击,帮助姜望安然渡过此劫。
在一片繁花之中,姜望能够清楚地感觉到,之前主动切割的神魂本源,迅速得到补完。
那种神魂深处的缺失感,终于消散。身心都获得满足,这种感觉令人沉醉。
就像永暗之后,春草生长,春花绽开,神魂之内,亦在开“花”。
那是一种蓬勃有力的成长,神魂变得更坚韧、更茁壮。
如果说之前渡劫后提升的是神魂之力的数量,问心劫后,提升的就是神魂之力的质量。
用神魂匿蛇来直观表现的话,仍然能够释放出三千条左右的神魂匿蛇,但每一条神魂匿蛇,都要比之前更强十倍。
姜望来不及细细体会自身,更没有心思观察红妆镜的变化。成功渡劫之后,第一时间便脱离镜中世界,回转通天宫。
他正是要趁着庄承乾渡过问心劫之前,将其在通天宫里的根基抹除,加入长相思剑灵和冥烛的战斗,将冥烛彻底斩灭!
此为胜负之机!
……
……
“春花开,秋月白……”
一个温温柔柔的女声在歌唱。
那歌儿如此悦耳,那声儿如此熟悉。
庄承乾姿态随意地坐在地上,微侧着头,静静看向前方。
前方是这无尽黑暗里,唯一的光。
那里有一道妙曼身影,连身白裙,黑发如瀑。
她站在一株垂柳旁,似乎不胜晚风。
偏偏歌喉动人,使人熏熏然如醉,似梦似幻。
飞雪劫的时候且不去说,姜望第二次神魂进入镜中世界的时候,可是明确让向前进行监督。
在已知的信息里,庄承乾并不知道姜望在镜中世界的经历,但能够很清楚的知道两点。第一,进入镜中世界是件危险的事情,第二,每次出来之后,姜望的神魂力量都会得到成长。由此可知,镜中世界必然与神魂有关,可能有某种针对神魂的考验。
所以在被拉入镜中世界的时候,他第一时间就动用了神魂防护的秘法,固守神魂。
但是问心劫并没有攻击他,而是像一面镜子,映照他的本心真我,照出他心底最深、最隐秘的遗憾。
他好像也中招了。
此时看着那背影,听着那歌声,痴痴如醉。
谁在这世间没有遗憾呢?
谁没有痛苦过,谁没有悲伤的时刻?
哪怕是当世真人,一代雄杰,也不免有夜深人静的时候,难堪回首。
“春花开,秋月白。一抹雪色,十分难捱。是相思来。”
那女人在唱歌。
她唱——
“明光落,镜中过。百年生死,三世有错。是谁笑我?”
那歌声里带着甜、带着哀,带着情意,带着思念。
庄承乾一时怔了。
这首相思小曲,已经多少年未听闻?
他这一生,不后悔背叛雍国,裂土自立。不后悔打破潜约,扰乱西境秩序,引入道门势力。不后悔所有的利用、谋划、交换与舍弃。
从一个无名小卒,一步步成长为战无不胜的名将。从一位将军,跨过最巨大的门槛,成为帝王。
有些事情必须要割舍,有些选择必须要做出。
西境当时的局势,群雄环伺,所有的资源都被瓜分殆尽,伸手要任何一点资源,都需要去别人碗里抢,新立社稷是千难万难。
但凡有一步踏错,他成就不了庄国。
他一路走来,坚定无悔。
但唯独对于一件事,唯独对于一个人,他的确问心有愧。
他无法否认,也不能不面对。
那个人,就在他眼前。
那歌声,就在他耳边。
“婉溪……”他呢喃。
那女人唱得愈动听,他听得愈沉醉。
黑暗愈深、愈沉。
这至暗的镜中世界,似乎要将庄承乾同化其中。
庄承乾的双脚先消失,化入黑暗。然后是躯干,是手臂。
他一点一点的,融进这黑暗里。
黑暗缓慢地往上爬,爬上脖颈,爬至下唇。
终于。
庄承乾张嘴了。
“问世间谁能无愧?到苦海翻覆此身。”
他慢慢地咀嚼了这句话。
然后他站了起来。
他本来身体已经大部分都被消解。
但随着他试图做站起来这个动作。
他的躯干,他的双脚,又全部都显现。
就像他……生生从镜中世界的至暗里,拉扯回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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