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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七章 如神祇高坐


  何露脸色铁青。

  以老妪范巍然为首的宝峒仙境练气士,以及各方附庸修士,脸色都有些复杂。

  照理说这是看到了难得的热闹,还是个天大的热闹,可就怕看完了热闹,自己也成了热闹。

  至于黄钺城叶酣那边的练气士,则一个个看上去义愤填膺,不过敢出声的,一个都没有。

  两拨修士心中恨极了苍筠湖,什么狗屁龙宫山水大阵,刀切豆腐剑削泥吗?!

  湖君殷侯一言不发,站在原地,视线低垂,只是看着地面。

  这就很有嚼头了,富贵人家给人砸烂了一堵黄泥墙,还要吆喝几声,自家龙宫大阵给人破开,损失的可是大把神仙钱,这位湖君也没个屁要放?不都说苍筠湖是银屏国的头把交椅吗?一国之内,山上的五岳神祇,山下的将相公卿,都对苍筠湖敬重有加,连湖君殷侯大摇大摆身穿一件僭越的帝王龙袍,都从来无人计较。

  所以境界越低脾气越燥的,不是没有人想要挺身而出,对那身陷重重包围之中年轻剑仙训斥一二,这些原本想要当出头鸟的小修士,还是希冀着能够与何小仙师和黄钺城那边攒一份不花钱的香火情,只是不等发声,就都给各自身边老成持重的修士,或师门前辈或道上好友,纷纷以心湖涟漪告之。归根结底,好心出言提醒之人,也怕被身边莽夫连累。一位剑仙的剑术,既然连天劫都能扛下,那么随随便便剑光一闪,不小心误杀了几人又不奇怪。

  范巍然嘴角再无冷笑,瞧着有些神色木讷。

  黄钺城城主叶酣转过头,望向那位一剑连破两大阵的白衣剑仙,问道:“剑仙一定要不死不休,鱼死网破才肯罢休?”

  那白衣剑仙只是随手将手中剑鞘往地上一掷,插入地面,取出了别在腰上的折扇,既不看叶酣,也不看何露,他以折扇轻轻敲打手心,满脸笑意,视线游曳,从右手边一位盘腿而坐的白发老翁开始,从上座往靠近龙宫大殿门口的下座,一个个往下打量,“听说有某位梦梁峰的仙师,想法新奇,竟然请了一位江湖宗师在粪桶里吃屎,是谁,站起来让我仰慕一二,若是懒得起身,举个手就可以。”

  宝峒仙境那边,有一对年轻的负剑男女,面面相觑。

  眼前这位剑仙,不是当初清晨时分的随驾城外边,在路边摊上吃饼就粥的斗笠青衫客吗?衣饰换了,神态变了,可那面容绝对没错!

  那位女子苦笑不已,师弟这张乌鸦嘴,城门口那边,那肩头蹲猴儿的老人,正是夺走那件仙家重宝的罪魁祸首,如今这位年轻游侠,更是摇身一变,成了位横空出世的剑仙!

  陈平安视线最后停留在位置居中的一拨练气士身上。

  一个位置相对最靠近宫殿大门的汉子,缩了缩脖子。

  问了问题,无需回答。答案自己就揭晓了。山上修士,多是如此自求清净,不愿沾染他人是非的。

  当初城隍庙门口,询问谁是阴阳司主官,城隍庙同僚的那个不约而同的小动作,那是相当的不拖泥带水。

  现在如出一辙。

  陈平安抬起一手,一团原本拳头大小的魂魄黑雾,已经被罡气消磨得只剩枣核大小,以一根手指轻轻旋转,丝丝缕缕的罡气将其缠绕,如磨盘碾压,陈平安笑问道:“这位我忘了问名字的野修,说你们梦梁峰的谱牒仙师,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我知道你们未必有这个脑子和胆子,所以是那叶大城主,还是何小仙师?”

  梦梁峰四位练气士气得咬牙切齿,不过坐姿仍是稳如磐石。

  陈平安笑道:“不想说就不说。我只是好奇一件事,谋而后动的黄钺城叶酣也好,智谋百出的何露也罢,交待你们办这件事,有没有帮你掏银子?如果没有的话,黄钺城就不太厚道了。”

  何露缓缓站起身,神色恢复正常,朗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也别嚷嚷什么‘何露先来’了,随驾城一切恩怨,就到我何露这里为止,我何露死了,自然是剑仙技高一筹,我何露无怨无悔,剑仙觉得如何?”

  叶酣微微一笑。

  不这样赌,今天的苍筠湖湖君宴席众人,就是一盘散沙,离心离德,纸面上大概等于一个仙人的三方势力,就会自行消散为一群乌合之众。

  范巍然有些讶异,抬起视线,这是宝峒仙境老祖,第一次高看这黄钺城少年一眼。

  以前只觉得何露是个不输自家晏丫头的修道胚子,脑子灵光,会做人,不曾想生死一线,还能如此镇静,殊为不易。

  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说的就是这少年吧。

  这种资质心性俱佳的修士,只要不半路夭折,大道可期!叶酣好大的福气,竟然能够有此臂助。

  老妪心中暗暗思量。

  难不成此次苍筠湖龙宫宴席,渡过难关后,自己便干脆答应了晏丫头与他的那桩天作之合?反正何露是个外姓人,注定无法继承叶酣的黄钺城,说不得还能靠着晏丫头将她拐入宝峒仙境。此消彼长,既能将叶酣气个半死,也能帮着自己门派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一旦这对人人艳羡的金童玉女,成为神仙道侣后,双双跻身金丹境,青黄不接的黄钺城只靠一个叶酣苦苦支撑。相信只要条件合适,到时候十数国山头,大半都有可能是宝峒仙境的地盘,相信以这位少年的眼光和胸襟,这笔账,算得清楚。

  “叶酣,只要此人言语稍有不妥,就要引起众怒,咱们莫要白白错过何露辛苦挣来的机会。”

  所以范巍然立即以心声告诉叶酣,“今天你我双方,摒弃前嫌,精诚合作!都别再藏掖了,形势危急,由不得我们各怀心思。”

  叶酣亦是果断答应下来。

  “我还以为你要说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过由此可见,随驾城的诸多谋划,真正操刀者,的确是你何露了。”

  陈平安笑道:“既然何小仙师如此有担当,我敬你是一条汉子。行啊,就到你何露为止,取不走剑,我今天在这苍筠湖龙宫,就只取你头颅。”

  何露愣住。

  别说其他人,只说范巍然都感到了一丝轻松。

  那剑仙的答复,真是让人措手不及,可如果当真今天厮杀,点到为止,即便再多杀几个,可只要不涉及宝峒仙境太多,范巍然何乐不为?先前与叶酣和黄钺城的秘密约定,就此作废便是。

  叶酣神色微变。

  陈平安以折扇指向那把斜插在地上的剑仙,“何小仙师,莫要客气,只管取剑。你死之后,多少修士,念你恩情。也算死得其所了。”

  何露再次绷不住脸色,视线微微转移,望向坐在一旁的师父叶酣。

  大殿偏门的珠帘那边,走出一位貌美女子,恼火道:“你这厮!端的蛮横,为何要如此仗势凌人,是一位人人怕你的剑仙又如何,修道之人,哪有你这么赶尽杀绝的……”

  随着珠帘被掀起又落下,哗啦啦作响,清脆如珠玉滚盘声。

  湖君殷侯怒气冲天,头也不转,一袖使劲挥去,“滚回去!”

  一袖子将那位龙女拍得撞碎珠帘,砰然一声,应该是狠狠撞在了偏屋那边的墙壁上,听声音,没那第二声,意味着那曼妙娇躯根本没落地,应该是陷进墙里边了。

  苍筠湖湖君这一手,可不算轻巧,分量很足。

  陈平安望向那位身穿姹紫法袍的湖君,笑了笑,环仰头顾四周,“好地方。”

  湖君殷侯作揖而拜,“剑仙大驾光临寒舍,小小宅邸,蓬荜生辉。”

  陈平安以手中折扇点了两下,笑道:“芍溪渠主水神庙,一次,苍筠湖上你我双方热手,小打一场,又一次,以龙宫聚拢各方豪杰,与随驾城的我遥遥切磋道法,再一次。老话都说事不过三,加上这位仗义执言讲道理的龙女,已经是第四次了,怎么办?”

  湖君殷侯没有直腰起身,只是稍稍抬头,沉声道:“剑仙说怎么办,苍筠湖龙宫就照办!”

  那位白衣剑仙不置可否,善解人意道:“湖君不急,等何小仙师出手拔剑再说,万一给他拔出了剑,岂不是你又要傻眼。现在早早撂下这些寒了盟友心的言语,会连累你们龙宫事后分账,少赚许多神仙钱了。”

  湖君殷侯眼神哀怜,苦笑道:“剑仙风趣。”

  陈平安以折扇指向坐在何露身边的白发老翁,“该你出场补救危局了,再不言语定人心,力挽狂澜,可就晚了。”

  叶酣轻轻叹了口气。

  那个刚刚得了城主秘密言语传授的老人,一时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最后只能是锐气丧失大半,硬着头皮站起身,“那就让我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东西,斗胆与剑仙聒噪几句?”

  但是龙宫大殿之上,只听那位剑仙轻声言语了“可惜”二字,似乎神色有些意犹未尽?

  剑仙之行事言语,果然不可理喻。

  晏清转过头,因为身边那个模样娇憨的翠丫头在偷偷扯她的袖子。

  晏清悄悄伸出一根手指,示意这个在师门从来言语无忌的丫头别出声。

  少女会心一笑,轻轻点头,以心湖涟漪与晏清交流,“晏师姑,他在小小的修心呢,好古怪的,便是我都只看出个模糊,就像是……樵夫砍柴先磨刀吧,但是依稀瞧着他好像嫌弃咱们人少哩,磨石不够大,影影倬倬有个城池轮廓,他约莫在想随驾城茫茫多的百姓了……反正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这家伙真狡猾啦,之前在苍筠湖上,故意拿几条傻不拉几的蠢蛇儿淬炼体魄,这会儿又来。唉,晏师姑,你是晓得的,我以往最仰慕二祖经常念叨的那种剑仙啦,现在不敢仰慕了,吓死个人。”

  晏清只觉得匪夷所思,愈发心神憔悴。

  这是她自修道以来,从来没有过的紊乱心境。

  师门用来潜性藏真的仙家心法无用,自家功夫的静心凝神也无用。

  那位白衣剑仙突然喃喃自语,似乎有些无奈,“好吧,你说可以了,那就当是可以吧。”

  此人皮囊模样,其实远远不如何露,可是扛不住人家是一位杀力无穷的剑仙。

  这会儿龙宫大殿上落座众人,都有些风声鹤唳,疑神疑鬼,总觉得眼前这位白衣仙人,一言一行都带着道法深意,这位年轻剑仙……不愧是剑仙。

  陈平安转头对那个已经酝酿好措辞的白发老翁,“闭嘴是最好。”

  一抹幽绿色剑光骤然现身,老翁神色剧变,一脚跺地,双袖一摇,整个人化作一只巴掌大小的折纸飞鸢,开始四处逃遁。

  那一口飞剑如影随形。

  雪白纸鸢的逃跑路线也颇多讲究,一次试图掠出大殿门口,被飞剑在翅膀上刺出一个窟窿后,便开始在宴席案几上游曳,以那些东倒西歪的练气士,以及几案上的杯碗酒盏作为阻滞飞剑的障碍,如一只灵巧鸟雀绕枝飞花丛,不停穿针引线,险之又险,更吓得那些练气士一个个脸色惨白,又不敢当着黄钺城和叶酣的面破口大骂,无比憋屈,心中愤恨这老不死的东西怎的就不死。

  陈平安望向何露,“最后一次提醒你取剑。”

  何露闭口不言,只是握住竹笛的手,青筋暴起。

  叶酣缓缓起身,和颜悦色,问道:“剑仙虽说安然无恙,我们也未曾真正铸成大错,犯下死罪。可到底在这段时日,的的确确,是被我们叨扰了剑仙的清修,那么能否让我们黄钺城牵头,就由我叶酣亲自出面,帮着剑仙弥补一二?”

  那位年轻剑仙笑着点头,“自然可以。随驾城城隍爷有句话说得好,天底下就没有不能好好商量的事情。”

  伸手一抓,将那把剑驾驭手中,随手一剑横抹,“说吧,开个价。”

  那剑仙的举动太过出人意料,出剑更是风驰电掣一般,等到他手腕一抖,随手将剑丢入剑鞘,众人都没有明白这一手,意义何在。

  那位在十数国山上,一向以温文尔雅、雅量过人著称于世的黄钺城城主,突然暴怒道:“竖子安敢当面杀人!”

  所有人齐刷刷抬起头,最终视线停留在那个伸手捂住脖子的俊美少年身上。

  手中那支仙家竹笛已经坠地,如珠玉碎裂声,叮咚不已。

  何露身形踉跄后退数步,已经有鲜血渗出指缝间,这位少年谪仙人已经满脸泪水,一手死死捂住脖颈,一手伸向叶酣,呜咽颤声道:“父亲救我,救我……”

  范巍然心中悚然,继而觉得自己被狠狠打了一记耳光,火辣辣疼。

  她差点没气得白发竖立,直接弹飞那盏仙人赐下的金冠!

  好一个何露,好一个叶酣,好一对算计了十数国修士的藏拙父子!

  若是自己和宝峒仙境真有那促成晏清、何露结为道侣的念头,就凭他们父子二人的城府手腕,岂不是要肉包子打狗?晏丫头只是潜心修道、不问俗世的单纯丫头,哪里比得上这叶酣、何露这双原来是父子身份的老小狐狸,退一万步说,晏丫头不帮着道侣何露对付宝峒仙境,做不来欺师灭祖的勾当,可到时候道心终究是毁了大半,便是真的尊师重道,想要帮助师门对付黄钺城,晏清都要有心无力!

  范巍然痛饮了杯中酒,放声大笑道:“痛快痛快,何露这坏种真是死得好!叶酣你痛失爱子,竟然还不含恨出手,与剑仙一较高下?!杀子之仇,都能忍?换成是我,今天在这苍筠湖龙宫,死便死了。”

  陈平安微笑道:“你也会死的,别着急投胎。”

  范巍然的畅快笑声,戛然而止。

  何露见那叶酣刚要伸手,却又缩手,心中悲恸且绝望,视线朦胧,死死盯住那个不愿为自己出手的父亲,少年眼中满是仇恨,然后缓缓转头,指缝鲜血愈多,他望向那个满脸惊恐的晏清,眼神转为哀求,“晏清,救我。”

  晏清吐出一口浊气,抓住那把短剑,站起身后,转头望向那位白衣剑仙,“此次出剑,只为自己。”

  白衣剑仙双手负后,微笑点头道:“求仁得仁,求死得死。这一座污秽龙宫,总算蹦出个像样的修道之人。”

  晏清持短剑而立,洒然一笑,当她心境复归澄澈,神华流转,灵气流淌全身,头顶金冠熠熠,愈发衬托得这位倾国倾城的女子飘然欲仙。

  只是瞧着是真好看,可龙宫大殿内的所有练气士仍是觉得莫名其妙。

  那何露踉跄后退,最后背靠墙壁,颓然倒地,枯坐原地。

  最终一颗头颅滑落坠地。

  那点远远不如先前雷声大震的声响,让所有修士都觉得心口挨了一记重锤,有些喘不过气来。

  黄钺城何露,就这么死了。

  一个有希望与叶酣、范巍然并肩立于山巅的修道天才,就这么尸首分离了?

  再看那风姿卓然的仙子晏清,更是满座讶异。

  同样是十数国山上最出类拔萃的天之骄子。

  何露是那么心肝玲珑的一个人,不过是少了些运道,才死在这异国他乡的苍筠湖龙宫,可这仙子晏清明明有机会撇清自己,脑子怎的如此进

  水拎不清?

  那么这对差点成为神仙眷侣的金童玉女,当初是如何走到一块去的?

  还是说情根深种,见着了情郎身死道消,晏清便一怒之下,愤而出剑?

  只是向一位货真价实的剑仙出剑,真不是咱们瞧不起你晏清,自取其辱罢了。

  就在晏清持剑蓄势、年轻剑仙与之对视的关键时刻。

  异象横生!

  叶酣那边的居中座位附近,一座摆满珍馐佳酿的案几砰然炸开,两边练气士直接横飞出去,撞到了一大片。

  一道浑身散发金光的壮实身躯,毫无征兆地破开案几之后,一步踏地,整座龙宫都随之一颤,然后一拳递出,将那白衣剑仙直接打飞出去,大殿墙壁都被当场撞透,不但如此,破墙之声,接连响起。

  这一拳。

  真是一个梦梁峰下五境练气士能够递出的?

  范巍然和叶酣迅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震惊和恐慌。

  此人隐藏如此之深,绝非双方棋子!

  说不定就是与那养猴老者和银屏国狐魅皇后的真正同伙!

  这一拳偷袭,只要事先没有防备,便是他们两位金丹都绝对撑不下来,必然当场重伤。

  那貌不惊人的汉子,在这汇聚了毕生拳意的巅峰一拳,酣畅淋漓递出后,竟是直接震碎了自己的整条胳膊,颓然下垂,但是汉子豪气横生,视宫殿满座修士如鸡犬,快意大笑道:“这一拳杀手锏,本该是要找机会递给那夏真老贼的,不曾想被一个喜欢装蒜的愣头青想抢了先。”

  汉子透过一堵堵如同被开了门的墙壁,望向灰尘四起的远处,“都说你这位剑仙不讲理,拥有一副金身境体魄,现在如何,还金身不金身了?我这一拳,便是真正的金身境武夫挨上了,也要五脏粉碎六腑稀烂,当场毙命!”

  汉子吐出一口血水,瞥了眼地上的那把在鞘长剑,“狗屁剑仙,什么玩意儿!忍你半天了,一剑下去宰了个观海境的鸡崽子,真当自己无敌了?”

  湖君殷侯嘴角翘起,然后幅度越来越大,最后整张脸庞都荡漾起笑意。

  范巍然也笑了起来。

  唯独叶酣虽然也如释重负,只是当他瞥了眼墙壁那边的无头尸体,心情郁郁,依然半点笑不出来。

  还好,这个隐藏身份的幼子,终究是一位道法有成的观海境修士,已经自行收拢了魂魄在几座关键气府内。

  只是这么好的一副先天身躯,拥有那位仙人所谓的金枝玉叶之资质,以后上哪儿找去?将来还怎么跻身金丹境?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胜过自己,带着一座黄钺城走到山巅更高处?

  梦粱峰其余三位练气士,一个个咽口水。

  这个平日里几棍子打不出个屁的废物师弟,怎的就突然变成了一位拳出如炸雷的顶尖宗师?

  晏清呆呆站在原地。

  大殿之上,即便晓得这位传说中的金身境大宗师,是敌非友,可仍是开始出现轰然喝彩声,一个个拍桌子叫好,还有人直接拿起酒壶仰头痛饮,朝那纯粹武夫竖起大拇指,更有人开始称赞梦粱国不但文运鼎盛,原来还如此武运昌隆,真该他们梦粱国成为一方霸主,早就该吞并周边国家,说不得都可以成为一座大王朝了。

  晏清站在喧闹不已、满座喜庆的大殿之中,心中空落落的。

  范巍然笑得身体后仰,这老妪也学那粗鄙修士,仰头朝晏清伸出拇指,“晏丫头,你立了一桩奇功!好妮子,回了宝峒仙境,定要将祖师堂那件重器赏赐给你,我倒要看看谁敢不服气!”

  第一个察觉到不对劲的。

  是那个眨眼睛的翠丫头。只不过这一刻,她别说小动作,就是心湖涟漪都不敢开启了。

  娇憨少女开始正襟危坐,当起了木头人。

  然后才是那个在梦粱国一步一步偷偷攀爬到金身境的武夫汉子。

  当这汉子脸色凝重起来之后,叶酣和范巍然也意识到事情不太妙。

  原本想要与这位壮士结识一番的湖君殷侯,也一点一点收起了脸上笑意,赶紧屏气凝神。

  有一位白衣剑仙走出“一扇扇大门”,最终出现在大殿之上。

  范巍然那边位置居中的练气士,早已连滚带爬,火急火燎给剑仙与那金身境宗师让出一条道路来。

  只见那位剑仙拍了拍肩头,抖了抖雪白袖子,笑眯眯道:“先前在渡船上,有人说你们这里的金丹境练气士都是纸糊的。”那人缓缓走向梦粱国武夫,哪里有半点“五脏六腑粉碎稀烂”的迹象?

  他一边走一边笑道:“现在我看你这金身境武夫,也好不到哪里去,烂泥捏成的吧,还是没晒干的那种,所以才打断了自己的一条胳膊?疼不疼?”

  那汉子沉声道:“你其实是一位远游境武夫!是也不是?!根本不是什么剑仙,对也不对?出拳之前,给我一个明明白白的说法!”

  那人一手贴住腹部,一手扶额,满脸无奈道:“这位大兄弟,别这样,真的,你今天在龙宫讲了这么多笑话,我在那随驾城侥幸没被天劫压死,结果在这里快要被你活活笑死了。”

  湖君殷侯哀叹一声,坐在了台阶上,双手抱住脑袋,得嘞,老子算是认命了。打吧打吧,你们爱怎么折腾就这么折腾,拆烂了龙宫我殷侯只要皱一下眉头,我以后就跟那剑仙一个姓。

  一些个年轻修士,想笑又不敢笑。

  白衣剑仙转过头望向范巍然和湖君殷侯,“我是金身境武夫的体魄,是你们散布出去的消息?你们知不知道,给你们这么误打误撞的,让我好些算计都落了空?”

  汉子深呼吸一口气,笑了笑,竟是半点没有退缩,右脚后撤一步,抬起仅剩那只能用的手臂,摆出一个拳意浑然圆满的架势,“管你是与我同境的武夫,还是那飞来飞去的剑仙,那我就再领教领教。”

  陈平安瞥了眼其余三位梦梁峰修士,收回视线,笑道:“看来你们梦粱国藏龙卧虎啊,有点意思,谢了。”

  汉子一步向前,一身拳意如洪水流泻,整座宫殿随之摇晃,几乎所有案几都是高高跃起,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又是一场狭路相逢的死战之际,汉子竟是一个后仰,快若奔雷,倒撞向自己身后那边还没“开门”的墙壁,砰然碎裂之后,仿佛是那缩千里山河为方寸的仙人神通,瞬间就没了踪迹。

  不愧是那两百年未曾见的金身境武夫,身法确实神出鬼没,让人防不胜防。

  只是大殿之上,那位白衣剑仙也没了身影。

  然后新开辟出来的墙门那边,那位传说中的金身境武夫,就那么倒退着一步步“走了”回来。

  只是有一只大袖和手掌从汉子心口处露出。

  不但瞬间挡住了这位武学大宗师的去路,而且生死立判,那位剑仙直接以一只左手,洞穿了对方的胸口和后背!

  白衣剑仙抬起右手,按住那人的头颅,轻轻一推。

  轻飘飘倒飞出去,刚好摔在大殿中央。

  白衣剑仙一抖袖子,他身边地上顿时溅出一串猩红鲜血。

  而大殿上空,那只折纸飞鸢还在疯狂逃窜,躲避屁股后边的那抹幽绿剑光。

  陈平安微笑道:“还没玩够?”

  那一口幽绿莹莹的飞剑骤然加速,纸鸢化作齑粉,血肉模糊的白发老翁重重摔在大殿地上。

  飞剑悠悠然掠回主人身边,如小鸟依人,缓缓流转,极其温顺。

  陈平安瞥了眼那个身穿翠绿衣裙的少女,后者咧嘴一笑。

  陈平安也笑了笑,说道:“黄钺城何露,宝峒仙境晏清,苍筠湖湖君殷侯,这三个,就没有任何一个告诉你们,最好将战场直接放在那座随驾城中,说不定我是最束手束脚的,而你们是最稳妥的,杀我不好说,最少你们跑路的机会更大?”

  湖君殷侯松开手,抬起头,“剑仙,我是提过这么一嘴,何露也同意了,他还想出了不少的连环扣,例如以种种术法,裹挟百姓蜂拥而上,直冲鬼宅之类的,只是到头来,双方都觉得太靠近随驾城,很容易惊动你这位可以飞剑取人头颅千步外的大剑仙,谁都不愿意先去送死,黄钺城和宝峒仙境的修士性命又金贵,他们不带头,其余的附庸山头,也不全是傻子,有钱挣没命花的勾当,谁乐意做,吵来吵去,就只好作罢了。剑仙,我该说的,不该说,都说了,接下来,随便杀,我这龙宫,千年基业,不要也罢。今天过后,只要剑仙开恩,我侥幸不死,苍筠湖一定好好修补随驾城的山水气运,就当是赎罪了。”

  晏清听到那句话的开头之后,就脸色雪白,浑身颤抖起来。

  道心不稳,气府灵气便不稳,握剑之手,更是不稳。

  陈平安双指并拢,轻轻一挥。

  黄钺城城主竟是故意一动不动,叶酣任由那把长剑穿透胸膛,将自己钉在墙壁上。

  而距离范巍然眉心只有一尺之地,悬停有剑尖微颤的一口幽绿飞剑。

  老妪同样纹丝不动。

  “就数你们最聪明了,一个比一个会审时度势,这一点,我是真佩服你们,绝无半点冷嘲热讽的意思。”

  陈平安叹了口气,双手负后,缓缓走向前方,然后瞥见一只酒壶,随手一招,一手握住酒壶,一手持杯,倒了一杯酒,抿了一口,笑意浓郁,“这要是又有几个何露在场,或是随驾城百姓瞧见了,可就不得骂我这剑仙得理不饶人,民怨沸腾,众口铄金,凭什么滥杀,见过几面而已的人,又没真打生打死,没少条胳膊断条腿吐那几桶血的,有什么道理去断人善恶、定人生死,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大开杀戒,这般没有半点菩萨心肠的,想必与被杀之人,就是一丘之貉……”

  这一番话,听得所有练气士遍体生寒。

  听这位大剑仙的言下之意?

  还没完?

  陈平安望向那坐在首位上的老妪,“你运气好点,没有何露这样的好儿子,所以我们好商量。”

  然后转头瞥了眼叶酣,“叶城主可就难说了。”

  那翠绿衣裙的少女睫毛动了动。

  依旧学那老和尚坐定,一动不动,身不动心不动,啥也不动,就是靠着那门仿佛是祖师爷赏饭吃的古怪神通,偷瞅一眼。

  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似乎一瞬间就没了剑仙风采,神色疲惫,满是倦容,眼神黯淡,一如墙上那把贯穿叶酣身躯的长剑,金光不显,他环顾四周,又倒了一杯酒后,将酒壶随手丢回原处,再将酒杯之酒轻轻倒在身前,如同给人上坟敬酒,自言自语道:“可是那些天劫过后,给那城隍庙虔诚烧香、跪地磕头一遍又一遍的随驾城百姓,只是随遇而安罢了,他们是真正的弱者,对于许多真相,可能他们绝大多数,尤其是那拨选择沉默之人,一辈子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他们拜城隍爷,拜错了,拜火神祠,却是不能更对了,我对他们,与你们某些修士的洁身自好,清净修为,漠视人间,厌恶红尘,是一样的,谈不上喜欢不喜欢,没什么好说对错的,脚下大道千百条,谁走不是走。你说呢,随驾城火神爷?到最后,你好像在祠庙屋顶上,也没骂我一句?反而还自己撞向云海天劫,金身碎裂两截?我当时是真无法开口,不然一定要骂你几句,将你一拳打得滚回祠庙待着去,小小天劫而已,我会死?差点死了而已,我好歹也算是个修道之人,半死,怕什么。在这之前,我算计了多少,你我见得晚,来不及与你说罢了。当然,早见了,我也不会说,人心尚且鬼蜮,谁敢信谁。”

  言语之中。

  范巍然眉心处响起噗通一声。

  脑袋如遭重击,向后仰去。

  反而是叶酣依旧无恙,只是瞧着被钉在墙壁上。

  但是那老妪肯定没真正的身死道消,因为老妪的面容身躯瞬间枯萎,但是龙宫之内出现了一阵不同寻常的气机涟漪,一闪而逝。

  年轻剑仙似乎有些无奈,捏碎了手中酒杯。没办法,那张玉清光明符早就毁了,不然这种能够阴神涣散如雾、同时隐匿一颗本命金丹的仙家手段,再诡谲难测,只要那张崇玄署云霄宫符箓一出,瞬间笼罩方圆数里之地,这个宝峒仙境老祖师多半仍是跑不掉。至于自己大战过后,已经无法画符,何况他精通的那几种《丹书真迹》符箓,也没有能够针对这种情况的。

  所以说山上修士,历来是胜易杀难,尤其是跻身了金丹境的练气士,谁没有几种保命手段。

  这一点,纯粹武夫就要干脆利落多了,捉对厮杀,往往输就是死。

  不过没关系,老妪头顶那盏金冠犹在。

  可能是带不走,也可能是裹挟此物逃离,就会显露明显痕迹,老妪太过忌惮自己的飞剑。

  陈平安拿出折扇,以双指捻动,缓缓开合,微笑道:“怎么,我说什么就信什么?那我说我是一位六境武夫,根本不是什么剑修,你们信不信?”

  陈平安望向其中一位梦梁峰修士,“你来说说看?”

  那人直接跪下,扯开嗓子大喊道:“剑仙说啥,小的都信!”

  陈平安转过头去,望向那对年纪轻轻的负剑男女,道:“好巧,又见面了,随驾城之行,两位仙师可有收获?”

  那年轻男子一屁股坐地。

  年轻女子轻声道:“回禀剑仙,未有收获。”

  陈平安笑问道:“那肩头蹲猴儿的老人,混战当中,就没惦念你们?”

  年轻女修苦涩道:“一见是他,我们便直接远远逃了。”

  陈平安点头道:“是该如此。以后让你这师弟脾气好一点,再有下山历练,行走江湖,多看少说。”

  破天荒被这位性情难测的年轻剑仙客套寒暄,年轻女修没有半点喜悦,只觉得万事皆休,不用想,她与师弟都要吃挂落了。何露,一位梦粱国的金身境武夫,范巍然,那位黄钺城老供奉鸢仙,城主叶酣,死的死,伤的伤,与这剑仙搭上话聊过天的,哪个有好下场?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微微皱眉,然后瞬间舒展,对那两人笑道:“相逢是缘,你们先走。”

  那个瘫软在地的师弟爬起身,飞奔向大殿门口。

  他师姐劝阻不及,觉得马上就是一颗头颅被飞剑割下的血腥场景,不曾想师弟不但跑远了,还着急喊道:“师姐快点!”

  年轻女修看到那笑意眼神似春风和煦、又如古井深渊的白衣剑仙,犹豫了一下,行礼道:“谢过剑仙法外开恩!”

  她战战兢兢,运转灵气,缓缓掠出这座遍地狼藉的龙宫大殿。

  陈平安径直向前,走上台阶,湖君殷侯就坐在那里。

  至于那把飞剑就始终萦绕在白衣剑仙四周。

  剑仙你随意,我反正今儿打死不动一下手指头和歪念头。

  陈平安却没有坐在那张如同帝王龙椅的位置上,只是伸出手指敲了敲,像是在……验货?

  陈平安转过身,用手扶住龙椅把手,面对大殿众人,“我这人眼拙,分不清人好人坏,我就当你们好坏对半分,今夜宴席上,死一半,活一半。你们要么是至交好友

  ,要么是恨不得打出脑浆子的死敌,反正总归都熟悉各自的家底家世,来说说看,谁做了哪些恶事,尽量挑大的说,越惊世骇俗越好,别人有的,你们没有,可不就是成了好人,那就有机会能活。”

  大殿之上寂静无言。

  那位白衣剑仙又笑道:“补充一句,山上打来打去,算计什么的,不作数。今夜咱们只说山下事。”

  突然有一个稚嫩清脆的嗓音轻轻响起,“剑仙,现在还是白天呢,不该说‘今夜’。”

  陈平安望向那个说话之人,正是那个翠绿衣裙的少女,看座位安排,是宝峒仙境一位比较器重的子弟。

  陈平安笑道:“谢谢提醒,我看这龙宫大殿灯火辉煌的,误以为是夜晚了。”

  叶酣突然说道:“剑仙的这把佩剑,原来不是什么法宝,原来如此,不过这样才对。”

  陈平安摆摆手,“知道你们这些金丹神仙的手段,层出不穷,赶紧滚吧。”

  叶酣哈哈大笑,竟是直接向前走出,任由那把长剑整个穿过身躯,停留在墙壁上。

  叶酣叹息道:“不曾想我们黄钺城竟然沦落至此,最有希望继承家业的儿子死了,首席供奉死了,我叶酣也伤了大道根本,此生再无希望往上跨出那一步,这位剑仙,要我叶酣如何做,才能不追杀到黄钺城,对我们斩草除根?”

  陈平安微笑道:“很简单,不用在这里跟我摆迷魂阵,你既然击不碎你的金丹,你就赶紧去找你的那座靠山。先前天劫过后,他是有在随驾城上空露过面的,没猜错的话,你跟他怎么都有些关系。那人境界很高,害我不轻,他一来,咱们刚好新账旧账一起算。不过他如果能够喊来那位成功夺宝之人的幕后人,一起对付我这么个晚辈,就算你叶酣的面子大,我只能脚底抹油跑路了,咱们这位湖君麾下有个渠主,她庙中有块匾额极好,绿水长流。”

  叶酣无奈道:“既然剑仙都道破了天机,是不是就只能不死不休,不会让我带走何露的魂魄?”

  陈平安笑道:“我倒是想要说让你带走何小仙师的三魂七魄,好让你远遁之法露出蛛丝马迹,就算先前我这么说,你叶酣敢这么做?我看你不会。”

  叶酣点头道:“确实不会,那就如剑仙所言,绿水长流!”

  这位黄钺城城主直接捏碎腰间那枚玉牌。

  身形凭空消失。

  陈平安转头望向屋顶,似乎视线已经去往了苍筠湖湖面远处。

  这枚玉牌,缩地成寸的效果,竟是比一张金色材质的方寸符还要夸张。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

  头疼欲裂。

  墙上那把长剑,金光一闪,刺入何露那具无首身躯的一处关键窍穴。

  然后有一阵黑烟涌出何露身躯,瞬间化作十缕,试图各奔东西,却被那白衣剑仙一挥袖,全部砸在墙上,化作灰烬簌簌而落。

  当他抬起头,已经神色缓和,“你们可以开始摆事实讲道理了,要珍惜,我相信你们在以前的修道生涯中,没有几次靠着讲理就可以帮助自己活命的。”

  这位白衣剑仙凌空一抓,剑鞘掠回自己,长剑在半空中归鞘。

  他坐在龙龙椅上,横剑在膝。

  晏清面朝那位坐在高处的白衣剑仙,沉声道:“这样的你,真是可怕!”

  陈平安微笑道:“别说你们,我连自己都怕。”

  翠绿衣裙少女赶紧一把抓住晏清的手腕,满脸焦急,她眼眶中有些泪花,以心声道:“晏师姑,真的别再说了,他先前就已经有两次要杀你了,真真切切。加上这次,就是他说的事不过三了!这位剑仙说话,云遮雾绕谁也听不明白猜不透,但是他的大致心意,骗不了我,晏师姑,算我求你了好不好?师门上下,就属你和二祖对我真心实意,我不希望你也死了。”

  陈平安手肘抵在龙椅把手上,身体歪斜,慵懒而坐,“再不说,我就随便砍杀一通了。”

  于是开始有人揭穿另外一位练气士的底细。

  是敌对门派的一位洞府境修士。

  门派底蕴不深,修士境界不高,做的坏事却不算少。

  是那开口之人,精心挑选过的。

  生死一线,再不动点脑子,难道还要去了传说中的冥府阎王殿再喊冤?

  苍筠湖龙宫依旧灯火辉煌,难分白昼。

  但是湖上景象,已是月牙弯弯柳梢头,静谧安详。

  随驾城那边也已早早熄灯、摘下灯笼,家家户户,闭门不出,都不敢在夜间增加光亮,徒惹是非。

  碧波分开,走出一位白衣背剑的年轻剑仙,身旁是那位吃了一颗定心丸的苍筠湖湖君。

  至于龙宫之内,吵吵嚷嚷了那么久,最后死了大半,而不是事先说好的一半。

  侥幸活下来的所有人,没一个觉得这位剑仙老爷脾气差,自己都活下来了,还不知足?

  陈平安手中多出一只晶莹剔透的瓷瓶,里边有碧绿流水微漾,这一只瓶子水运精华,稀罕值钱不说,而且对于自己无异于一场及时雨。

  陈平安微笑道:“湖君你说你的运气到底算好,还是坏?”

  已经没了那件姹紫法袍的湖君微笑道:“根本不想这些,以后我苍筠湖湖君,定会好好护住这一方水土,太长远的,不敢信口开河,就老老实实按照剑仙的吩咐,护着这苍筠湖地界水域,一百年的风调雨顺,没有半点天灾,至于人祸,依旧是遵循剑仙的叮嘱,随它去了。”

  “信口开河?这在你们水神当中,可是一个好说法。”

  陈平安笑了笑,又说道:“还有那件事,别忘了。”

  湖君殷侯低头抱拳道:“定当铭记在心,剑仙只管放心,若是不成,剑仙他年游历归来,路过这苍筠湖,再一剑砍死我便是。”

  那位白衣剑仙,就此御剑远去。

  不但没了龙袍、还没了那张龙椅的苍筠湖湖君,久久没有直腰起身,等到约摸着那位年轻剑仙远去百余里后,这才长呼出一口气。

  不曾想到只要活了下来,就会觉得莫大幸福。

  大道无常,莫过于此。

  先前那剑仙在自家龙宫大殿上,怎么感觉是当了个赏罚分明的城隍爷?

  奇了怪哉。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真正剑仙吧。

  两位女修避水而出,来到湖面上,湖君殷侯这会儿再见到那张绝美容颜,只觉得看一眼都烫眼睛,都是这帮宝峒仙境的修士惹来的滔天祸事!

  湖君殷侯冷哼一声,遁水而走。

  翠绿衣裙的小丫头埋怨道:“那剑仙好贪财,得了范老祖的那盏仙家金冠之后,连晏师姑头上的,都不放过!这就罢了,还好意思询问有无小暑钱谷雨钱,果然我不仰慕剑仙是对的,这种雁过拔毛的剑仙,半点都不剑仙风采!”

  原来晏清已经头顶再无金冠。

  她牵着少女的手,望向远方,神色恍惚,然后微笑道:“对啊,翠丫头仰慕这种人作甚。”

  少女一把抱住晏清的胳膊,轻轻摇晃,娇憨问道:“晏师姑,为什么我们不与师门一起返回宝峒仙境啊,外边的世道,好危险的。”

  晏清突然笑道:“翠丫头,我们先不回师门,去走江湖吧?”

  少女想了想,笑容绽放,光彩照人,“好唉,我早就想偷偷喝酒啦!”

  在苍筠湖龙宫修士鸟兽散去的时候。

  白衣仙人御剑入城,却不是直接去往那栋鬼宅。

  而是收剑在背后,落在了一条阴暗小巷,弯腰捡起了一颗小暑钱,他一手持钱,一手以折扇拍在自己额头,哭丧着脸,似乎无地自容,喃喃道:“这种脏手钱也捡?在湖底龙宫,都发了那么一笔大财,不至于吧。算了算了,也对,不捡白不捡,放心吧,这么多年都没好好当个修道之人,我挣钱,我修行,我练拳,谁做的差了,谁是儿子孙子。打杀元婴登天难,与自己较劲,我输过?好吧,输过,还挺惨。可归根结底,还不是我厉害?”

  这番话恐怕只有姜尚真,或是崇玄署杨凝性在这里,才听得明白。

  大袖翻摇,白衣剑仙就这么一路悠哉悠哉,走回了鬼宅。

  偶有经过门户的门神孕育有一点灵光,俱是瞬间退散躲藏起来。

  脚尖一点,翻过墙头,落在院子。

  陈平安落地后,瞬间眯起眼。

  杜俞吓了一大跳,如白日见鬼一般,赶忙摊开一手,露出手心那枚不知道可以买多少副神人承露甲的兵家甲丸,虽然牙齿打架,但依旧一鼓作气竹筒倒豆子诉苦道:“前辈,一个先自称周肥、又说自己叫姜尚真的家伙,说是前辈的好兄弟,抢走了那个孩子,我给他施展了定身术,全身动弹不得,拼个玉石俱焚都做不到,他还说,那个小孤儿有那修行资质,他带回了宝瓶洲,要前辈不用担心,只管放心游历北方。”

  陈平安点点头,摘了剑仙随手一挥,连剑带鞘一并钉入一根廊柱当中,然后坐在竹椅上,别好养剑葫,飞剑十五欢快掠入其中,陈平安向后躺去,缓缓道:“知道了。这枚金乌甲丸,你就留着吧,该是你的,不用跟那个家伙客气,反正他有钱,钱多他烫手。”

  杜俞欢天喜地,憋了半天,还是没能绷住笑脸,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坐在小板凳上,细细打量那颗价值连城的兵家甲丸了。

  陈平安瞥了他一眼,笑了笑,“我不会在这里久留,你到时候随我一同出城,然后就各走各的。但是事先与你说好,以后你的生死福祸,我只能说不是必死,我已经跟苍筠湖湖君放出话去,这次北游之后,将来还会南返,对你而言,也算一张护身符,却仍然算不得是救命符,此次随驾城的谋划,如果我没有猜错,幕后不是一位大修士,而是两位,好在其中一人,极有可能与梦粱国有关,他已经得手,杀我……理由是有的,却未必太过执着,当然,更好的情况,就是他们不出手针对我,我又不死在北边,那张护身符就一直管用,我终究不是你的祖宗爹娘,接下来你杜俞就自求多福吧。所以你如果哪天被人打死,一定最少也是元婴出手了,我到时候尽量帮你报仇便是。”

  有些话。

  陈平安还是没讲。

  比如姜尚真做事情,从不拖泥带水。

  说不定除了见杜俞一面之外,又有他姜尚真不屑与外人言语的事情。

  这个正宗谱牒仙师出身的家伙,是陈平安觉得行事比野修还要野路子的谱牒仙师。

  而书简湖宫柳岛刘老成,青峡岛刘志茂这些野修的难缠,陈平安一清二楚,何况姜尚真还……有钱。

  陈平安都不敢确定这家伙碰上崔东山,到底是谁的法宝更多。

  估摸着两个人各自端了小板凳嗑瓜子,然后也不动手,就是一人一件法宝,你砸过来,我丢过去,双方能不能唠嗑一晚上?

  所以说还是要多挣钱啊。

  加上那个莫名其妙就等于“掉进钱窝里”的孩子,都算是他陈平安欠下的人情,不算小了。

  这让陈平安有些无奈。

  杜俞仔细思量一番之后,小心翼翼将那金乌甲丸收入袖中,他娘的真是沉,眉开眼笑道:“前辈,真不是我杜俞自夸,跟在前辈身边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这会儿我胆子恁大!”

  陈平安望向杜俞。

  杜俞嘿嘿一笑,“我可拉倒吧!”

  算是自己先把话说了,不劳前辈大驾。

  陈平安打开折扇,轻轻摇晃,笑容灿烂道:“呦,遇见了姜尚真之后,杜俞兄弟功力见长啊。”

  杜俞贼兮兮笑道:“不敢不敢,姜前辈是前辈的同辈好友,我这晚辈中的晚辈,拍马难及。”

  陈平安闭上眼睛,微笑道:“又开始恶心人啦。”

  杜俞挠挠头。

  天亮后,前辈交代了他去做一件怪事,去随驾城店铺买了春联、彩绘门神和春、福字。

  杜俞惴惴不安,倒不是怕一出门就给人泼粪,而是怕给范老祖、叶城主之类的山巅神仙,捡软柿子拿捏,抓住机会一巴掌拍死自己就跑。

  昨晚前辈那趟苍筠湖之行,结果如何,前辈自己不说,杜俞就没敢多问。

  杜俞战战兢兢去买了哪些这辈子都没碰过的物件,不但付账给了钱,还多给了些碎银子赏钱。

  他娘的老子现在要每天慈眉善目,与人为善!

  万一吓到了哪个街上孩子,杜俞都想要主动认个错了。

  顺风顺水全须全尾地回到了鬼宅,杜俞站在门外,背着包裹,抹了把汗水,江湖凶险,处处杀机,果然还是离着前辈近一点才安心。

  这会儿杜俞在路上见谁都是隐藏极深的高手。

  然后前辈便接过包裹,无需杜俞帮忙,他一个人开始张贴门神对联,和那些春字福字。

  当前辈贴完最后一个春字的时候,仰起头,怔怔无言。

  杜俞没来由想起前辈曾经说过“春风一度”,还说这是世间顶好的说法,不该糟践。

  两人离了鬼宅。

  前辈去了趟火神祠废墟,所到之处,老百姓一哄而散,畏若豺狼虎豹。

  前辈在主殿遗址那边,蹲在地上,捻出三炷香,上香插地之后,微笑道:“可不能遂你的愿,一闭眼就拉倒了,还是要让你回来陪我一起糟心的。下次见面,骂完我之后,别忘了请我喝酒。”

  杜俞不知道前辈为何如此说,这位死得不能再死的火神祠庙神灵老爷,难道还能活过来不成?就算祠庙得以重建,当地官府重塑了泥塑像,又没给银屏国朝廷消除山水谱牒,可这得需要多少香火,多少随驾城老百姓虔诚的祈愿,才可以重塑金身?

  两人一同离开随驾城后。

  走了一些时日的山水路程,然后有一天,那位原本早已不再斗笠青衫的前辈,又取出了斗笠和行山杖,背了那只笨重的大竹箱,但是依旧身穿一袭雪白长袍。

  陈平安递给杜俞两页纸,“一张名为阳气挑灯符,一张名为破障符。以后再行走江湖,行善为恶都是你杜俞自己的事情,但是如果遇上一些可做可不做的多余事,例如当个古道热肠的江湖侠客之类的,或是做一回斩妖除魔为民除害的练气士,你才可以使用这两种符箓。不然你就别贪心,学了画符之法,也当它们是两张废纸,做得到吗?想好了,再决定接不接。如果接下,看完后记得销毁。如果不接,只管离去,不打紧。”

  杜俞毫不犹豫就接下那两张纸,“前辈放心,就像前辈说的,生死福祸都是自找的,我今天拿了这两张纸,将来学成了前辈传授的仙家符箓,只要不是那种必死的局面,又有那份心气,我杜俞一定会做上一做!”

  那人笑了笑,拍了拍杜俞肩膀,“挺好的。”

  杜俞竟是有些热泪盈眶。

  看着那位前辈渐渐远去的身影。

  杜俞突然问道:“前辈既然是剑仙,为何不御剑远游?”

  那人只是扶了扶斗笠,摆摆手,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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