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苦海行(7)
大长公主的病情恶化非常迅速。
没办法,年纪大了,而且是路上忽然得病,委实艰难,连挪都不敢挪。
其实,这個世界的医疗水平是高于表面认知旳,主要是青帝爷和白帝爷两位至尊在这方面的努力。青帝观的草药学和白帝观中的外科手术,都是出了名的,也变相提供了一個广泛的医疗體系。對于贵人們而言,青帝爷的长生真气,更是一种适合温养的真气類型……这也是為什么长生真气烂大街的缘故。
當然了,真气修為终究是辅助,是诸多变量中的一個,修為到了正脉大圆满才會身體明显强健起来,到了宗师才會有明显的寿命提升,大宗师也得渡过那個关口证位成龙成仙才有可能获得生命形式的升华。
而这些對于绝大多数人而言都遥不可及。
大长公主作為这個世界绝對前五的尊贵之人,同样逃脱不了生老病死。
一连数日,整個陇西郡境内都信使不断,关中的各路官員、勛贵都在疯狂的送医送药,不知道多少老医生、老道士被半路颠死,但位于陇西渭源的西巡队伍却反过来安静的可怕。
牛督公以下的几位长生真气高手,基本上全都住进了观风行殿,轮流給大长公主續命,而意外获得了观风行殿外围小半個临時指挥权的张行很快就意识到了——大长公主根本就是無药可救,只是在借这么多长生真气高手拖性命,然后在等什么事情或人罢了。
而这两個人很快就出现了。
大长公主的女婿和外孙,也就是太原留守馬锐和他的儿子馬洪,也不知道是用的什么方法……是快馬轮換,还是凝丹高手轮換……反正在七月底便抵达了渭源行在。
反倒是大长公主唯一的女儿,怕是不禁风尘,有些赶不及了。
而随着馬锐、馬洪父子的抵达,所有人就都知道,大长公主性命可休矣。
果然,七月廿九日馬氏父子抵达,到了第二日下午,也就是七月三十日的傍晚時分,行殿内部便忽然哭声一片,外围宫人、太监,也随即陪哭,便是西巡队伍里的官吏、军士,也都不免肃穆低头。
这一夜哭声,震动了整個渭水。
到了后半夜,张行才从一些出来找吃的北衙公公們那里得知了一些细節——据说,大长公主看到外孙后便彻底释然,然后这一日反反復復就只拽着圣人衣袖恳求,说她经歷许多,早就看开,并不怕死,唯独此生只一個女儿、一個女婿,外孙女既死,又只此一個外孙,所以請圣人允许將她的封邑三千户,以及個人财产尽数轉封給女婿,并让外孙迎娶一位适龄公主,允许女儿一家平安富贵到老。
这基本上跟所有人猜的一样,而圣人也没有拒绝的理由,甚至直接又加封了馬锐到惊人的五千户。
非只如此,大长公主到底是圣人最后一個至亲同辈了,估计这位圣人心里也是一軟,所以虽然大长公主本身没有要求,可等到夜間,行殿内还是传出旨意,乃是让西都那里去整饬前朝皇帝,也就是大长公主丈夫的皇陵,准备让自己这位姐姐以皇后的仪制,與丈夫合葬。
同時,队伍即刻折返向东,准备返回大兴,首相苏巍與左丞张世昭先行,筹备相关事务。
而也就是这個時候,张行忽然得到了一個意外的任务——牛督公遣人来召他和其他十一名军官入内,负责守卫大长公主临時停放的棺椁。
进去以后才醒悟过来,十二個人都是修炼寒冰真气的,这是担心大长公主會臭掉。
活倒是很轻松,十二個人三班倒,確保大长公主躺着的棺椁里寒冰不化就行。
當然,这不是重點,重點在于,虽然只是侧面瞬時一瞥,张行终于得以見到圣人的容貌了——胡子很旺盛,而且是络腮胡,咋一看,很像是毛人怪物。
不过,毛人圣人只是前两天来看看,等队伍上了行程后,存放大长公主的棺椁便被移动到观风行殿的最后部,而且圣人也不再过来,只是皇后和几位皇妃,带着几位公主,以及馬氏父子轮番来守。
张行自然乐的轻松。
虽然他的任务从头到尾都没变过,都是伸手握住棺椁里伸出的四個金屬把手之一,充當人形充电宝……但没有一言决人生死的一個毛人在侧,總还是很舒坦的。
就这样,八月十五,双月齐圆,匆匆赶路的队伍回到了扶风郡的陈仓,到了此處便是抵达了关中平原的核心位置了,众人原本應該不再紧绷。
可就是这日白天,發生了两件事情,使得西巡队伍更加气氛紧张。
一個是前方汧水上游降雨,导致洪水泛滥暴涨,沖坏了来時的浮桥,甚至如果赶時間,很可能需要观风行殿拆卸重装;另一個是从渭源一直跟过来的那群巫族首领以大长公主的丧事為由請求辞行,等到天枢落成再来。
其实,这倒不是说这两件事情离谱,它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问题在于,它們都让圣人心情变得糟糕起来。
圣人心情糟糕,整個西巡队伍便不得不战战兢兢起来。
巫族首领被要求继續随行。
至于汧水,圣人拒绝拆开行殿,要求等洪水落下后再行搭建广大浮桥,然后回归。
长公主都死了,更加没人敢劝这位毛人圣人,只能就此應声。
而这一日,作為仲秋節,西巡队伍数万人,只能过了個提心吊胆。便是张行,也有些磕碜,因為这一日晚間正是他值后半夜的班。
三更時分,张副常检和其余三名上五军军官进入铺着地毯的行殿内部,却连走路都小心翼翼……也就是中途遇到悬伏龙印抱长剑的白有思稍微一點头罢了。
接着,就是無聊的值夜。
馬锐父子,还有已经被许給馬洪的一個七八岁小公主屬于重孝,依舊守在棺椁前,却早已经睡着,随侍的七八個宫女、太监也都睡着,而四個寒冰真气修為都已经算是高手的军官面面相觑,却無一人敢偷懒,只能扶着把手肃立。
这一夜,本該就这么平安过去。
然后,大约半個時辰左右,张行忽然就被行殿前部的动静給惊动了——呵斥声、唿喊声、嘈杂声,乱做一团,好像忽然間起了火一般。
但很快,當七八岁的小公主都揉着眼睛被惊醒后,动静却反过来戛然而止,使得这位公主殿下翻了個身,復又留着哈喇子在自己姑母兼婆母棺椁前于宫女怀中睡了过去。
如果不是其他三名军官和太原留守馬锐以及一位北衙公公都在那里相互用眼神试探,张行也几乎以為刚刚是幻听。
很快,有人来了。
“张行。”牛督公快步走过来,却几乎無声,掃视了一眼在場诸人后,直接在其他人的惊疑中點了名。“出去叫你的人进来,要最少十個人……从右面的侧后门进来。”
张行不知所以,但还是在其他人一起低头装作没听到的情况匆匆从行殿后方小门离去,然后迅速叫齐了十名本就在外零散执勤的伏龙卫,并直接按照指定路线折返。
“张副常检。”匆匆折返回去后,果然迎面又撞上了牛督公,后者束手立在行殿门前,言语愈發严肃。“你是聪明人,有些事情不需要我来教……待會进去,你带着你的人藏到圣人寝宫的隔壁,你不要管别的,只看你家白常检發动不發动伏龙印,一旦發动,你便带人出来拿人;而如果你家白常检不动,你便只是一名御前侍卫……知道了嗎?”
张行重重颔首,宛若多么冷静一般,实际上心里却已经炸裂。
不说事情缘由,只说真需要白有思动用伏龙印,那他可不敢保证自己一定會拿人……趁着这個機會,一刀剁了那個毛人,是不是可以加速一下歷史进程?
要知道,张行一直在行殿旁老老实实,首先便是担心牛督公和毛人本人。
牛督公是宗师,是天榜高手,自己亲眼所見,强横如贺若怀豹那种凝丹期近乎無敌的高手,被他一巴掌拍的全身出血,直接身死;而毛人圣人虽然不太確定,但考虑到人家是此時的天下正统之主,而修行这种事情到了高處很自然的會跟“统治”本身相結合,所以對方最少是成丹,最高说不得有大宗师的體面。
而现在一旦使出伏龙印,你們两位怎么说?
而且还是黑夜之中,而且被制裁的一方很可能还至少有一位宗师,白有思也很可能站在自己这边,再加上自己對行殿周围情形的熟悉,以及大部分连續行路的辛苦,混乱之下……说不得能全身而退!
张行面色沉静,心中乱跳,引得牛督公微微摇头,似乎是觉得这個平素看起来挺靠谱的张三郎到了关鍵時刻居然这般内里失态。
但事到如今,也似乎来不及如何了。
十余名伏龙卫在张行的带领下鱼贯而入,跟着牛督公来到一片木墻之后,扶刀排成一排,却全都被墻板遮住,而张行本人按照牛督公的示意独自站到了木墻尽头的门前……从扶刀昂然而立的他这里,可以清晰的看到對面同样位置的白有思,也能看到穿着中衣的毛人圣人坐在榻上侧背着自己喘着粗气,还能看到满地的狼藉和被掀翻的几案。
甚至,似乎隐约能看到一片血迹。
来不及多想,刚刚立定,掃视完寝宫情状不久,张行陡然闻得外面太监前来匯報:“启禀圣人,司馬相公和司馬將军奉旨来見。”
饶是张行早有准备,也忍不住愕然一時,而對面的白有思也同样明显眼神一动。
“让他們进来!”毛人圣人的声音透着一股狠厉。
随即,司馬长缨為首,其子左屯卫大將军司馬化达随后,茫然踏入寝宫,而几乎是甫一进来,為首的司馬相公便瞥了一眼左右两边的白有思和张行,然后迅速又从牛督公身上掃过,立即低下头来,恭敬行礼。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从张行的角度来看,對方下拜后,胳膊似乎有些微微打颤。
倒是后面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司馬化达,也就是司馬正他爹,尚有些从容之态,下拜行礼也好,請安也罢,全都中气十足。
这位,早年做过圣人的近侍。
“是这样的。”圣人根本没有让對方父子起身,甚至都没有回身,只是坐在榻上冷冷出言。“朕刚刚做了一個梦,很是奇怪……而司馬相公素来年长德昭,見多识广……請司馬相公為朕解一解。”
司馬化达明显意识到有问题了,头都不敢抬,倒是司馬长缨此時拿捏住了语气,伏在地上依舊语句通达:“請圣人直言不讳,臣但有所得,必坦诚以告圣人。”
“梦很简单。”圣人冷笑道。“朕先梦見自己被洪水困于城中,欲出城而不可得,無奈折返行宫,却在行宫前見两馬食槽……你说,該做何解啊?”
这TM是什么诡异剧情?
张行目瞪口呆,直接引来牛督公回头一瞪眼,所幸圣人依然侧身背對着他,倒是让张三还有機會立即敛容。
而敛容之后,便是行殿寝宫内长达十数息的紧张沉默。
真的是十数息,因為虽然没有人说话,却能清楚听到所有人的唿吸,圣人是肆無忌惮的喘着粗气,司馬相公和司馬將军这對父子似乎是想尝试收紧气息,却始终不能做到,再加上几個如张行这般没拿捏住劲道的潜藏卫士,而且對方似乎也有……一時間,整個寝宫就只有唿吸声了。
等了十数息后,圣人长唿了一口气出来:“為何不说话?”
“臣不敢说。”司馬相公语气艰难。
“咱們君臣,没什么不敢说的。”圣人冷冷呵斥。“说!”
“回禀圣人。”司馬相公依舊伏地,花白的胡子在灯光下微微闪烁。“臣是这么想的……圣人是地上至尊,但有所梦,必有所應,不能等闲视之……”
“说得好,然后呢?”
“然后,圣人既為地上至尊,却被困愁城,这显然不是個好预兆……这是噩梦,是噩兆!”
“说的不错,这是噩兆!一定有什么灾厄在等着朕!”毛人圣人忽然扬声,并继續追问。“然后呢?”
“然后,回头看見……看見双馬食槽,这也是,这也是不好的预兆。”司馬相公语气艰难。
张行清楚地看到,这位老相公用脚压住了自己儿子的衣角。
“怎么不好了?”圣人嗤笑以對。“细细来说……”
“没什么可说的。”司馬长缨勉力来對。“国姓為曹,槽通曹,双馬食槽,这是怕有人如双馬一般對国姓不利!”
“谁對国姓不利?”圣人冷冷追问。
司馬相公再度沉默了片刻,寝宫内,气氛已经紧张到了极致。
牛督公已经负起双手了。
片刻后,司馬长缨近乎艰难的在灯下做答:“臣不該说。”
“不要怕,说出来。”圣人失笑。“朕或许赦你無罪。”
司馬长缨终于抬头,却面露挣扎,语气悲切:“槽既通国姓,馬也應該通姓……这是说,姓馬的人里面,有大大妨碍国姓的存在……再加上前面还有洪水……圣人,长公主刚刚离去,臣身為世受国恩的司馬氏族人,这么说实在是惭愧!”
说到此處,早已经是哭腔的司馬长缨重重叩首于地,泣不成声,哀恸莫名。
而毛人圣人则和张行、牛督公、白有思的反應一样,一起在这哭声中睁大了眼睛,茫然一時,然后悚然而惊。
PS: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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