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万乘行(4)
十月下旬,大河北岸。
这日上午,日头尚足,但云层却已经明显,而时间来到中午之前,随着北风渐起,天气也变得阴沉起来,就在这种情况下,足足两万余黜龙军主力部队从茌平城北面堂而皇之的越了过去。
大股部队尚未抵达前,茌平守将副都尉韩二郎便已经察觉到不对,然后立即下令严守城池,并派遣信使北上,试图传讯郡守曹善成。
然而,韩二郎还是低估了黜龙军的决心,几乎就在他察觉到异样下达军令的同时,数不清的轻骑兵便出现在视野中,几乎封锁了各处路口,城内每一个骑士出去,都会遭遇到十倍甚至数十倍轻骑的围猎。
从城上往下看去,三五成群的轻骑奔跑带动着冬日田地烟尘,简直像有几十只无形大手在城下的河北平原上不停画着线条一样。
但接下来,随着黜龙军主力部队映入视野,之前的轻骑巡驰却又显得小儿科了。
且说,穿越浮桥进入河北之后,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部队当场便摆脱了之前的头领行军制度,而是在张行的要求下,由徐世英、柳周臣二人都督,直接按照东境版的《六韬》,走出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大部队行军规制。
效果如何,没有人比茌平城上“阅兵”的韩二郎更有发言权了——徐世英那些人,也不好跟猴子似的跳起来看不是?
从城上望去,除了开始过去的几百轻骑外,剩下的主力部队明显分成前中后三军(实际上是四军,牛达领了一支两千人的小部队在更北面做侧翼遮护,只是被烟尘遮蔽了而已),辎重车、骡马、民夫在中间,上面不光是安营扎寨用的各种杂项物资以及简单携带的数日军粮、草料,明显还有大部分士兵的甲胄、兵器,甚至一部分走热了脱下来的冬衣。
这是因为行军部队按照比例进行了披甲,里层的大部分士卒是空装,只有走在最外层的两列士卒是所谓披甲执锐的战备状态。
除了之前封锁城池,然后离去做前卫的骑兵外,放眼望去,其实还有不少骑兵,然后明显分为两类。
一类是虽然没有着甲但人马一看便不凡的“甲骑”,他们往往簇拥着将旗、混淆保护着其中一样装束的将领,这使得突袭斩首变得艰难;另一类与其说是骑兵倒不如说是骑马的皮甲步卒,只在两翼持长矛或者负弓弩列队游弋,并不靠近中间的步卒队列。
当然,还有第三类骑兵,只不过即便是城上的韩二郎也看不清楚罢了,那就是紧紧挨着行军队列外围往来穿梭的极少数军令官与信使,他们的战马挂着铃铛,背上则有半面红色披风,腰上还有一个张三爷亲手设计的小皮包,专装公文。
城头上,韩副都尉看的口干舌燥……这不是修辞,而是实话,因为素来好学的他一边看一边蘸着唾沫在身前城墙砖上写写画画,以图记住一些东西,早就干的利害了。
与此同时,他的部属们也多目瞪口呆。
而就在韩二郎看的入神之际,忽然又听到耳畔一阵惊呼,匆忙一抬头,却又见到一面红底的“黜”字旗出现在了视野中。这下子,便是韩副都尉也不再临阵学行军了,只是怔怔望着那面旗帜,发起了呆。
无他,虽然人在河北,可紧挨着大河的他之前两年间却无数次听人说过这面旗子,也听过无数相关人员的故事。甚至,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在这面旗子出名甚至出现之前,他其实也是一名相关故事中的参与者。
“二哥。”
年纪比韩二郎大一圈的队将张老五忍不住开了口。“城下的莫不是当初驱乌鸦放火烧了张金秤的那拨人?”
韩二郎沉默着点点头。
这引起了周围一群下属官兵们的不安,尤其是跟着韩二郎混到眼下的博平县乡党,那一日虽然他们靠着韩二郎的出色发挥成功全伙脱出,但火起的太突然了,起火的方式也让他们印象深刻,神神怪怪的说法也一直没停过。
这世道,是真有神仙的。
而且按照经验主义来说,虽然神仙老早不在河北这种中央地界显灵了,可世道一乱,却又往往会打破惯例。
韩二郎也没有制止周围响起的这些噪音。
一则,他本人对当年的事情也心有余悸,哪怕是曹郡守已经给他解释了是怎么回事,他心里也明白了,但依旧会惊惶于这种来自于当时认知外打击方式带来的离奇感;二则,原本就经历过正规的低级军事训练,且在这两年中的河北乱局中幸存下来的他也已经看出来了,黜龙军大张旗鼓,严整行军,包括之前奋力封锁城池,却反而说明对方只是过境,目标并不是自己负责的茌平,而按照方向来看,甚至不是清河郡……这种情况下,是可以允许兄弟们发泄几句,以逃避畏怯心理的。
乱世之中,能护得住手下都了不得了,报答一下不杀之恩兼知遇之恩的曹郡守也是可以的,但其他的,差不多就行了。
不过,眼看着黜龙军即将从城北的官道上离开时,旁边张老五突然又问了句话:“二哥,你说这得有多少人?”
“两三万吧。”韩二郎平静做答,却用了一个模糊的数字,实际上他数的很清楚,就是两万出头,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心里发虚。“还是很好数的。”
“我们几个也数的是差不多这个数,都是三万左右。”张老五犹豫了一下,然后还是说出了自己的观感。“可是为啥看起来又比之前张金秤的五六万人还显得多些?”
韩二郎怔了怔,本想告诉对方,这是军阵整齐拉的开、拉的长的缘故,但想了想,却又沉默了下来,因为他意识到,某些时候,较真其实没意义……而直观的错觉也未必没有意义。
黜龙军这两万人,可比张金秤五万之众强太多了。
“可惜了。”
过了茌平以后,稍微放松了下来,张行便与身侧几人闲谈起来。“魏公不在,他在那边只带几千人渡河,可没法像我们这般走出一个一日千里,走出一个虎虎生风来。”
周围人,自徐世英以下,多有怪异,虎虎生风还好理解,但一日千里从哪里说?而且,这是形容走得快,还是形容这种进军气势呢?
话虽如此,徐大郎还是笑着接口:“军威如此,此战必然旗开得胜。”
“说得好。”张行脱口而对,继而稍作敛容环顾解释。“说实话,咱们的军列走的一点都不齐,而且骑兵也太散乱,能兜住后勤也是这次仓促出击,带的物资不多……但要我说,依然胜过之前许多,因为骑兵可以集中用了,后勤可以集中摆放了,两万余大军可以一发而动,一令而止了……今日之前,你们能想过,咱们黜龙军的战马数量居然能达到七一之数吗?”
众人这才对上味,不管心里如何想,脸上全都含笑,嘴里也都附和不停,却又不敢深入讨论。
要知道,东境是产马的,登州的马甚至很有名声,不然也不至于有程大郎开局的那几百骑了,所以,掌握东境八郡的黜龙军当然不缺马。
只不过,东境的地理环境和经济模式使得马匹资源基本上是散落在民间的,而且优劣不一,这使得大多数军中马匹都是后勤驮马,也使得优质战马难以集中……当然,还有张行和几位头领以及帮内精英们刚刚几乎说出口的那个因素,也就是强大的山头主义阻挠……所以,黜龙军的骑兵根本无法集中使用,骑兵建制也一般是附着在大头领山头下的小股存在。
使用方式和规模,也跟之前程大郎那几百骑相差无几。
如徐世英那里,便是百余甲骑亲卫,然后属下郭敬恪手上则有五百轻骑(实际上,张行心知肚明,这厮这两年从河北不断私下买马,在卫南他父亲那里还藏着数百骑);单通海那里类似,但没有集中使用,基本上自己跟夏侯宁远、梁嘉定每人两三百,兼具近卫和斥候作用;张行这里则一直很寒碜,不然也不至于有百骑白衣骑士的说法了,真要是有数千甲骑,何必白衣冲阵?而等击破登州后获得战马、军械,倒是摆脱了之前那种尴尬场景,可也同样只是两百甲骑,六百轻骑的规制,后者平时分散在各部中充当斥候,这次算是第一次集中使用,乃是交到了王雄诞手里。
这么一算,王雄诞和郭敬恪两者相加,其实近乎千骑,也难怪他们执行封锁消息任务的效果极佳。
好学且素来运气不错的韩二郎无可奈何,也似乎属于理所当然。
甚至,这就是张行为什么要来河北的另一个角度……借着之前统一八郡的威势,连哄带吓带诱的把一半的头领、修行者精锐、军队、军械、粮食给带到了河北,接下来面对着新的地界、新的敌人,前后无依的这些东境豪杰只能依照惯性传统,顺着军中阶级和帮内权威将一切交给这位首领来处置。
之前不舍得给的东西,现在不给不行;之前给了就不乐意的东西,现在好像不给也高兴不起来。
而只要张行顺着最优解,或者只是比他们分散使用效率高一点的方式来使用这些资源,争取到胜利,稳住地盘,就可以在新的天地里锁住原本似乎无解的强大山头,干干净净的开始一切。
有点像是对外转移矛盾,也有点像是刻意逃避,但真的很有用……古往今来,迁都、远征,类似破解内部矛盾的成败实例数不胜数。
其实,事情到了眼下,尤其是那场决议后,很多人都已经回过味来,隐约察觉到了张行的心思,雄伯南的表达就是其中之一。
但正如之前很多人认为那是李枢的阳谋一样,现在有些人也只能心里感慨这是张行的阳谋。
不说别的,只说这个矛盾的两端,也就是张行和那些东境本土豪强出身的头领们之间,其实是麻杆打狼两头怕……张行没有勇气,也不敢在这个敌我环境下,于东境内部解决这个问题,其他人就敢了吗?
他们不怕张行吗?不怕朝廷来剿吗?不怕淮右盟乘势而起吗?
谁都知道,假如要留在东境那里,留在这些头领的家族所在地那里解决这个矛盾,肯定是需要动刀枪、要流血,甚至要内战的。
这两年间,外面人都说,黜龙帮得了天时地利人和,很多人都一跃而起,先得地气,有化龙之态。
但无论是内还是外,所有人也都知道,这其中,跃的最高、蜕变最大,得势最多的那个人,叫做张行。
这厮现在都在昔日庇主白三娘上头了!
大军隆隆向前,靠着提前准备的熟粮,一日长行军,于当日晚间抵达清河郡与平原郡的边界,并在这里扎营。
相对于张行之前宣称的计划,这个扎营地点其实距离目标区域稍微远了那么一点。而与此同时,按照早早埋伏的哨骑来报,官军倒是没有出乎意料,而是和预想中的一样,在今晚进入到了预设地点,也就是安德与平原之间,然后早早安营,但也稍微比预想的靠北了一点。
此时,依然可以说黜龙军的突袭是成功的,也可以在相当程度上继续原计划,就是翌日一早出击,依然可以直接从背后进攻敌军。
但是,双方之间稍远的距离还是留下了一点破绽,张行和随军头领都开始担心河间大营的那一万部队可能及时得到消息,连夜北走,或者寻求进入安德庇护。
那就真麻烦了。
怎么说呢?天底下没有不出破绽的计划,此时不是怨天尤人的时候,只能迅速做出补救了。
“伍大郎、伍二郎,劳烦两位走一趟安德城,不要入城,也不要惊扰路上军营,只是在城南和城西一带巡视控制,尽量切断河间大营官军与安德城的联系,午夜为准,之后不用管,就可以直接撤回了。”张行立即看向了随行的两位临时助力的高手。
伍常在微微皱了皱眉,倒是伍惊风立即满口答应,而且早知道自家此番出击最大隐患在何处:“张三郎放心,我这就去,不必担心二郎胡闹,我自然会看着他,不让他误事!”
宛若巨人的伍常在不敢吭声,只能撇过头去,却被颇显兴奋的伍惊风伸手抓住,直接拖出了准备当道而立却还没搭起来的营盘。
“夏侯头领。”张行目送两道黄色光芒消失在傍晚霞光中,复又看向了另外一名头领。“王、郭两位头领和他们领的轻骑这两日很劳累,需要休息,你和贾闰甫一起带五百骑去,天黑再出发……放远一些,监视河间大营的部队动向和平原城,只要他们没越过平原城来侦察我们,就不要理会,实在万不得已惊动了对方,尽量处置,而若是天黑委实处置不了,也要误导那些人,让他们以为咱们是河北义军。”
夏侯宁远和贾闰甫立即拱手。
而张行想了一想,立即补充:“郭头领还是一起去吧……你是河北人,熟悉地理……”
郭敬恪便要答应。
“我去。”就在这时,贾越忽然开口,难得主动请缨。“郭头领更熟悉西面几个郡,这地方我反而熟。”
张行微微一怔,立即醒悟:“也好,你替郭头领走一趟……还是那句话,没必要贪多,守到午夜,对方依然按兵不动,就可以撤回来,这样还能从容参加明日的战事。”
贾越立即俯首。
众人纷纷出动,按照某人六分胜之论,张行本该就此安心,但出乎意料,他明显还是有些躁动。
徐世英见状,率先来劝:“三哥,我们已经做到极好了,剩下少许天意之事跟我们其实无关,况且,我不觉得官军此番能开了天眼,而且能夜间决断妥当,逃出生天。”
“徐大郎想多了,我当然知道这一拳打出来便没必要多谢,只是担忧明日魏公他们能不能及时赶到,还有雄天王去下战书一直未归。”张行点头笑对。
说完,却是摆手示意,让各头领各自归“营”,自己则脱了甲胄,扔了冬衣,去协助一旁士卒建筑营垒。
唯独徐世英,依旧跟在中军这里,乃是扛了一把铁锹,帮着去挖壕沟了。
其实,和对其余头领敷衍的不同,张行的确还有一丝额外的情绪,因为战局背后多余的那一丝破绽正是来自于他张大龙头自己。
行军路程估算有误但也没法子,多走一天消息几乎不能封锁,连夜赶路可能导致部队失控,谁也没办法;雄伯南、魏玄定他也够不着,只能听天由命;但是,他现在后悔让吕常衡去继续“轰炸”钱唐了。
万一钱唐福灵心至,非但没有被炸懵,反而因为自己的缘故悟到了一切,不走城门,悬索出城,亲自到官军军营处面见带队的军官,然后劝说官军入城,那算什么?
只不过,事到如今,他连吕常衡去哪儿了都不知道,也已经无法更改什么了。
所以,只能低头敲桩子。
“他要你劝降我?”安德城内,愈发焦躁,甚至额头上火长了个包,成为字面意义上焦头烂额的钱唐沉默了许久,方才按着自己头上的包反问了一句。“给我什么待遇?大头领吗?来到河北,他自己能做主了吧?”
“没有说。”立在堂下,被反捆着双手吕常衡摇头以对。
“那算什么劝降?”钱唐大怒。“之前随便找个路人劝降,也只是带句话……我钱唐堂堂一郡太守,如何这般敷衍?”
“我估计他不是真要劝降你。他现在应该是对战局尽在掌握与安排,所以本意只是想来测验我,看我这人到底能不能用,会不会逃,本意没在你身上……”吕常衡有一说一。
“这么说他还挺念昔日同僚旧情?”钱唐一声冷笑。
吕常衡想了想,认真点头。
这是真的,吕常衡很清楚,张行此举,既是对自己这个旧部的考验,也是对自己的仁慈和赦免……自己完全可以就此逃了的,张行对此心知肚明。
而且,双方都知道,他的确想逃。
“我怎么可能就这般降了?”钱唐见状反而气急败坏。“我一个关西寒门,英国公和中丞的恩义,给我做了平原这种大郡郡守,万事上到东都都允,如红山重的知遇之恩摆在这里……便是兵临城下,又怎么可能降了?”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红山,或轻于鸿毛。”堂下吕常衡语气幽远。
钱唐目瞪口呆:“你真心要为他劝降?”
“很有道理的。”吕常衡看着钱唐,认真回复。“我当日被俘后,按照他们的规矩,前三个月要做劳工,干的第一个活就是整修那个历山大墓……东境人都说张三郎削山祭士,分山君亦避其锋芒,我是不信的,但有机会话,虽明显是他安慰东境士卒的,却真觉得挺有道理的。后来做了副舵主,当了县尉,有一次负责领人去运输军械,路过那里,再一想起来,就更加觉得有道理了……钱郡君,别人不知道,咱们俩总该知道,他这人造了反是实话,但嘴上的道理总是对的。”
钱唐见了鬼一样看着对方,等对方说完,立即摇了下头:“我是一郡通守,而且这是平原郡,人口百万的大郡,我要为他们负责的,怎么可能稀里糊涂这般降了?曹汪在梁郡那个鬼样子,也没敢降啊!”
“那行吧。”吕常衡认真道。“反正他也不指望我真能劝你降。”
“我不降的话,你要如何?”钱唐气急摆手,继续来问。“要回东境吗?还是准备留下帮我?还是准备回家?”
“我不准备留下帮你,但没想好要不要回家。”吕常衡诚恳以对。“张三郎两次予活命之恩,总要对得住的。”
钱唐摆摆手:“那行,我是朝廷命官,你是反贼里的什么副舵主……身份明白,今夜请你去牢房中对付一二,什么时候想回家了,知会一声,我放你走。”
吕常衡怔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两边自有衙役过来“捉”。
而走到堂外,其人复又止步,回头来看:“钱郡君……感你恩德,但恕我直言,你未经真正劣势战场,还是疏于防范了,我要是你,从今日起就不在这郡府大堂上办公了,而是挪到仓城,而且也不穿官服,否则十个八个凝丹高手进来,你怎么躲?朝廷法度,中郎将以上,凝丹修为以下,战场之上,与亲卫同甲,你以为是白来的规矩?”
钱唐虽已凝丹,但闻言还是怔了征,然后赶紧点头:“多谢了!”
就这样,吕常衡被拽了下去,只在空荡荡的牢中辗转反侧,消磨到了后半夜,忽然间被人喊起,仓促带到了仓城,并在这里见到了一身布衣装扮的钱唐,身侧还有七八个同龄且类似装扮的侍卫。
钱府君原本只在公房里打转,见到吕常衡被带进来,终于发怒:“吕常衡,吕都尉!你果真投了张行不成?为何清河郡曹郡君连夜发来急报,说黜龙军尽遣主力三万余自四口关渡河,过清河而不入,直扑平原而来?!”
“不是冲平原郡来的。”吕常衡愣了一下,旋即解释。“是冲着城西南二十里处的那一万河间大营精锐来的。”
钱唐愕然无语:“有什么区别吗?”
“钱郡守。”吕常衡想了一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认真反问。“现在几更天了?”
“四更天。”钱唐认真来答。
“若是这般,我就没什么顾忌了。”吕常衡叹口气,说了实话。“如我所料不差,黜龙军主力已经来到平原境内了,而且应该已经埋锅做饭了,现在你做什么都来不及了……不如也赶紧埋锅造饭,天亮后便引郡兵出城,去援护河间军。”
“怎么说?”钱唐又有点懵了。
“没什么说法,只是来时张龙头有叮嘱,先劝降你,若你不降,就劝你引兵出兵作战。”吕常衡依旧语气诚恳。
公房内安静了好一阵子,钱唐方才出言,冷冷相询:“若是我不出城呢?他可还有第三层交代?”
“有,劝你固守城池,安心等大军围城。”吕常衡随即跟上。“我都说了,他其实根本不在意你,只是用这个任务检验我罢了。”
钱唐笑了一下,然后猛地怒喝:“吕都尉!吕常衡!他到底给你灌得什么迷魂汤?为何如此?你知不知道,若是昨晚上你便告诉我他们已经到平原了,我说不得能及时把河间并引入城内!”
“我为何如此。”吕常衡也叹了口气。“说句不好听的……钱郡君,当日在伏龙卫,我被提拔上去,无论当时算在他头上还是白三娘头上,我的恩主算不算都在黜龙帮内呢?而且一次不杀之恩,一次这般开释机会,都给的大度,人非草木,就觉得……当然,也想回家,也有犹豫,但还不至于一来到这里,就把人家军情卖了。”
钱唐摇头苦笑。
“钱郡君不要笑,便是我昨晚上说了,你确定你有那个本事把河间军带过来?一万大军,还有劫掠的财货、子女,会晚上入城不乱?黜龙军那里,人家不会安排骑兵和高手封锁城池?不会立即发动夜袭?”吕常衡无可奈何反问。“我昨晚若是说了,非但是有负于人,而且十之八九也是害你。真要仔细想,人家放我来,本来就是已经算好的十拿九稳,奋力一击下,你怎么样都是错的,怎么样也都来不及。”
“事已至此,不必多言。”听到最后一句好像在哪里听过的话,钱唐当即脱力摆手。“我是一郡通守,守土有责,现在我就动员城内郡卒,准备天亮出兵援护河间军……他给你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吕常衡想了一想,认真来答:“那我对得起他了,只是又有些对不起你,我随你打这一仗吧!”
钱唐却也不疑,反而失笑:“怪不得当日在伏龙卫,张三说你执拗可笑!”
吕常衡闻言,也一时失笑,二人笑了一会,各自收住,却又都觉得喉头苦涩起来。
上午天亮,钱唐果然率城中四千郡卒,打马出城,及至野外军营,更是见到了此番河间大营在此路军的三位中郎将。
前两个分别唤作诸葛仰、王琦,第三个一听就是主将,唤作薛万良。
没错,河间大营行军总管薛常雄有一个好处,七个儿子,而且都是自幼从军,修为不凡,除了长子在江都算是半个人质外,其余六个中三个早在三征东夷前就已经登堂入室做了将军,后三个也在薛常雄长官河北军权后登堂入室做了将军或都尉。
这样的话,没理由一万精锐出征的情况下不派个儿子来。
四人辕门处见面,三位将军脸色都不好看,但还是维持了对一郡郡守的基本姿态,而钱唐就懒得惯着这三位了:“我四更天就传信了,据说也送到了,三位为什么不按照传信那般拔营去城下安置?”
薛万良先行来对:“钱府君何必慌张,只是三万贼军,自然强弱分明,当头击破便是;就算是无法击破,收军固守大营也可以,哪里能直接拔营呢?直接拔营,军中动荡杂乱,反而给了贼军机会。”
好嘛,钱唐算是信了,自己昨晚上来也没用。
即便如此,钱唐还是勉力提醒:“贼军是黜龙帮精锐,不是河北义军,为首者张行,非同一般。”
薛万良还是皱眉:“我们讨论了一下,都觉得这说不通,黜龙帮何时渡河?哪里渡河?如何渡河奔袭一日便能来攻?如何为河北义军出力?只怕还是河北义军留在东境的残余,算是高士通藏了一手,此时正好发动。所以,此番怕是诈称那白氏女婿。而你虽是白氏门客,却更是河北的郡守,莫要因此事而擅自动摇。”
钱唐无语至极,只觉得河间大营六七万精锐要活活废在这些视河北东南七郡为私物的薛氏子弟手中,却只能强压怒火来问:“我来做掩护,你们要不要北走去城下。”
三名中郎将相顾而笑,一会后,还是有过一面之缘的诸葛仰勉力来笑:“钱府君,还是算了吧!而且恐怕来不及了,我们早间撒出去的斥候,的确已经查探到西南面官道上烟尘四起,贼军像是要来了。”
钱唐听到这里,知道此战无幸理,连最后一点面皮都懒得给了:“你们说实话,我四更就给你传信,你们五更天就知道,却丝毫不愿意动弹,是不是因为营寨里满满都是劫掠的长河县子女跟钱财?”
三将立即色变,薛万良更是冷哼一声,转过身去。
到此为止,钱唐也黑了脸:“劫掠的民财我不管了,现在便将营中无辜子女发出去,让他们逃入城中,省得刀兵无眼。”
薛万良当即呵斥:“哪里来的民财和子女?!”
“我这几日跟你们打了无数口水官司,现在反而不认了吗?”钱唐狞笑一声,身上离火真气显形,赫然是凝丹高手姿态,而且要做火并的模样,引得对面三人愕然一时。
“钱郡君。”诸葛仰见状赶紧来劝。“我说句实在话……不是不能放,是现在真不能放,贼军来攻,营内军士若是见到劫掠子女俱散,说不得也会跟着一起散了……反而因为财货子女都在营中,说不得能奋力死战。”
钱唐居然无法反驳。
“这些骄兵悍将,战是能战,但就是这般模样,我来作保,战后就放。”另一位中郎将王琦也赶紧上前安抚。
同时,又给薛万良打眼色,而薛万良居然还有些愤愤。
钱唐回头看了眼面无表情的吕常衡,仰天一声叹气,忽然抓住了诸葛仰:“你不是成丹高手吗?能不能请你亲自走一遭,看看敌军到了什么地方?西南面到底有多少人?到底是黜龙军还是河北军?”
后者愣了下,也确实想躲一躲这边的尴尬场子,干脆一拱手,然后便转身腾跃而起。
须臾片刻,诸葛仰尚未归来,却有属于钱唐郡中的某部哨骑忽然来到,当场报告:“郡君!范大氅忽然动了!他们一早用了饭,然后全军扔下大寨,却不去攻城,反而往此处过来了!”
钱唐晃了一晃,半晌后却只是摆手让人下去。
而辕门下,其余两位中郎将终于也都面色严峻起来,而大约两刻钟后,诸葛仰忽然折返时,这两位的脸色也都没转回来。
“没有三万,只有两万!”诸葛仰甫一落地,便面色苍白来报。
两将稍微释然,但下一句话,却让两人彻底骇然。
“但两万大军队列有序,不亚于朝廷精锐,而且居然有三个成丹高手,我虽逃得快,却也认出来,其中最差的那个正是之前逃回东境,与我算是西都邻居的定山箭徐师仁!”话到此处,诸葛仰到底是许多年军官底子,乃是一手握住薛万良,一手握住钱唐,言辞恳切。“贼军倚仗高手,来的极快!逃根本来不及逃了,薛将军,现在唯一指望是在营寨内结阵固守,等待东面大胜后趁势来派援兵!钱郡君,请你看在大魏朝廷的面子上,先行去西南侧布阵,务必稍作拖延,待会我们接应你入营,实在不行,你们到时候直接顺着营寨撤回城里去,我们也无话可说!”
说完,此人径直入寨,擅自鸣鼓传兵布阵,薛王二人也紧随其后而去。
钱唐一个留在那里,在周围噪音中愣了一阵子,想了一想,叹了口气,转身上马,率部绕行军寨。
果然,正如诸葛仰所言,贼军来的极快,上午时分,当钱唐刚刚率四千郡卒在营寨西南摆好一个简单阵型,远处便烟尘四起。
先是游弋轻骑出现在视野中,然后是密集军阵,长枪大盾弓弩甲骑,旗帜战鼓金锣号角,居然真的与朝廷精锐相仿佛,好像不是装出来的样子。
但很快,钱唐的注意力就被对面的一面大旗所吸引了,红底“黜”字,关心东境动向的钱郡守自然知道这面旗代表了谁。
对方俨然也在列阵,而须臾片刻,大概是注意到了这边场景,再加上有恃无恐,也有可能是在为后军结阵做遮掩,那面红底“黜”字旗忽然向前来了。
钱唐全副披挂,立在自己的“钱”字旗下,冷冷看着这一幕,直到对方随着双方轻骑的试探性射击停在了区区两百步外。
再然后,他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和面孔出现在了视野中,而且连坐骑都没换——那匹属于秦宝的黄骠马。
钱唐想了一想,明知道两军实力相差极大,最起码本部跟敌军根本没得比,高手更是天差地别,却居然没有半点恐惧,反而主动打马迎上。
两面旗帜各自向再前五十步,两人再近三十步,只相距三四十步遥遥来对。
“钱唐。”张行只在马上拱手。“我与你写的亲笔劝降信看了吗?”
钱唐懵了一下,立即反问:“你只让路人和吕都尉来辱我,何时与我写的劝降信?”
“那是长乐冯氏的老头没给你信?”张行叹了口气。“可惜!可惜!”
“有什么可惜的?”钱唐认真反问。“你难道以为,一封亲笔信就能说的我降?”
“我是真心想你来降。”张行握着马缰诚恳来对。“你降不降是另外一回事。”
钱唐想了一下,装作不经意扭下头,没有看到后方营寨信号,心中微动,立即反问:“听你这意思,居然想临阵劝降?你那封没见着的信里,可许我做大头领了吗?”
“没有。”张行也回了下头,然后继续对着前方故人笑道。“对你这种人,大头领是自然的,所以那封信里,多是晓之大义而已……你若是真没见到,我与你念几句?”
钱唐也笑。
张行见状却清了清嗓子,用上真气,扬声来道:
“自魏立国以来,虽统一天下八九,稍有功绩。但先帝以开国之身,常失于严苛,及待当朝,则视民为粪土,暴虐无度。数岁内三征东夷,破家者何止百万?于是朝廷社稷,遂有土崩瓦解之势,天下生灵,即有倒悬之急。
今时今日,我黜龙军虽只有八郡之地,制度草创,胜败未可论,却为义军伐暴。魏军虽尚有天下七八,状若强横,却为天下所弃,迟早碾入尘埃。
而你钱唐呢?自诩才俊,颇有良知,又属故人,何必强要逆天理、背人情而行事?岂不闻至尊云:‘顺天者昌,逆天者亡。’
你不是问大头领吗?
那好,今日两军之前,河北、东境英豪俱在,三辉四御亦存天地,我当众许诺,你若倒戈卸甲,以礼来降,仍不失本帮大头领之份。届时,河北百姓得生,你我再做携手,共成大业,岂不美哉?!”
钱唐不再笑了。
片刻后,此人方才认真来问:“‘顺天者昌’,你才得了八郡之地,便傲慢到这种地步,自诩是天吗?”
张行也严肃起来,当场驳斥:“那句话的重点在‘逆天者亡’,我绝不是天,我也不敢说黜龙帮便得天命!但河北如此境况,便是田间小儿也知道,助魏者便是逆天之贼!”
钱唐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此时,徐世英打马上前,朝张行点头。
张行会意,即刻拔出无鞘长剑来,只是遥遥一指,便扬声宣布:“有得此人首级者,头领下晋头领,头领晋大头领!如此而已!开战!”
言迄,黜龙军战鼓齐名,旗帜齐动,金戈铁马,甲光真气,一时俱动,直直向对面涌来,俨然之前一直是在趁机结阵,准备一击而破当面官军。
平原通守钱唐登时色变,方欲作为,却不知如何作为,而一旁吕常衡干脆上前拽起前者坐骑,直接往北走。
四千郡卒,虽本无一战之力,此时却随着郡君逃亡,干脆不战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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