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45章 始入乱象
是日,孙登在东宫高宴,为诸葛恪接风洗尘。
东宫众宾客皆至,众人一齐欢饮。
觥筹交错间,酒酣耳热后,太子孙登带着几分醉意朦胧,问向参与宴会的宾客:
“远逊之功,与那冯明文定南中之策相比何如?”
当下就有人哈哈大笑:
“若是论起文章之道,吾等还不能多说什么。但若论起治夷之道,那冯明文何能及元逊也?”
太子定眼看去,发现正是自己门下宾客谢景。
他顿时喜笑颜开:
“叔发有何高论,但请道来。”
若是换了往日,孙登自然不会这般放浪形骸,但此时酒意上头,哪里还有平时的谦逊?
听得谢景之语,正是如挠到了他心里的痒处,连连催促对方道来。
谢景把杯中残酒饮尽,这才大声说道:
“吾观那冯明文平南中之策,名为平,实为屠。南中百姓,男子闻之而胆破,女子闻之而掩面,孩童闻之,则夜不敢啼。”
“如今彼在南中之名,有如恶鬼,百姓厌之。此等做法,平之易,而治之难矣!”
然后他又看向诸葛恪,继续说道:
“而远逊平山越,则大是不同。逼之以威,诱之以利,恩威并举,山民无不信服,从深山处携老带幼而出。”
“此等做法,既不靡将士,又平息山越之乱,既为军中加了士卒,又为我大吴添加百姓,实乃王道之治也。”
“两相比较,高下自分,何须多言?”
诸葛恪虽才刚过而立之年,但身材已经显得肥胖了,极是不耐跪坐太久。
幸好太子爱才好士,对宾客幕僚多有优待,再加上此时已是宴会过半,大家已饮得半醉,哪还顾得上礼仪?
但见诸葛恪挪动了一下身子,改变了一下坐姿,尽量让自己坐得舒服一些,然后笑道:
“叔发过誉了……”
“喛!远逊何必谦虚?汝之才,吾等皆知。以前元逊是不得其时,今封爵拜将,陛下日后定有大用。”
“到时再立新功,一展心中之志,谁人又敢说汝不如那冯明文?何来过誉之说?”
此言顿时得到在座众人的赞同:
“就是就是!吾看那冯明文,手段阴狠,毁誉参半,想来未必能比得过元逊……”
……
太子听得众人皆这般言语,心头觉得大是畅快。
他虽未不识得冯明文,但心中却是念念不忘要与之相比较一番。
原因很简单。
当年关羽一句“虎女安能配犬子乎”,让关家虎女之名,响于世间。
但同时的,那个“犬子”的称号,也落到了自己头上。
因为孙登的成长过程实是有些曲折:
亲生母亲身份卑贱,被孙权交与徐夫人抚养,偏偏徐夫人后来又被孙权遣回了老家。
这种经历,既造成了孙登爱人好善,谦让恭肃的性格,同时也让他内心深处有些敏感。
所以关羽的评价,在当事人孙登看来,这虎女之名越响,就越多世人知道自己的“犬子”之名。
若是虎女最后嫁了自己,那自然是最好的结局。
那就说明关羽那句话是错的。
若是她没有嫁自己,那嫁给一个不出名的人物,那也勉强能接受。
毕竟这世间,能与吴国太子比名气的人物,大约是不算太多。
若是……
好吧,现在偏偏遇到了最坏的一种情况。
虎女最后嫁给了一位年纪轻轻就名满天下的人物。
而且还是那种从无名小卒,一步一步被天下所知的人物。
冯明文的名气越大,孙登的心里,就越觉得是有些堵得慌。
这和心胸开不开阔没有关系,纯粹就是男人的心理,或者说是刻在雄性基因里的本能。
你可以不嫁我,但我会证明你的选择是错的。
然而现实很残酷,到目前为止,关家虎女的选择是无比地正确:
天下人知冯明文多矣,其文被曹子建称为开创了一代文风。
其军功可堪与上大将军相比,靠一己之力,一跃成为蜀国军中大将,朝中重臣。
然知孙子高者,却多仅是因为他乃吴国太子。
当然,更重要的,也正因为他是吴国太子,所以他才更要关注冯明文。
不出意料的话,未来吴国与此人打交道的时间,极有可能会长达数十年。
所以在吴国同辈里,出了一位可堪与冯明文相比的诸葛恪,而且还是出自东宫宾客,又是由自己向陛下举荐。
孙登又怎么可能不高兴万分?
再加上喝得半醉的情况下,有些忘乎所以,倒也情有可原。
毕竟当年极善隐忍的刘备,计斩杨怀高沛后,在涪城设宴作乐,宴间喝醉后,亦曾言:“今日之会,可谓乐矣!”
然后就被庞统喷了:“伐人之国而以为欢,非仁者之兵也。”
这个时候自然没有庞统,但却有人学庞统。
看到太子已渐失态,当下就有人打断了众人的吹捧,大声道:
“南中有七郡,夷人不下百万,冯明文献定南中之计,三年而平之。”
“丹阳不过一郡,山民不过十万,诸葛元逊亦三年而平之。”
“以一郡比七郡,以十万比百万,犹敢大言冯明文不如诸葛元逊。”
“若是此言被世人所知,东宫诸位,包括太子殿下,皆成笑话矣!”
别人嘴里怎么贬冯明文那是他们的事,但你是大吴储君啊!
明知冯明文乃蜀国继诸葛亮之后的顶梁人物,太子却这般轻视之,此非大吴之福也!
这一番话下来,犹有一盆冷水泼下来,令在座众人的谈笑声嘎然而止。
席间顿时变得悄然无声。
原本有些晕乎乎的孙登,立刻就清醒了过来,他定眼看去,发现此人正是太子中庶子羊衜(dao)。
心下不由地暗道原来是他,同时亦有些惭愧。
只是还没等孙登说话,最先贬冯而扬诸葛的谢景却已是恼羞成怒道:
“南中夷人百万,多少白骨埋在了汉中?若是只论杀人多寡,冯明文确实胜出多矣!”
不怪谢景反应这么大。
因为当年孙权称帝,立孙登为皇太子。
以诸葛恪为左辅都尉、张休为右弼都尉、顾谭为辅正都尉、陈表为翼正都尉,称为“太子四友”。
而谢景、范慎、刁玄、羊衜则号为“小四友”。
时东宫号称名士盈门。
胡综受命作宾客名目:
超逾伦匹,则诸葛恪。精识时机,达幽究微,则顾谭。凝辨宏达,言能释结,则谢景。究学甄微,游夏同科,则范慎。
而羊衜却对这些评价不屑一顾:诸葛恪才而疏,顾谭精而狠,谢景辨而浮,范慎深而狭。
故东宫宾客多是恶羊衜,平日里没少联手排挤他。
不过孙登却是深知为君之道,须得有容人之量。
故虽器重“四友”,但却也没有刻意冷落羊衜。
且羊衜此人,确实有真才实学。
当年隐蕃受曹叡指使,入吴国当细作,时权贵皆争相与之交往。
甚至娶了孙鲁班的全琮、娶了孙鲁育的朱据,两位主婿亦在其中。
特别是朱据,大称隐蕃有王佐之才,与之极是亲善。
而羊衜则是为数不多反其道而行之的人之一,时人怪之。
后来隐蕃叛逆被诛,牵连朝中大臣,廷尉郝普被迫自杀,朱据被禁足家中,直到现在仍没有重新起复。
世人这才不得不佩服羊衜的识人之明。
所以就算是平日里羊衜再怎么不讨喜,为了维持东宫的名声,孙登也必须要礼待羊衜。
羊衜也知道自己不为东宫诸人喜欢,所以像这种宴会,基本都是自个儿寻了角落坐,不与他人挤到一起。
只是这一次,他听到众人贬冯而扬诸葛,偏偏太子还当真了的模样,就再也忍不住了。
身为人臣,既受东宫俸禄,又如何能眼看着太子偏听偏信而不作声?
但见羊衜猛地站起来,冷笑看向谢景:
“吾虽不知有多少白骨埋于汉中,但却知今日汉中之兴盛。汉中兴盛,则蜀人一改颓势。”
“冯明文入南中而夷人惧之,出萧关而魏人畏之,进凉州而胡人服之,于蜀国今日之盛,其功大焉。”
“今诸葛元逊始方脱颖,便被汝称之为冯明文所不如,敢问其功与冯明文相比如何?”
一番话,别说是问得谢景呐呐不知作何而言。
就连话题人物诸葛恪,脸上亦是通红,也不知是酒意上涌还是怎么。
孙登一看,连忙站出来和稀泥:
“先生请坐。吾不知深浅,挑起前番言语,实乃吾之过矣!”
这才把已经开始冒火的双方压了下去。
羊衜拱了拱手,说道:
“殿下,今天下鼎沸,欲建功立业者,不知其数,殿下岂能小视天下英雄乎?”
孙登连忙称是。
然后羊衜又对着诸葛恪行礼,继续道:
“吾方才失言,还请诸葛将军大量莫怪。然如今国之患者,非区区丹阳山越,而是北方贼寇。”
“故国之大患,在外而不在内。足下既有大才,自当北上杀贼,何以能平十万山越而自得乎?”
诸葛恪奋然道:
“吾此次归来,自会向陛下自请,前往江北,以抗贼寇。”
“如此,便等将军大败贼人的好消息。”
没有人注意到,当孙登听到羊衜“故国之大患,在外而不在内”这句话时,眼中竟是闪过一抹忧虑。
有了羊衜的这一次打岔,宴会的气氛已经没有了那份热烈,于是不久之后,宴会散去,众人便纷纷告退。
唯有诸葛恪,被孙登单独留了下来,请到另一间清静房间。
这一次,因为不算是正式场合,所以不必跪坐。
诸葛恪坐在从蜀地流传过来的椅子上,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
在喝过清茶之后,酒意散去了一些,孙登这才开口道:
“元逊,方才在宴会上你曾言,欲自请过江,以抗贼人,是一时之气话,还是当真这般想?”
“当众所言,岂有说笑之理?”诸葛恪看向孙登,“殿下可是有话要对臣说?”
孙登点了点头,面上带了些许的忧虑:
“吾只是听到那羊衜所言,心有所感,故有些话,不吐不快。”
“殿下请讲。”
孙登叹了一口气:
“你离开建业的这三年,陛下越发地信任吕壹,现在朝廷及地方州郡文书事,皆由彼掌之。”
“此人为人阴狠,以前还只是吹毛求瑕,择众臣小错以告陛下,欲陷人以成威福。”
“现在渐掌权势,居然敢公然诬陷,无罪无辜,便可让人横受大刑,众臣敢怒而不敢言。”
“吾与上陆大将军、潘太常等人,屡次上书劝谏陛下,陛下皆不为所动,唉……”
诸葛恪闻言,亦是眉头一皱。
这三年来他虽身在丹阳,但常与太子有书信往来,自然略知朝中大事。
只说两件事,便知吕壹此人,为祸朝廷到什么程度。
一是诬陷丞相顾雍。
吕壹在没有凭据的情况下,诬陷丞相顾雍,让其不得不自禁家中。
同时因为他的诬陷,引得孙权大怒,考虑换掉丞相。
幸好当时的黄门侍郎谢厷跑去找吕壹打探情况:“顾丞相事,陛下打算如何处理?”
吕壹言:“不能佳。”
意指情况不妙。
谢厷又问:“若此公退之,则谁代之?”
吕壹不言。
谢厷再问:“莫非潘太常得之乎?”
吕壹答:“君语近之也。”
意思就是差不多吧。
然后谢厷抛出一个大杀器:“潘太常常切齿於君,但道远无因耳。今日代顾公,恐明日便击君矣。”
潘太常,也就是潘浚,持符节与吕岱平五溪蛮,现在驻于武昌,辅佐陆逊。
听得朝中吕壹之事,在回建业的时候,曾假意设宴群臣,欲亲自杀了吕壹。
幸好吕壹听到风声,没有前往,这才逃过一劫。
所以吕壹听到谢厷提起这个事,这才连忙劝说孙权,不再追究顾雍。
而另外一件事,则更是挑动了孙登的神经。
那便是吕壹诬陷江夏太守刁嘉“谤讪国政”。
此案中,同坐者畏惧吕壹的手段,皆违心说刁嘉确实如此。
唯有侍中兼中执法是仪一口咬定没有听说过。
孙权数日下旨严厉诘问,群臣莫敢言语。
是仪对曰:“今刀锯已在臣颈,臣何敢为嘉隐讳,自取夷灭,为不忠之鬼!”
最后因为查无实据,这才让刁嘉和是仪躲过一劫。
“吕壹看起来是诬陷是仪与刁嘉,但实则是意在吾也。”
此时的孙登,再没有往日的谦逊,面目已经变得有些阴沉起来。
当年他镇守武昌,江夏太守刁嘉就曾帮过他的忙。
是仪身为侍中与中执法,更是被孙权留在武昌,辅佐太子的重要人物。
陆逊与是仪,两人一文一武,可算是帮孙登镇守武昌的左膀右臂。
后来孙登回到建业,陆逊留守武昌,而是仪则一直跟随孙登回来。
他身上铁杆太子党的标签,最是鲜明不过。
所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现在吕壹同时盯上这两人,若是孙登还没有产生警惕,那他就白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子。
“吾虽不知吕壹诬陷此二人,背后是不是还有他人,但此人断然不能再留。”
孙登看向诸葛恪,诚恳地说道,“元逊,东宫宾客,以你为首,还请你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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