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0章 考验
岁首元旦以后,大司马府果真如大将军蒋琬所言,门庭若市,车水马龙。
冯大司马在长安城的门生故吏,但凡能沾上关系的,都会上门拜谒。
如此也就罢了,还有朝中许多大臣,都送上了拜帖。
再加上在大汉维新中吃到了红利的家族新贵,一个不落。
和往年一样,关系亲近的,就算是青衣学子,苍头野老,亦能入内。
关系不到位的,就算是宗亲刘琰刘君侯到来,也只能到前厅,由冯大司马的弟子陪着喝喝茶。
然后大司马忙完有空了,有可能会过来坐一坐。
要是没空,那就没办法咯!
大司马占地不小,所以专门用来待客宴会的前厅,同样是极大极长。
有些人坐得远了,连内厅主位上的那个人是男是女可能都看不清。
至于剩下的人更惨,一律是只接下拜帖,不收礼单,连门都不让进。
不过今年,出了一个例外。
尚书令费祎,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大司马的大弟子,皇家学院学监魏容,亲自迎接入大司马府内。
就算是能进入前厅的客人,都没有这种待遇。
甚至有些能进入后院的人,都达不到这种待遇标准。
比如说赵广。
门房见到他,都懒得搭理他。
每每带着他家的夫人过来,都要跟左夫人闹得鸡飞狗跳。
至于像费祎这样的待遇,那可是十足的贵客待遇。
只是……费祎什么时候成了大司马府的贵客了?
守在府外的众人,皆是惊愕不已。
“先生,弟子把尚书令领过来了。”
大司马府可以跑马的第二进院子,大司马和梅夫人正在下棋。
小桌边有一个小火炉。
小火炉上面烧着水,正噗噗噗地冒着白色的热汽。
不远处,左夫人和赵黄氏正在切磋武艺。
叮零当啷,兵器交击,时不时迸出一溜火星。
看来兵器是真材实料,打也是真的用力在打。
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就得受个重伤。
更远一些的地方,赵三千带着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正在撒欢。
不时引得孩子们欢呼,甚至夹杂着尖叫。
至于看不清的地方,有人影晃动,估计是大司马的其他女眷。
“下官祎,拜见大司马。”
坐在那里的冯大司马,这才转过头来,笑道:
“此处又不是尚书台,而且尚书令今日到这里,也不是要跟我商讨什么政事,何须如此?”
指了指旁边的位置,“但请坐下。”
然后又对着魏容说道,“狗子,去倒杯茶。”
在这世间,大约也就只有冯大司马和魏容的阿母会这么叫皇家学院的学监了。
魏容恭敬地应了一声,请费祎坐下,然后又倒了一杯茶。
待他做完这一切,冯大司马又挥了挥手:
“去吧。”
魏容行礼退下。
今日先生府上前厅的客人,都要由他来招待,他自然不能在这里多呆。
魏容离开后,冯大司马并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拿起一枚棋子,放在棋盘上。
费祎从进来到落座,皆是从容自如,颇为雅素。
没想到冯大司马落子的动作,竟是看得他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这个棋子的位置……
怎么这么古怪?
对面的梅夫人立刻跟上,也落了一子。
然后费祎的眉头又再皱一下。
这……
难道是自己孤陋寡闻了,怎么从来没有见过这等落子方式?
围棋本就与兵法颇有相通之处。
冯大司马军功赫赫,纵横沙场,战无不胜。
这等精通兵事军略的人物,对下棋必定会有独到之处。
而梅夫人,则是有名的算学大家,大汉学堂的启蒙算学,就是她主编的。
又怎么可能不会算棋子?
想到这里,费祎精神顿时就是一振。
说不得,今日能看到顶尖棋手对决?
而且还是自己从未见过的棋路。
看到阿梅落子位置之后,冯大司马这才抬起头,看向正欲观摩一番的费祎:
“尚书令要不要替我手谈一局?”
虽说梅夫人乃是由朝廷赐封,且还是皇家学院的先生,但费祎仍是不敢正视梅夫人:
“下官岂敢放肆?恐失了礼数。”
冯大司马哂然地一笑:
“尚书令登堂入室时面不改色,怎么在这里坐下了,反而如此拘谨起来了?”
事实上,第二进院子并算不上是大司马府的真正后院。
这里只能算得上是前院与后院的过渡。
不过冯府的家眷也会经常出现在这个地方,所以说是登堂入室,勉强也说得通——比如说现在。
费祎听到冯大司马这么一说,脸色微微一热,就是有些惭愧:
“是祎过于墨守了。”
冯大司马起身,让出位置:
“尚书令请。”
这一回,费祎没有再谦让,只是坐下来后,规规矩矩地低头,对梅夫人说了一句:
“祎失礼了。”
这些年带了不少弟子出来的阿梅,早已不是当年的南中蛮女,但见她落落大方地略一伸手:
“还请尚书令指教。”
费祎从冯大司马落第一枚棋子开始,就开始在思考这盘棋。
但直到此时,仍是看不出棋盘上的这几枚黑白子,究竟为什么要这么下。
他想了又想,终是不敢接着冯大司马的棋路继续,而是另起一眼。
阿梅脸色不变,跟随费祎的落子,也另起一处。
费祎这一回,终于看懂了。
脸上再次一热,同时心里暗道一声惭愧。
看来梅夫人这是故意用自己能看得懂的棋路跟自己对弈。
两人开始的时候下得挺快,但过了中局之后,速度就开始慢了下来。
“当!”
“锵!”
“喝!”
“杀!”
原来是左夫人和赵黄氏太过投入,两人在腾挪之间,不知什么时候,竟是靠近了对弈之处。
打斗之声,呼呼生风,震人耳膜,慑人心神。
若不回头看,几乎就要怀疑长刀长枪砍过来了。
不管是冯大司马还是阿梅,都是见惯了两人的争斗,嗯,快二十年了吧?还是已经有二十年了?
记不清了,反正早就习惯了,神色如常,没有一丝改变。
唯有费祎,可谓是第一次遇到此等情景,居然能与冯大司马一样,静坐不动,甚至脸色也没有丝毫变化。
非但如此,他的眼睛,一直紧紧地盯着棋盘,思考着下一步棋,对近在咫尺的激烈打斗,充耳不闻。
就在这时,只听得远处传来孩子们的欢呼尖叫声。
然后就是有烟花腾空而起。
接着,又是“叭”地一声,声如雷震。
费祎终于抬头,看向声音来源处:
“莫不成是春雷已至?”
“哦,只是烟花炮,无须紧张。”
冯大司马笑着解释了一句。
费祎有些好奇地看向远处那腾起的烟雾,终于没有多问。
冯大司马身怀绝世学问,这个东西,大约又是他师门里的东西吧。
“砰!叭!”
噼里啪啦。
爆炸声再起。
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单独的,而是连续不断的。
期间还夹杂着孩子们的尖叫声,甚至不比烟花炮的声音小。
再配上刀枪交击之声。
一时间,这院子里,竟是如同战阵之上,两军击鼓厮杀一般嘈杂。
坐那里当裁判的冯大司马,认真观察了好一会费祎。
但见费祎色无厌倦,精神集中,丝毫没有被外界干扰。
直到终局,他这才对着梅夫人拱手,面带佩服之色,真诚地说道:
“夫人棋艺精湛,祎不如也!”
阿梅含蓄一笑,起身还了一礼,告退而去。
梅夫人一站起来离开,烟花炮也停了下来。
左夫人与赵黄氏在终局前就走了。
院子里一下子从极闹变得极静,连多余的人影都不见。
冯大司马又给费祎倒了一杯热茶。
费祎连忙双手接过来:“多谢大司马。”
冯大司马面带微笑,摇了摇头,目光落到棋盘上。
黑白棋子几乎已经落满了棋盘。
剩下的几个眼,正是费祎棋子被绞杀空出来的地方。
很显然,尚书令已经尽自己最大的的努力了,但还是没能算赢计算姬。
伸手拂乱了棋盘,冯大司马站起身来。
费祎见此,连忙把茶杯放下,也跟着站了起来。
抬头看了看天,冯大司马说了一句:
“这一局,下得时间倒是挺久,天色也不早了。我先前的本意,是想让文伟留下来陪我吃个便饭。”
“但现在看来,”冯大司马有些歉然地一笑,“恐怕是没有时间了。”
这看起来是有些失礼的事情,甚至算得上是怠慢,但费祎反而是笑道:
“大司马宾客云集,祎冒昧上门,大司马弃贵客于不顾,独召见祎甚久,今日此事怕是要传遍长安城了。祎,安敢再有所奢望?”
“况且恰逢正日休沐,祎亦要与亲人相聚,家中妻小,正翘首以盼,大司马就算是留我,下官恐怕也是食不甘味啊。”
冯大司马闻言,跟着哈哈一笑,指了指费祎,然后又指了指外面:
“你也知道我府上宾客云集,更别说府外那些人,莫说是我要宴请他们。”
“就算是只让他们进入这个院子来,能跟我说上几句话,恐怕就不乏涕零者。”
“没想到在文伟这里,竟是遭到了嫌弃。”
费祎神色不变:
“我刚进来时,大司马呼我为尚书令,如今唤我的字,我已知大司马之意矣!”
“若是再过多滞留,反而显得我如蚁附膻。凡事过犹不及,若是因此被大司马以为我不知进退,反而不美。”
“好好好!”冯大司马忍不住地拊掌而笑,“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
然后又有些感叹地说道:
“蒋公极力举荐君,以为后任,吾向聊观试君耳,信可人也,吾再无顾虑。”
费祎听到这个话,深深地弯腰行礼:
“祎,谢过大司马。”
这一句话,不但代表着冯大司马正式认可了自己,更重要的,是一种赞誉。
冯大司马却是不在意地挥了挥手:
“莫要谢我,你真正要谢的,是大将军。”
这个人情,冯大司马还不需要昧着良心贪为己有。
“要谢大将军,也要谢大司马。”
三兴汉室的功业,注定了是给很多人一个名垂青史的机会。
作为大汉的继承者,季汉这一边,受两汉传统经学影响的读书人,终究还是要多一些。
不像魏国那般,玄学盛行。
费祎不是趋炎附势之人,但他同样逃不脱大部分士人的那份执念。
或者说,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费祎也不想放弃这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正所谓,当仁不让啊!
看到费祎不卑不亢,进退有法,冯大司马很是高兴:
“君越是如此,倒是让我有些后悔了,现在是真心想把你留下来,陪我赴宴。如何,考虑一下?”
看到大司马这般盛情,费祎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苦笑着摇头:
“谢过大司马美意,只是,如蚁附膻,过犹不及啊大司马……”
冯大司马蓦然大笑起来:
“看来文伟家中,确实是妻小翘首以盼,那我就不多留了。”
亲自把费祎送到小侧门,避开大门的人群,冯大司马招了招手,有下人提着一个藤盒过来。
冯大司马接过藤盒,转手递给费祎:
“正旦佳节,我就不打扰文伟与妻小相聚了,这里面是我府上自家做的一些小吃食,你拿回去,给家里人尝个新鲜。”
换成别的贵重东西,费祎肯定直接就拒绝了。
但如果是吃食的话……
冯大司马府上吃食,乃是山门高人所创,说是冠绝天下也不为过。
费祎很是干脆地接受,同时道谢:
“祎,谢过大司马。”
“区区吃食而已,何须道谢?”
冯大司马大气地挥挥手。
“那祎就先行告退。”
蒋琬好歹还有一辆马车,虽然寒酸了些,但那也是马车。
费祎身为尚书令,竟是比蒋琬还要简朴,徒步而来,徒步而去。
冯大司马看着他提着藤盒消失在街道拐弯处,忽然问了一句:
“礼单呢?费文伟的礼单呢?”
“回大司马,并无礼单,唯有一张拜帖。”
冯大司马不怒反喜:
“一盒吃食换一张拜帖,不亏,不亏。”
“嘁!什么叫不亏,赚大了好吧?”
身后响起了右夫人的声音,“费文伟家不积财,妻子皆令布衣素食,出入不从车骑,无异凡人。”
“这等人物,若能与阿郎相交为善,对阿郎助益良多。”
冯大司马闻言,没有回头,仍是看着费祎消失的方向,喃喃道:
“所以说,我果然还是要留他下来吃个饭才对吧?”
右夫人轻笑,走到冯大司马身边:
“若是他当真留下来了呢?”
“那他自然就是没有经过我的考验,日后只能小用,不堪大用。”
也就是说,从费祎被当众隆重迎接进门,再到冯大司马亲自送出门,从始至终都是在被观察考验之中。
前番冯大司马所承认的那些试探,不过是其中一部分。
进门若有得色,出门若有喜色,乃势利小人。
改变主意留下赴宴,乃心志不坚,立场不定。
连区区一盒吃食都不愿意接受,乃故作姿态,好名如命,非务实之辈。
小用是给蒋琬面子,不堪大用是因为没通过考验。
右夫人转头看向冯某人,面无表情地吐出一句话:
“深谋远虑阴鬼王。”
“胡说!”冯大司马争辩道,“此乃丞相所遗识人之术,正所谓临之以利而观其廉,期之以事而观其信。”
“国之大事,焉能不小心度量所任之长短,免得有所疏漏?”
右夫人不为所动,继续面无表情地再吐出一句:
“巧言令色冯郎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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