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宗篇5 雍熙
暗淡天光之下,邙山各处,轰鸣阵阵,初时或以为冬雷作响,但很快便能发现并不是,声音不对,过于密集、杂乱,那是大规模炸药引爆的动静。
邙山深处,一切通往或有可能通往高陵的山道、幽谷、路径,尽数被摧毁,目的简单而明确,保护世祖皇帝陵寝安全。这一方面,是世祖皇帝生明确指示过的,只不过被臣子们执行出了各种花样。
在相关山岭,朝廷使用了三十多万斤火药,分置于各个山体、坡地、豁口,务使一切面目全非,地形地貌大幅改变。
这样的火药用量,在当前帝国军队的战争模式下,已经完全能满足一场大型战争的需要了,洛阳周遭数座火药库都被搬空了。
因此,火药集中引爆之后,只见到邙山深处,地动山摇,鸟惊兽走,尘土飞扬,黑烟漫天,就仿佛天发雷霆,又好似末日降临.
邙山南麓,设立着送殡大营,数万嫔妃、皇亲、贵族、官僚、将士、宫人聚集于此,他们只能陪同梓宫至此,然后遥拜入陵。
此时,面对那来自邙山深处的“咆哮”,大营之中众人反应很大抵或惊奇,或畏惧,还有被吓得号啕大哭的年幼贵族子弟,怎么都安抚不住。
火药这种东西在大汉已经不是什么神秘物什了,但只听得在战争以及开山挖矿中有不小的应用,对其威力很难有一个直观的认识,当然平日里贵人也很少有机会接触到。
大汉的上层权贵们,第一次如此仔细直面如此规模爆炸场面,很多人都不禁联想到当年的“东京大爆炸”,不过那一次的爆炸被后续恐怖的火灾给掩盖了许多。
若非这是个极其严肃隆重的场合,恐怕早就议论开了,但即便有所克制,也难免出现闲言碎语的嘈杂,更有人不断踮脚昂头,仿佛这样就能看清浓烟背后的邙山一般。
大汉的权贵们,并不关注几十万斤火药需要花费的代价,只是沉浸于这浩大声势带来的冲击,甚至感慨,凡人竟也能创造出如此事物,产生如此伟力,造成如此惊天动地的效果.
相比于臣下们的稀奇,皇帝刘旸心情就不那么得愉快了,原因在于,动静闹得太大了,也太铺排浪费了。
即便不算这些火药的花费,这几个月来,投入在丧葬上的各项花费,也已超过三百万贯,刘旸实在无法想象,一场葬礼,怎么能花掉这么多钱?
大汉的忠臣贤良们,想法太多,顾虑太全,似乎要把一切崇高与美好都加诸于世祖皇帝身上,然而,统观帝崩之后这几个月的是是非非,刘旸并不能感受到有多少人对世祖皇帝是全心全意的爱护,有太多的悼念推崇,实质上只是一场政治秀。
便是毁道灭迹之后,事情仍不算结束,护送操作梓宫入陵的上千宫人、卫士、工匠,还要经过一轮身份验证,确认没有遗漏了,再重新打散,发配到诸封国去。
可以携带家人、财产,到了封国,还能获得封国的官职、土地甚至奴仆,在封国当人上人,前提是永世不得回国。
也可以选择不去,那样便还有另一个选择,死。事实上,依照一些人的想法,送葬入陵的那一干人等都该尽数处死,为世祖皇帝殉葬,如此才能真正保证陵寝位置不被暴露。
但这一受到很多人支持的建议,被刘旸强硬得否决了,理由很简单,宫人、卫士无辜,且此举有伤天和,绝非世祖本意,也不利于世祖皇帝威德,如此最终方出台这么一个安置办法。
对于那些坚持殉葬之议的,刘旸也有办法治他们,谁坚持,谁就带头殉葬,让他追随世祖皇帝到地下去侍奉,如此,迅速达成共识,新君的仁德也由此传开了。
除此之外,还要求对邙山封山三年,禁止士民百姓进山活动,在高陵所在区域外围设卡封锁.这一条,同样是刘旸争取的结果,原本是要封山十年的!
刘旸实在是无法想象,那些平日里大谈仁义德治的正人君子们,出起祸国扰民的主意来,怎么就能那般大义凛然,言辞凿凿。
可以说整个丧葬过程,都让刘旸感到别扭与难受,很多事情他又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头上那顶名为“孝”的帽子,实在过于沉重,沉重到他顶着就要祸害到百姓的程度。
而前前后后,围绕着丧葬礼制产生的无数纷扰,让刘旸不得不怀疑大臣们任何建言举措背后的用心。
过去,常有人对世祖皇帝的多方折腾表示担忧乃至不满,一副忧国忧民的表现,到如今,当刘旸坐到这个位置上,却发现,这些大臣官僚们折腾起来,可一点都不比世祖皇帝弱,还能大言炎炎,振振有词。
那么,究竟是谁更能折腾?又是谁被折腾?一路都抱着这样的疑问,皇帝刘旸于冬月初一自邙山返回洛阳。
返城,回宫,至垂拱殿,丧服还未脱,便闻内阁学士徐士廉求见。作为东宫近臣,自然很顺利地得到接见,而从徐士廉嘴里,又得到一则坏消息,定安伯李俭故去了。
“怎会如此,何故辞世?”刘旸眉头轻蹙,面浮阴云。
徐士廉语气低沉,禀道:“昨日入陵仪式之后,定安伯便于行营病倒,子时过后不久,便溘然长逝!”
“为何没人来报?”刘旸隐隐有些愠怒。
徐士廉道:“回陛下,据说是定安伯离世之前,曾与家人交待,言他已饱受先帝恩德,死则死矣,不当打扰朝廷,再承恩典,丧事只需一口棺椁,一方坟茔,简单操办即可.”
听徐士廉如此说,刘旸看向他,轻声道:“这些事,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徐士廉赶忙解释道:“定安伯五子李从礼曾为丰州司马,榆林叛乱,贼匪侵袭时,臣与之相交,回朝之后,联系也不曾断绝。”
闻言,刘旸沉默了,少顷,再抬头时,有些怅然地说道:“定安伯对先帝之忠诚,令人感慨,其淡泊从容,也令人感佩。
老臣之逝,总人唏嘘惋惜,定安伯高洁,不要恩典,但朝廷怎能无所表示,否则让天下人如何看待?”
感慨了一番,刘旸问道:“定安伯子嗣如何,可有成器的?”
察觉皇帝意图,徐士廉当即道:“定安伯膝下五子,大子、二子、四子皆早逝,唯有三子从信、五子从礼长成。三子从信敦厚,一向在家主持家事,内外料理得当,至于五子从礼,臣与之有私交,实不便评断!”
听其言,刘旸稍微琢磨了下,而后便吩咐道:“以李从信承定安伯爵,降一等袭之!”
说着,又问:“李从礼现居何职?”
“回陛下,洛阳府推官!”
刘旸颔首,盯着徐士廉玩味地说道:“能让你徐士廉倾心结交,必然不是凡人,必有其才,擢李从礼为洛阳府判官!”
“陛下英明,臣汗颜!”徐士廉低头表示道。
事实上,从徐士廉提到李从礼开始,就等于是举荐,刘旸又何尝不知,只是不介意罢了,作为御前近臣,有些隐形福利也是理所当然的。
当然,从这一刻开始,徐士廉与李从礼之间,也基本绑在一起了,李从礼将来若是出事,那么徐士廉收到牵连也是应当的。
“传诏去吧!”收回目光,刘旸冲殿中侍候着的一名老宦官道。
“是!”
老宦官名为郑元,估摸着有五十岁往上,头发都有些花白,乃是新任的内侍监,承担起王约过去在刘旸身边的角色。
至于为什么选此人,原因也不复杂,郑元曾伺候了孝贤仁皇后二十多年,皇后崩后,在宫中的地位待遇不可避免逐渐滑落,此前一直在负责观稼殿的管理。
当收到新君的调令时,郑元是老泪纵横,当着传谕使者的面叩拜不已,感恩戴德,直道陛下没有忘记他们这些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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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之中,各处虽然还保持着丧期的各种装饰,但朝廷上上下下都知道,帝国已经基本彻底告别开宝时代,历史也将翻开新的一页篇章。
在开宝三十年剩下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中,自皇帝以下,整个中枢朝廷,都只忙着一件事,新皇的登基大典。
登基大典的重要性,用再严肃的词来形容也不为过,对于刘旸来说,是正式宣告他对帝国统治的开始,也向全天下的臣民宣布,你们迎来了一个新皇帝。
对那些公卿大臣们来说,也是不遑多让,在开启一个新时代之前,有太多的利益纠葛与权力斗争,一个混乱多变、充满不确定性的时期,所有人都得为了自身的权势、利益去做抉择、纠缠、争斗。
相比于新皇的从容,帝国权贵们可就要紧张得多,此前已经试探出来了,新皇并不是那么好相与的,其仁厚也并非能让他们轻易拿捏。
一朝天子一朝臣,对于所有大臣来说,都有人悬在头顶的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谁也不知道自己在新朝会处在怎样一个位置,所有人又都想有一个好的位置。
与大典之前的各种角力相比,此前发生在国丧期间的各种纷扰,只能说是开胃小菜了。而在这个新局面下,作为皇帝的刘旸则开始掌握主动权了,这是皇权赋予他的优势,并且会越来越大,借助此势,也只会越来越从容。
大殿首先一件事,便是大典日期,这一点倒没有太大的争议,定在来年正月朔。
广政殿,对于这里,刘旸再熟悉不过了,过去一年的时间里,他能有三百天都在政事堂理政。然而,自世祖皇帝梓宫还都之后,便再没踏足过此地。
因此,当再度驾临广政殿时,刘旸甚至有一种物是人非之感,几乎是习惯性地坐到那面他过去日常处置国务的大案上。接受政事堂宰相们参拜时,那种身份转变带来的异样感也再度浮上心头。
这段时间,大伙都很积极勤奋,轮值制度形同虚设,所有宰臣每日都是按时到岗,一待就是一日,除了因潘美病逝而空出的枢密使之外,就连兵部尚书高琼也是这般。
就是高琼,心里也清楚,政事堂议论的,往大了说都是关乎帝国未来的大事,往小了说则关乎军政诸部司的利益,若是不插上一手,谁知道会不会被这些面善心黑的文臣给算计了。
刘旸则玩味地看了眼高琼,那副大大咧咧的模样,身处政事堂本就是一件有趣的事。环视一圈,刘旸开口问道:“年号众卿议得如何了?”
闻问,鲁国公刘暧立刻起身,恭敬地应道:“回陛下,经臣等仔细筛选,所选年号有三,端拱、雍熙、至隆,具体选择,还请陛下拟定。”
刘旸将三个年号念叨了一遍,眼神中透露着若有所思的意味,轻声问道:“众卿倾向哪个?”
刘暧老实地答道:“赵相公等以为,陛下庄严临朝,清简为政,宜取端拱!”
听刘暧这么说,刘旸还没反应,赵匡义却是心中暗惊,而抬眼迎着刘旸那审视的目光,只能讪讪地陪着笑了。
刘旸保持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思考少许,方才幽幽说道:“端拱无为,至隆未至,就定雍熙吧!”
此言罢,赵匡义等宰臣互相看了看,似乎颇觉遗憾的样子,但面上还是都恭敬顺从地拜道:“陛下英明!”
年号而已,没那么重要,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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