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0章 放长线钓大鱼
六月初一,一个朝议日。
自从刘协跑了之后,朝议也变味儿了,不得不事急从权,没那么正式了,就是刘备在北宫召集留在长安的群臣议事。
可以与会的臣子的级别也进一步降低了,一些只有六百石、但具体管事比较重要的官员,也能与闻,并且提些意见。很多时候刘备也不太拘泥朝廷礼数,甚至直接就公然在朝议时随口问“伯雅/公达/孝直以为如何?”
六百石的京兆尹户曹从事王必,当然也在有资格与会之列,他依然扮演自己那个“头铁直谏”的形象,帮想要搞事情的人大包大揽,扮演那个明面上出头的角色,提了不少意见。
散朝之后,王必心中志满意得地想:“我怎么闹腾,韦康卫觊他们后续想恶心刘备,也能多些借口和民意基础。刘备想问关东诸侯买粮赈灾,肯定也多些障碍。如此一来,韦康、卫觊可以进一步趁着大灾之年兼并土地,刘备未来要分化利用关中的民力,也多些拖延。
而咱也能进一步利用卫觊这个河东世家的分支作为纽带,设法破坏刘备与袁绍的关系。至于咱自己,到时候脚底一抹油,获得了耿介之名被罢斥了,还能跑回曹征东那儿,真是一举三得啊。”
王必这两年被李傕扣着,在长安做了两年官,着实憋屈得狠。但他的心,始终是忠于故主曹操的。
当初李傕扣留的时候,也只是派人盯着他本人,王必身边那些仆从护卫还是有跑掉的。所以一年多之前,王必就成功与曹操重新建立秘密联系了,曹操得知王必依然死忠于他,也是挺意外挺欣喜的,顺水推舟让王必潜伏在长安,假装真心诚意为李傕做事、出谋划策,获取信任后,就当一个刺探朝廷情况的间谍。
站在曹操的立场上,王必这人的主要优点就是非常忠心,至于别的才能,或许没那么突出。
对于一个只有忠诚度最可靠的人,派去当双面间谍潜伏,当然是利益最大化的用法了。
其他才能虽强忠诚却未必可靠的人,哪怕演技更好、刺探更敏锐,曹操却得担心他们卧底卧久了、从对面阵营得到的好处和信任多了之后,假戏真做变节。
就像港片上很多混入黑邦的卧底,比警队升得快多了,等老上司问他要罪证的时候,可不就拿“SIR,你说什么呢,咱社团都是合法好市民”来应付了。
而自从李傕兵败被围困在长安城里之后,王必当时就借着跟赵温、张义一起机灵逃出长安城,然后主动跟曹操联系上了,把关中的新情况跟曹操通报。
所以,曹操其实早在五月初,甚至是长安城还在围城阶段、李傕都还没死的时候,就评估出了后续的走势。
曹操那么聪明的人,当然也要尽量为自己争取利益的最大化,虽然形势不明朗之前,曹操应该保持观望,不该跟刘备或者二袁当中任何一方翻脸,但这并不影响曹操布局几步闲棋,让其他诸侯之间相互翻脸。
所以,王必这些日子的举动,表面上看完全是被关中世家当枪使了,其实背后还另有主谋。
……
王必思索着如何在跑路之前更好地完成老板的使命,神游物外地回到府中。
到家之后,直入后堂,他才注意到廊外石桌上倚着两个看似动作松弛的剑客,这几个剑客他太熟悉了,所以立刻就反应过来,是主公又派人来联络,向他了解最新情报了。
他家里的心腹仆人,隐约也知道如何识别信物,来人也每次都走侧门,所以都不会耽搁。仆人看到来人出示信物,就直接往里放,绝不在马路上引人注目。
王必不敢怠慢,来到书房,就看到一个年轻的文士,正是负责跟他联络之人,名叫薛悌。
薛悌这人,如今还非常年轻,不过二十来岁,也不见有多大才能,但着实是受曹操信任,经常担任监军一类的职务。
历史上,薛悌是在张邈、陈宫投吕布献兖州时发迹的。薛悌从陈宫那儿发现了一些异状,立刻直奔鄄城找荀彧、程昱告发,虽然没赶上将陈宫的举事提前扑杀,却也让荀彧有了准备时间。所以后来吕布被灭,此人就彻底受曹操信任。
后来刘备得了益州、曹操把战略重心西移,在两淮只留张辽等异姓将领带少量兵力防守孙权,就是派这个薛悌监视张辽。(曹操后期要多线操作时,只有曹洪曹仁夏侯渊夏侯惇这些本家将领带几万人不用监军,外姓将领带兵几千都要监视)
说白了,此人能力未必多强,但也是忠诚度绝对可靠的,才托以机密之事。
“王从事,朝议辛苦。”薛悌见了王必,立刻起身行礼。
王必微微一抬手,示意制止:“诶,大家都是为主公办事,如何以朝廷官职相称?这次来,是主公又有什么急着想知道的么?若是主公需要,我这个从事随时都可以脱身的。”
薛悌也不客气,直接说了:“月初的时候,我把王兄说的关中灾情、刘备的应对传回去了,荀司马倒是不怎么感兴趣,但程长史颇为重视。
他劝主公说,刘备若是在关中成功抗灾赈灾,则定然能留住关中二百余万人口、不出数年休养生息,便可成强秦之势,对天下的威胁,未必低于当年的董卓。
只有设法阻止,才能最大程度破坏关中对外扩张的战争潜力,若是引得百万以上关中百姓流向司隶、河东、南阳,反哺关东战后凋敝,则刘备崛起之势,还可延缓。
程长史工于算计后勤,按他估算,袁术走武关道运粮到长安贩卖牟利的可能性不大,袁术不是在乎小钱的人,而且武关道六百里山路,虽然比蜀道好走,车运的靡费也不小了。
现在能以粮支援关中的,反而是河北袁绍的危险最大——袁绍在邺城、河内,屯粮无数,如若有利可图,而且刘备与袁绍关系改善,袁绍只要沿着黄河西进,在过陕时绕河东陆路稍微走一程,以兵马护卫转运要害,不让白波贼得手,那么袁绍往关中卖粮的运输靡费是最低的。
同时,袁绍此人见小利也乐图,刘备这些年又广有珍奇财货。巨幅蜀锦、碧瓷、钢材、南中珍货宝石,皆为关东诸侯所好,若是两家一拍即合、各取所需,危害不小。”
(注:曹操挟天子之前,手下其他官员品秩都很低,荀彧都只能是征东将军司马,秩一千石。程昱是征东将军长史。)
薛悌转述了程昱的忧虑,王必听得也连连点头。
程昱不愧是曹操麾下比较狠毒的后勤大师,算这种绝粮挤兑人口的事儿非常在行。
荀彧估计也看得出来,但荀彧毕竟不忍心干这种事情——用绝粮饥荒逼得百万级的百姓逃荒迁徙,路上说不定就要饿死一小半。都是大汉子民,这种歹毒的主意不能出。
王必消化了一下,接着说:“那我这边还能做什么呢?之前让我搅混水,已经是我的极限了。刘袁之间关系如何,我一介户曹从事如何置喙?程长史这个建议,主公真的答应实施了么?要我说,主公身处四战之地,多惹事不好吧。”
薛悌哂笑道:“这就是你所见远不如主公和程长史的地方了,正因为兖、徐身处四战之地,被二袁与孙策包围,所以更不能见周围诸侯相互之间和睦了。
袁绍与刘备之间如果交恶,那么袁绍得拉拢主公,刘备也能拉拢主公,主公去了两面担忧,只要担心跟袁术争夺中原腹地。
而且程长史还说了,袁绍与刘备,看似很有和睦的可能性,实际上却只是表面和气——袁绍有一个致命伤,那就是当初他提过拥立刘虞为帝的倡议。而那一次,咱主公却是秉公仗义、发兵西进,尊奉皇室。
所以袁绍万万没想到,陛下能活至今日。只要陛下多活一日,而且不是以‘被奸臣挟持’的姿态活着,只要陛下的诏令袁绍没有理由拒绝,那袁绍便如头悬利剑,一日不得安宁,始终要担心陛下追究他当年拥立刘虞的罪过。程长史才说,袁绍身边只要有一二谋士煽风,点了这个火星子,引诱袁绍继续以对待袁绍、李傕的姿态对待刘备,与之对抗,都不是难事。”
王必果然远不如程昱有政治敏感,压根儿没想到袁绍和皇帝之间还有这么一道无法弥合的猜疑链,因为怕被刘协清算,哪怕刘协没被“挟”,袁绍都有认为他被挟的动机。
想明白这些,王必深吸了一口气:“那要我怎么做?”
薛悌:“程长史当时也不了解关中的情况,不好指挥得太细。但总而言之,不是说河东卫觊、京兆韦康利用了你么?你可以一来让这些跟你拴在一起的世家,提前摆出抵触与河东贸易的姿态。
或者破坏关中世家对袁绍的友善姿态,又甚至如果他们当中有人跟袁绍秘密联络,就向袁绍身边的耳目散播‘关中新朝有可能要清算袁绍曾拥立刘虞’的罪责。反正就是要两家互相猜疑。
另一方面,卫氏不是河东望族、只有一些支脉在冯翊郡么?既如此,他们应该还多少可以动用河东郡本家的势力范围。到时候,若是实在袁绍猪油蒙了心,要卖粮给刘备,就把袁绍粮队的护卫信息出卖给白波贼,或者再以卫家身份出面宴请袁绍的督粮官,麻痹其戒备,让白波贼和卫家在河东联手劫了,再栽赃刘备……
种种后手不一而足,反正就是随机应变破坏两家关系。至于说服卫家的筹码,你就说,袁公即日就能将公孙瓒斩杀,今年兵锋定然会西指张燕、白波。卫家这么做,也是左右逢源都讨了好,袁绍要是平了白波,他们回老家投奔袁绍不就行了?还怕什么刘备?不过,这些话不能一开始就说,得他们彻底上了贼船、骑虎难下的时候才能说,这样才能逼得他们一条道走到黑。”
毫无疑问,薛悌的智商也就做个传话的,这一切,都是程昱遥控设想的,比较粗糙笼统,但大方向绝对没错。
甚至于李素目前都还把抗灾的精力主要放在“治蝗、治旱”,还没拿出对外购买粮食的具体方案呢,程昱居然都先一步,把李素还没拿出来的后手就堵了。
“好,我琢磨准备一下,这几日我就去做。”王必想了想,虽然还没彻底捋顺,但还是一咬牙先答应了。
……
薛悌远来劳顿,肯定要在王必府上稍微住几日,再多亲眼见证摸清一些情况。既然聊完了正事儿,王必也就让家人摆一点薄酒肉食,陪薛悌先好好吃一顿。
一边准备酒菜,王必还一边惭愧地说:“大灾之年,只有渭河里那些数寸长的小鱼了,别的牲畜肉食都没了,别嫌怠慢,吃点粗粮吧。”
六百石的官员都只能请客才有一道比较差的荤菜,可见灾情也确实到了一定程度了。
薛悌倒是不讲究,跟王必聊着天等饭吃,但就在这个当口,门外忽然有上差闯了进来。
薛悌猝不及防,他的身份当然不能露面,当下王必就让他从屏风后面走,躲到后面的女眷院中。王必的官也不大,在寸土寸金的长安城里买不起大宅院,也就两三进的屋,实在没多大空间躲避。
薛悌刚刚躲到屏风后,来者就大大方方步入客厅,原来是李素的主簿邓芝,邓芝跟王必自来熟地说:
“王从事,做得不错,府尹对你与抗拒赈灾的世家虚与委蛇、引蛇出洞,非常满意。这次正好趁着你秉公直谏,被那些人吹嘘出了清名,府尹顺水推舟,打算给你再升一级,到时候,说不定能兼任右将军府丞呢,不要急。这些果品和钱财,也是府尹赏你的。”
邓芝之所以有这番话,当然是因为他的人早就暗中盯着王必的府邸了。薛悌带着人鬼鬼祟祟从侧门来访、而且没在门口多停留等通报,就直接闪身入内,整个过程也在邓芝的人盯防眼中。
邓芝也是受李素之命,等薛悌进去、应该跟王必正聊得火热的时候,这么有枣没枣打一杆,来试试深浅。
王必果然脸色微变,倒是没怀疑邓芝和李素的本意——主要是他这几天被坊间流言吹出名声来,李素还确实没流露出要暗中惩戒他或者明升暗降的趋势来。
但他是真没想到,李素居然那么“大度”,还真就给他王必升官赏钱,来应对外界的流言。
这是什么节奏?
屏风后的薛悌,本意是不打算偷听的,但他忍不住,听了邓芝宣布的赏赐,还说一些“李素看他表现好,将来要引为心腹”的拉拢话语,也是忍不住心中疑惑:
这王必,不是对主公每次都说他“为了主公的大业,忍辱负重如履薄冰,在长安周旋,几次几乎暴露”。
可怎么实际上他在新主子这儿混得前途还不错?这升得比在主公那儿还快吧?
稍微懵逼了一会儿,直到他听到邓芝想要起身告辞了,薛悌连忙蹑手蹑脚无声无息走到女眷后院看风景,似乎从来就没在屏风后面多待过一秒钟。
王必送走邓芝,也连忙回后院看,看到薛悌正在认真欣赏因为干旱而枯死的荷花残叶,才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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