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7章 缓冲期
给予中洲所有凡人强烈精神刺激的异象终于终结, 大地仍有震颤的余波,但也只是余波,天空中的可怖群星已经远去, 但那无论在云间还是晴天都无法隐匿的巨大光柱,时时刻刻都提醒着人们人间再也不能回到平常。
巨大的风暴几乎完全改变了地区的面貌, 巨大的沙丘如凝固的波浪一般堆在第五行政区中心城市的外缘, 在蒙上了一层沙影的中央公园向外望, 隐约可见其起伏的曲线,除学校之外,围绕着这个美丽公园的功能区都陷入了极大的忙碌, 生活区的人们修缮房屋, 清理街道,在几乎占据城市一般面积的生产区里, 驻守此地的军人与生产工人一齐扫除积沙, 维护管道, 修补受损的设备。在这场范围广泛的天灾中,区内许多村庄都被沙丘掩埋或半掩埋,风暴刚一停息,一支又一支的工作队就带着工具和物资从城市奔出,匆匆赶向各受灾地区, 他们的目标十分明确,毫不怀疑来自上级的准确指示让他们能够最快速地找到最需要帮助的对象。他们并不担心迷失方向,矗立在沙海之中的空间通道是最醒目的坐标。
在这些奔向四方的队伍中,有一支骑队的方向却与众不同, 是径直向沙漠深处的降临点而去。这支队伍人数不多,但人人身手轻捷,骑术娴熟, 在迷宫般的沙丘里左右穿行,不断向着远方的空间通道前进,大致用了一天的时间,他们来到了那条空间通道的脚下。
随身携带的仪表说明不是肉眼的错觉,在他们向之前进的仅仅一天里,这条空间通道的直径又有了进一步的扩大,并且显而易见还会继续增长下去。由于这个奇观过于巨大,说是脚下,其实还隔着相当一段距离,他们已不能再前进了,不仅仅是身体感受到的环境变化在警告,还有一个新生成的黑色湖泊横亘在他们面前。
笔直的光柱矗立在天地之间,巨大的黑湖犹如从它扎破的大地伤口中涌出的血液,在晴日朗照下,黑色的湖面泛起微微的金色波浪,风吹来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气息,夹杂着来自湖面的刺激而又有些熟悉的气味,一名骑士从驼兽背上翻身而下,快步走到湖边,拿出容器,装入粘稠的棕褐色湖水,其余人则摆开仪器开始记录数据,记录完毕之后,他们会后退一段距离,在出发前就指定的界限外搭建一个简单的观测点,正如其他人在工业联盟境内外对另外七条空间通道所做的那样。
这些数据被以纸张的形式记录下来,并通过在界限外才能够勉强使用的无线电向上传递。电波越过仍吹着粗砺之风的城市,越过群山和广阔的大地,将宝贵的资料在那座冰雪一样纯洁,钢铁一样坚固的伟大城市汇聚。这座城市如一颗强有力的心脏,无数的信息在此地集中,又有无数的指令从此地发出,推动工业联盟这部巨大的机器始终稳定而高效地运转。
在各部门的紧密合作下,为应对两个世界交接的冲击而暂停的生产用最短的时间恢复了过来。广场、公园和开阔地里的帐篷消失得干干净净,回流的人潮涌入工厂,机器隆隆启动,锅炉冒出腾腾烟气;列车从车站发出;生产队的队员掘开被堵塞的水道,将倒下的庄稼扶起;矿工们背着铁铲,拿着扳手、撬棍和其他工具,用推车推走滚落的石块,将断裂的栈道修复,肩拉人扶,将歪斜的设备正回原地;再度变得轻柔的海浪拍打着堆积了各种残骸垃圾的混凝土海堤,伤痕累累的白船壮观停泊在港湾里,灵活的检修人员系着安全绳爬上爬下,造船厂巨大的围墙上还有海水侵袭的痕迹,厂区内一片干爽,焊光闪耀,微小如蚂蚁的工人在各个庞然大物的骨架间忙忙碌碌。
一艘即将完工的飞艇如乌云停在地上,工人正在向它的硬膜外壳喷涂编号,飞艇巨大的影子落到不远处的办公室上,一扇半开的玻璃窗里,一名黑发的俊美青年正在伏案制图。
金属笔尖在他手中流淌出流畅的线迹,他落笔无一丝迟疑,绘制的地图比例精准,毫无错漏,并且信息丰富,是能够直接挂到墙上或送去资源部使用的。
如果在场有其他人,很容易就能看出,范天澜所画的是中洲中西部十七条空间通道的分布地图。
一份微缩到只有桌面大小的天眼子系统悬浮在办公桌前方,他对其拥有仅次于云深的权限,无须放大,他也能看到这些精微到极点的图像细节,如同倒映在他意识世界中的整个联盟一般清晰。就目前观测到的现象和记录的数据,这些空间通道仍在发展的过程之中,外部有强烈的拒斥立场使人用常理方式不能靠近,其内部正处于不稳定的状态,暂时没有任何生物体经此来到中洲世界。
无论试探入侵还是正式入侵,至少要待到空间通道变得稳定方能开始,这是留给中洲世界最后的准备时间。
范天澜合上钢笔,直起身体,将绘制完毕的地图推向一边,露出底下的中洲世界地图,他的目光落在这张地图未被覆盖的另一半——描绘着中洲大陆东部及与之连接的远东大陆的那一半。
总计五十四个降临点,分布在中洲大陆的是三十三个,远东大陆是十八个,有三个降临点落在海上,正是这三点之一,将那座正向工业联盟“回归”的浮空城“固定”在了某处海面。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可以佐明,但确实有理由怀疑这是一种早有的安排。
降临点不可移动,浮空城被固定在西海,第二次裂隙之战的主战场仍在中洲。
但若是开战,远东大陆理论上要承担比中洲更大的压力。
范天澜的目光落在那片仅有中洲二分之一大小的廓形上。
他在看的地方,也同样地倒映在联合王国的联席会议众人的眼中。
另一个天眼子系统的投影落在巨大的会议桌上,直观的画面结合来自各方主要是工业联盟的情报,在座的精灵、遗族、天赋者及联合王国地区代表人物都已经对中洲世界的状况有了基本的了解。在讨论并对最为迫切的救灾和战争动员问题作出决议之后,他们便进行下一个议题,关于裂隙重启后中洲世界的当前局势。
虽然毫无疑问地造成了极其广大的损失,但只要明白空间通道开启,两个世界对接是一种什么性质的灾难,中洲世界现在的状况就不能说是糟糕的,至少有能力和意愿承担起第二次裂隙战争领导责任的势力都在这场天灾中保留了绝大多数或大多数的力量——这里主要指的是工业联盟和联合王国。至于北方帝国和作为中洲中部主要势力代表的教宗国,等待他们恢复并重新组织起来需要等待更多的时间,是否能在空间通道稳定下来,彼方世界正式入侵之前作出有效的防御,不仅要看他们的决心和毅力,还要看他们是否能过放下偏见,积极接受来自其他意识形态不同地区的帮助与合作。这些是他们暂时能够掌握的情况。
在这场关系全人类的战争中,即使有天眼系统的辅助,也不易了解,然而又决不能忽略的便是远东大陆及黑发君主的存在。时至今日,即使精灵女王已经通过较为曲折的方式同远东帝国建立起了联系,双方有过一些较为友好的交流,但这种浮于表面的交情并不足以揭开那片广大土地上上的种种神秘。一种天赋者以直觉相信的猜测认为,远东君主亚斯塔罗斯掌握着许多有关彼方世界的奥秘,因而当裂隙重启时,人们能够透过天眼系统非常清楚地看见,远在精灵将有关预告送至海峡关隘之前,远东帝国已经对重启可能造成的冲击作了应有的准备。
作为一位极为成功的君主,亚斯塔罗斯管理和控制远东帝国的能力毋庸置疑,人们只担心他的立场,也不能不担忧他的立场。
虽然天赋者越是强大就越容易性情古怪,但人们从对其仅有的一些认识出发,感到这位伟大的君王与其说是性情古怪,不如说是有一种令人非常不安的“非人”气质。
“非人”并不意味着疯狂,相反地,这位力量惊人的君主总是表现得理智从容,他从不放纵;虽然拥有无人能及的力量,他也没有任何嗜杀、残虐的喜好;他没有表现过对任何种族的轻视或仇恨,甚至能从某些细节推测众生在他眼中皆是平等。他似乎从未有过不完美,一百多年来都是这样的形象。
虽然力量各项均有极大的差异,但这种“完美”不能不让人想到那位缔造了工业联盟的“术师”,二者都在种种细微或显著之处显露出他们非此世中人的特征,并且都是极为成功的统治者,然而他们给人的感觉却天差地别。即使同样缺乏人性的显著特制,人们仍然能感到“术师”种种决策背后的理性逻辑,他的所作所为全都是以人类利益为出发点,他的“非人”是因为超越了人的劣性。而亚斯塔罗斯——
他不应当是人类。
精灵女王说:“他并不掩饰,他是以一种站在他处的目光观察着人类这个群体。他从本质上便与我们并非同类。”
即使没有任何证据可支持,这位远东的伟大君主不仅不是人类,还可能是来自彼方世界的关键人物的猜测通过神光森林在天赋者群体及某些决策者中流传了开来。倘若这种猜想被证实,那么当彼方世界的异族从天而降,这位君主是否仍会将远东大地上的人类视为他的子民,还是舍弃他们,回归他彼方的真实身份,成为人类的强大威胁?
目前来说,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因此位于中洲大陆东部的联合王国和北方帝国都必须承担它所带来的沉重压力。在这样已处于剧变之中严峻时期,实在不应再过度讲究礼仪,而是应当直接询问对方对于战争的态度。
当联合王国遣往远东帝国的使者队伍轻装简从向海峡关隘前进时,远东大陆的中部,七条间距相等的空间通道挑起无限高远的天穹,将被其拱卫在中的都城对比得如同自然的伟大圣殿中一个小而精致的模型,在圣都之巅向四周眺望这幅奇景,即便见识已经超越绝大多数凡人的雷鸟也不由自觉渺小,而发出感慨:
“如果从这里降临的人族不肯承认你还是王,而相约一齐朝我们攻打过来的话,”他说,“我们是不是会完蛋?”
亚斯塔罗斯沉稳地说:“也许吧。”
“你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对不对?”雷鸟又问,“毕竟论力量,这世上不可能有人比你更强,他们没有那么愚蠢吧?”
亚斯塔罗斯笑了一下,“也许吧。”
雷鸟分辨片刻他的表情,思考之后将这当做一种对他的肯定,又转头有点兴奋地看向远方,跟亚斯塔罗斯打了一声招呼之后,他就变回了原形,巨大的阴影在远东君主头上盘旋片刻,随即振翅飞向远方的天柱。
亚斯塔罗斯一直倚在栏杆边,直到布里斯托尔兴尽而归,沉默的侍从从背后上前为恢复人形的雷鸟重新着装,他墨蓝色的长发在风中飞舞,快乐地询问亚斯塔罗斯:“每一根通道的气味都不一样,那一边真是个奇妙的世界。”
亚斯塔罗斯微微一笑。
山巅的风总是很大,雷鸟转脸面向前方,“风吹过来了。”大风的方向带来远方的气息,雷与火同清新的草木之气交织,又被微带咸意的海洋之气所覆盖,雷鸟问:“中洲的空气有害于那个世界的人族,对吧?”
“是的。”亚斯塔罗斯说。
“那个世界的物质对这个世界的人却是无害的吗?”
“差不多是无害的。”亚斯塔罗斯说。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分别?”雷鸟问。
“因为在分开这两个世界的时候,特地作了这样的设计。”亚斯塔罗斯说。
雷鸟歪了歪脑袋,“什么叫‘设计’?”
“就是应当彼此桥归桥,路归路的意思。”亚斯塔罗斯向他沉稳地解释道,“一个空间分成两个世界,同样的后裔,一者有知,一者无知,各自相隔地进化,冀图通过两个方向寻找两种摆脱这个死亡世界的希望,但这个计划是仓促的,结果显而易见也是失败的。”
雷鸟虽然作出了认真倾听的姿态,但是他的眼神显示出他理解得很困难。“你刚才在说的,”他诚恳地问,“是关于这个世界的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吗?”
“算是吧。”亚斯塔罗斯微笑着说。
“但是我听不懂,”布里斯托尔说,“可以让你或者其他人来为我解释吗?”
“其实还有一个更快的方法。”亚斯塔罗斯说。然后他打了个响指。
雷鸟:“?”
片刻之后,他的眼神从迷蒙再度回到清明,此前的片段记忆已被一扫而空,他看了一眼亚斯塔罗斯,有点兴奋地看向远方的空间通道,同后者打了一声招呼之后,他又跳出栏杆,变回原形,在亚斯塔罗斯头顶盘旋片刻,随即振翅往远方飞去。
侍从返身回到内殿,再取来一套衣饰等待。
看着雷鸟自由的背影,亚斯塔罗斯说:“有时候全然无知胜过一知半解。”
他仰头看着前方耸立的宏伟天柱,“力量带来责任,知识令人痛苦,你知道得越多,就越明白有许多事情并非人力能够扭转。我们能为这个如死亡之卵的世界争取的只有一线生机,为此不得不作出必要的牺牲。”他说,向着那位大海另一端的心灵之友,“你也已经有了如我们这般的觉悟,是吗,‘术师’?”
飞翔的雷鸟化为视野中的一点,广大而荒瘠的平原上,巨大的炼金兵团以形态各异的“白骑士”为中心,向着四方的空间通道隆隆前进。
这一信息量极大的画面被各降临点持续运作的天眼所捕捉,及时反映在工业城的总系统之中,数以百计的观察员坐在阶梯座位上,眼不离,手不停,一日四班轮替,将任何有意义的情报即时传递到信息中心,经过汇总和甄选后又上交到指挥中心,由在此坚守的联盟常务委员及时作出反应。没有一个加入人类自卫联盟的国家代表不承认,除了工业联盟,没有任何一个别的国家能这样发挥这套系统的作用,并在裂隙重启前后有效地帮助了那些将信任付予联盟的国家。
在有强烈的几何美感的工业城会议中心里,联盟与各国之间,各国与各国代表之间的实务会议一场又一场地举行。通过这些高强度的会议,各国代表主动或非主动地了解到了目前中洲世界的总体形势。
在总长三日有余的天地异变中,整个中洲世界都受到了猛烈的冲击,特别是境内有降临点的国家和地区所受的打击尤为沉重。就总体而言,只有工业联盟的损失算得上轻微,灾变刚过,其工业生产能力就恢复了百分之九十,与其结盟的各国虽然在管理能力上有不同的区别,但只要能够按照此前领取的防灾手册的建议步骤行动,最主要是广泛地向国内人民对这场巨灾进行诚实的说明,即使他们不能给予物资的援助和作出可靠的表率,人民也大多能及时而顽强地自救;其次,远东大陆受到的冲击也非常有限,出于显然不是运气而是人为选择的原因,所有位于远东大陆的降临点周边没有大的人类聚居地,却有以某些巨大造物为中心的严阵以待的军团;再次,虽然由于处在一体化进程中而不可避免地有人手上的紧张和各机构配合上的混乱,但联合王国总体上仍能称之为避险得当,其主要损失在南方沿海地带并主要地表现为农业生产受到的损害,救灾行动正在进行,社会秩序已基本恢复。
几乎可以说,在两界相交时表现得最为稳定和可靠的国家,便是中洲世界最强大的国家,但在前三位与后数国家之间形成了极为显著的断层。
单以人口、土地和军事力量而论,已经只剩下部分中部和所有北部区域的中央帝国未必弱于联合王国,而联合王国也在此之前放下战争的对立立场,以很高的规格向北方帝国传达了关于裂隙通道开启的种种预报,然而由于多种因素的影响,他们的诚意及善意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或者说虽然得到了重视,却没有能够及时地转变为有效的行动。北方帝国的多个区域都在这场天地之灾中遭受了显著损失,没有得到足够预警的民众陷入了极大的混乱,特别是由于一处降临通道位于帝都近处,帝都贵族不顾禁令的接连出逃令局面变得更加难以控制。
令人意外但又不能那么意外地,在这场灾难中损失最为惨重和秩序最为混乱的竟然是在中洲中部的教宗之国及其统率的广大地区。教廷的威望因此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工业联盟的声名越过了“信仰之墙”,在中洲世界的中部地区前所未有地传播开来。诸国不能不吸取这个教训。
而会议进行的同时,每日都有无数物资及人员从工业联盟向外调动,每日也有无数人从外界抵达联盟:有些是后知工业联盟的存在,或者后悔了当初拒绝盟约的国家代表,为加入同盟而来;有些是已经加入同盟的国家派遣过来的官员和军事将领,为接受适于同盟管理及战争工作的训练而来;有各种大小商会为替本国运输战争物资而来;还有一个数量惊人的团体,是为工业联盟已确定现在至未来是最安全的地区,因而蜂拥而至的王室及各个有实力的贵族的家眷。
虽然不在盟约的范围之中,但工业联盟确实给予了诸国肯定的庇护承诺,甚至还很快为这些重要人物准备了位于各处城市的条件良好的屋舍,免去了同盟者的后顾之忧,这一贴心举措不仅增强了同盟的向心力,大大改善了工业联盟在中洲中西部地区的非正义形象,并且——或者说重要的是,由于大批上层统治者的脱离,正依次抵达这些国家和地区的联盟军队及工作队因此减少了许多工作的阻力。
作者有话要说: 我,我来了(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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