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重夺东平
我们所乘是轻舟,划船的那两个士兵还有廉百策都是能手,我和曹闻道虽然不太熟练,力量倒也足够,船速很快,只不过一瞬,已欺近了那艘船。
真是邓沧澜吗?我还是有点担心。此时已经到了距那船还有十余丈的地方了,隐隐约约已能听到兵刃相击之声。我站在船头,高声道:“我是横野将军楚休红,前面是邓将军吗?”
风是从北边刮向南边的,我的声音肯定能传到他们那边。过了一会儿,那边又有一个亮点闪了闪,廉百策叫道:“正是!统制,那正是邓将军!”
邓沧澜一定也和我们一样,趁夜色来勘测水势。恐怕他自恃水战精熟,离东平城太近了,被蛇人发现后遭到追击。我道:“快靠过去,助邓将军一臂之力!”
曹闻道叫道:“遵命!”廉百策却道:“不能靠近十丈以内,若是被蛇人缠住,我们也麻烦。把船头倒过来!”
蛇人天生会水,又有如此巨大的力量,纵然水温太冷,它们力量大打折扣,仍然不是我们可以对付得了的。我道:“总不能见死不救,武器准备好,上吧。”现在我倒是庆幸带来的是曹闻道而不是钱文义了。曹闻道箭术比钱文义强许多,廉百策更是少有的神箭手,有他们在我身边,远近都有攻击力。
我拔出百辟刀,站在船头盯着前面。现在水声更急,已经听得到刀枪撞击之声,隐约也可以看到前方水面上的两艘船了。那两艘船都是小船,靠北的那艘多半是邓沧澜所乘。我正看着,廉面策忽道:“统制,不能靠近了!”
现在相距大约有十丈之遥,因为天色太暗,仍然看不清,只能看到那艘小船上三四个人正全神贯注地站着,不知为什么,却不划动。我道:“他们为什么不划?”
廉百策道:“多半水中有蛇人,邓将军他们分不出手来。”
我看了看船中,里面有一根拴船的绳子,这绳子也不太长,只有五六丈远,扔给他们的话,现在够不着。我道:“靠过去吧,再近一些。”
说出这话,我也有点惴惴不安。廉百策倒没说什么,伸手向那两个划桨的士兵做了个手势,自己则贴到船帮上听了听,道:“水中有五个蛇人。还好,不算太多。”
就算只有五个,我们连同邓沧澜的人加在一块也不超过十个,仍然不是蛇人的对手。我将那绳子绕成个绳圈套在臂上,站起来大声道:“邓将军,听到我的话吗?”
邓沧澜的声音在水面上传了过来:“楚将军,你们若无实力,不要靠近,马上回去!”
我笑了笑,道:“大丈夫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你看准了!”
我嘴上说得豪勇,心中却仍然有些担忧。我的主意是把绳子扔过去,让他们绑在船头,我们把他们拖过来。只是绳子虽然又粗又重,要扔直了实在不容易。我解下腰间的流星锤,虽然有点舍不得,但这回也只能这么办。我将流星锤绑在绳头,在头顶画了几个圈,叫道:“接住了!”
流星锤我平时也经常在练习,五步之内可以百发百中。五步大约也就是丈许开外,现在有五六丈,我只要能扔到船上就可以了。我一将流星锤扔出,大叫道:“接着!”流星锤带着风声向邓沧澜那船飞去,另一手极快地放着绳圈。
现在又靠近了些,只有四丈许了,可以看清前面船上的人影。流星锤飞出时正对着邓沧澜的船只,但到了他们船头还差了尺许。我心知流星锤一旦落水,便只能收回来再扔一次了,只是不知还有没有这个机会,蛇人一定已发现了我们的意图。我的心中正自一沉,却见那船上一人飞身扑出,一把抓住了流星锤。
好!我只觉绳子上一沉,正待喝彩,哪知喝彩声未曾出口,水中忽然飞起一道刀光。
刀光掠向那人的手臂。如果这水中的蛇人是砍向绳子的,我倒还不担心,绳子并没有绷得很紧,它一刀未必能砍断绳子,但砍向那人手臂,那人就只能弃绳了。我已打算收回来再掷一次,谁知那人一声惨叫,绳子却并不松,反倒绷得更紧。
这一刀砍断了那人的右臂,但那人竟然又伸出左手,连断臂带流星锤都抓在手中了!
我不知这人到底是谁,听声音也不是邓沧澜,多半是个水军团的士兵。水军团的士兵如此坚忍强悍,实是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都惊得呆了。这时只听得曹闻道叫道:“统制,快把绳子绑好!”
他和廉百策同时射出一箭。双箭贴着水面齐出,此时相距不过数丈,他们两人都是出色的箭手,那个方才砍断了水军团士兵手臂的蛇人半身已露出水面,正待收刀再砍,那两箭齐中它的头颅。蛇人虽强,但如此要害中箭,哪里还活得了,一声响,一条长长的身体登时浮出水面,只无力地拍了拍尾巴。
虽然那个水军团士兵失了条手臂,但绳子还是抓住了。我急忙将绳子拴在船尾,道:“快划,快划!”
那两个士兵手起桨落,一根绳子登时绷得笔直,离开了水面,邓沧澜他们被拉得一震,船已被我们拖了回来。我紧盯着当中的水面,生怕有蛇人会突然冒出头来砍断绳索。正看着,廉百策忽然叫道:“统制,有蛇人过来了,两个!”
我也听到了水声,但周围漆黑一片,根本看不出来自何方。我叫道:“看着水面,一露头就射死它们!”
刚说完,当中的水面上一声响,一个蛇人突然冒出头来。这蛇人出现得太过突然,从黑水中突然出现,简直就像一个噩梦。我冷不防被吓了一大跳,还没反应过来,曹闻道和廉百策已同时发箭。他们两人发箭几乎同时,但廉百策手一颤,竟然连发三箭,快得异乎寻常,比我发一箭更快。那个蛇人的头刚露出水面,便被箭矢贯脑而入,登时毙命。
我舒了口气,道:“好!”廉百策却仍是如临大敌,在弓上又搭上三支箭,道:“还有一个在水中,小心了。”
我道:“你们守住那绳子,谅它也过不来。”有曹闻道和廉百策这两个神箭手,蛇人在水上一冒头便会被射死。此时两个划桨的士兵正拼命划着,拖着邓沧澜那艘小船向北岸而去,却不知邓沧澜他们为什么不划桨。我长身站在船头,正待高声叫他,刚张开嘴还不曾说出话来,耳中猛地听得一阵水响,眼前却是一暗。
一个蛇人突然冲破水面,直直冲起,手中握着一柄大刀,向我兜头劈来!
我吓得魂飞魄散。这蛇人一直伏在水下潜游,直到现在方始发动,如果我们被它斩杀,那邓沧澜他们前后遭到夹击,想再逃出去,已是势比登天。可是这蛇人来得太过突然,此时我想逃都逃不开了,一边曹闻道和廉百策都惊叫起来,我咬紧牙关,不顾一切举刀向那蛇人砍去。这蛇人的一刀我已是挡不住了,现在只有与它硬碰硬,来个鱼死网破。这一刀下去,我的一刀大概可以砍中那蛇人前心,但那蛇人的刀也定可将我的头颅砍成两半,可这时也由不得我多想。
哪知我的刀刚举起,眼前忽然又是一黑,曹闻道一跃而起,一把抱住那蛇人,猛地翻向水中。那蛇人也没料到居然会有这种变故,被曹闻道一扑,半个身体向后仰去,手中的一刀却砍得偏了,擦着我的身体掠过,正砍在船帮上。蛇人的力气大得惊人,这一刀深深没入木中,如果再用点力,只怕会把这艘小船都拦腰砍成两半。刀入木太深,被裂口紧紧咬住,那蛇人却还不肯放手,拼命抓着刀柄,但半个身体已被曹闻道抱着倒向江水中。
“砰”一声,冰冷的江水飞溅而起。在水花中,我见那蛇人的一只手还抓着刀,这等机会实是千载难逢,百辟刀一横,一掠而过,那蛇人的一根前肢被我一刀砍下,只听得江水又是一阵响,便如开了锅一般,想必是那蛇人负痛挣扎。我担忧曹闻道安危,也顾不得别的,左手往江水中一揽,一把抓住了那蛇人的尾巴,那蛇人的下身趁势一下卷住我。
江水阴寒彻骨,蛇人遇寒之下,果然战力大减,力量比平时弱了好些,当初第一次遇到蛇人时,我也曾被那蛇人卷住,那时如同被绑得严严实实,毫无还手之力,但此时还有反击的余地。饶是如此,我仍然被那蛇人缠得一个踉跄,差点也摔向水中。正在危急之际,却觉有人一把抱住我的后腰,是廉百策见我危急,猛地拖住了我。
我被廉百策抓住,心中一定,勇气大增,人趁势一蹲。蛇人力量甚大,一艘小船被它扯得东倒西歪,但一时也扯不了我入水。我不待它再有什么举措,百辟刀猛地向前推去,一下刺入那蛇人体内。那个蛇人负痛之下,又是猛力一扯,这一扯的力量大得惊人,若不是廉百策紧紧抓住我,我定会被扯下水去的。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百辟刀吹毛可断,拼命向前划去,这一刀将那蛇人的身体从中割了长长一条口子,一股腥臭之味冲鼻而来,那蛇人的五脏六腑都从破口中挤出。我也顾不得一切,挥刀乱砍,只觉那蛇人缠住我的力量越来越小,终于松开了我,滑入水中。
那蛇人的躯体一落入水中,我马上抢到船边叫道:“曹闻道!曹闻道!”心中惊恐万分,不知曹闻道生死如何。刚喊了一声,突然间船边的水“哗”一声响,一个人头从水底钻了出来,我吓了一大跳,差点就要挥刀劈去,定睛一看,正是曹闻道。他嘴唇已苍白得没一点血色,不住打着哆嗦,我又惊又喜,将百辟刀一把插入刀鞘,抓住他的肩头,叫道:“老曹,快上来!你没事吧?”
曹闻道已是筋疲力尽,身上沾了水,更是沉重,我拎了一下,哪里还拎得动。廉百策抢过来帮我抓住了曹闻道,两人同时用力,才把曹闻道拖上船。他一上船,只张大了嘴不住喘气,双手抱住肩头,待定了定神,向我笑道:“统制,真是两世为人。”
曹闻道没事,比救出邓沧澜更让我兴奋。我抓起一把桨,叫道:“快划快划,回去再说!”此时离东平城太近,天知道蛇人会不会大举出击。曹闻道歇了歇力,也抓起一把桨来划着。我一边划,一边看着后面邓沧澜的船,他们也正在拼命划着,耳边只听得江水声此起彼伏,一如金鼓。
离岸还有十余丈,有两艘小船如飞向我们驶来。黑暗中,我听得钱文义高声道:“楚将军,楚将军,是你吗?”他的声音在江风中又粗又破,但听在我耳中,不啻天音。我站起身,叫道:“钱文义,快过来,邓将军也在!”
钱文义闻声急急过来,将我们两艘船接应到岸边。待邓沧澜也登了岸,我走过去行了一礼,道:“邓将军,末将救援来迟,望将军恕罪。”
我与他同是偏将军,但他是水军团统领,实权比我要大得多。他向我还了一礼,叹道:“楚将军,此番真是多亏你了,我先将受伤的弟兄送去医治,再来向楚将军道谢。”
我和邓沧澜交往不多,他向不多言,但秉性甚是宽厚,风评甚好。我又行了一礼,道:“我也得回去换身衣服,先行告退了。”
方才这一番折腾,我身上的战袍也湿了许多。回到营中,先将曹闻道送回他的大帐,看他虽然冻得瑟瑟发抖,倒也无甚大碍,我放下心来,回自己帐中换了件战袍。今天这次实地戡察虽没有太大效用,但看到冬天水势甚缓,用廉百策所说的办法,证明建浮桥是完全可行的。我坐到桌前,拿出了那盒刻刀,一边胡乱刻着一匹马,一边想着这事。正想着,帐帘挑起,一个护兵进来道:“楚将军,邓将军求见。”
邓沧澜果然来了!我放下刻刀,道:“快请快请!对了,泡壶茶上来。”
那护兵刚出去,邓沧澜挑帘进来了。他也换了身衣服,样子显得极其儒雅。一见我,他行了个礼道:“楚将军,今日援手之恩,邓沧澜没齿难忘。”
我扶住他道:“邓将军请坐,我也正有些事要跟你说呢,坐吧。”
邓沧澜坐了下来,看到我桌上放着的刻刀,道:“楚将军原来还有这雅好?”
我笑了笑,道:“散散心的。对了,邓将军,我有个属下提出一条破敌之策,末将以为大为可行,我想听听邓将军的意思。”
邓沧澜也笑了笑,道:“楚将军,让我猜一下可好?是不是要搭建浮桥?”
我吃了一惊,道:“邓将军,原来你也想到了!”
邓沧澜点点头,道:“此计我也早就想过,只是当初兵力不足,当时水势一直很急,毕炜又是一根筋,我怕他弄巧成拙。如今屠将军援兵来到,兵力已然足够,天公作美,水势也日日减缓,当是到了用这条计的时候了。”
我暗自咋舌。邓沧澜有水战第一之名,虽然我私底下觉得他较李尧天尚有不如,却的确名不虚传。他叹了口气,又道:“这些天我日日晚间都在戡测水势,已将江面可搭浮桥之处约略画成。只是我也小看了蛇人,今晚靠近东平城太近,若非楚将军救援,只怕便回不来了。唉,真是还不够分量啊。楚将军,你原来也去戡测水势啊?”
他虽然在自谦,但我心中实已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哪里是不够分量,我以为建浮桥之策是我军想出的奇计,谁知早已经在邓沧澜算度之中了。我道:“邓将军,搭建浮桥的话,从上游出发,建成时当要容易很多。”
邓沧澜有些动容,在桌上一拍,道:“正是!楚将军,我只道你精于陆战,原来对水战也如此精通!”
我被他说得有点脸红,道:“哪里是我想到的,是我手下一个叫廉百策的将领想的。”
邓沧澜道:“廉百策?当初他不就是东阳城的守将吗?原来现在在你的手下了。”
我又吃了一惊,道:“邓将军,你也知道他?”
邓沧澜微笑道:“我听说过此人,据说他颇知兵法,只是当初东平城一败,此人下落不明。楚将军,你真有知人之明啊,怪不得甚得文侯大人赏识。”
他的话说得太过客气,我不免略略有些尴尬,但心中也有点得意。这时那护兵端了茶上来,我倒了一杯,道:“虽然端茶多是送客,不过这一杯是以茶代酒,敬邓将军的。”
这番话不全是客气,邓沧澜确实是今世名将。邓沧澜端起茶,微笑道:“楚将军客气。”
喝下一杯茶,邓沧澜道:“楚将军,此番有你助阵,这一战夺回东平城的把握又大了几分。今日太晚了,明日我便将这计策在会议之中提出,请楚将军指正。”
第二日,邓沧澜立即提请屠方召开紧急会议。这次会议,唯有屠方与我们一众偏将军才能列席。会议上邓沧澜终于将他的计策说了出来,居然大大吹捧我一番,说此计是他与我一同想出的,听得我颇为不自在,毕炜在一边看我时,眼中已有掩饰不住的妒意。屠方听得此计,大喜过望,商量之下,觉得大为可行。邓沧澜对此事已准备多时,廉百策所说的船只不够,编竹筏代替的计策他也想到的,早已准备下大批的竹竿,足敷使用。众人商议之下,决定立刻准备此事。可是要搭建浮桥仍然很不简单,邓沧澜虽然观测水势,已画出了一张很详细的图,但要将浮桥建起来,没有一个人敢打包票能够成功。
会议过后,我打马回到营中。一进营门,只听得里面一阵呼喝之声。那是曹闻道和钱文义正领着士兵们操练,另一边陈忠和廉百策也领着一批人在练斧练箭。只是钱文义带着一些士兵练刀枪击刺,曹闻道和一些士兵却赤手空拳,跟着唐开在打拳。一见我回来,他们都停了下来,曹闻道跟钱文义过来向我行了一礼,道:“将军,商议得怎么样?”
我翻身下马,将马匹交给护兵,道:“屠将军已经同意此计了。”我看了看曹闻道带的那些兵,又道,“你怎么练拳脚了?”
曹闻道笑了笑,道:“统制,昨晚上险死还生,末将觉得只练刀枪尚有不足。一旦武器没了,岂不是任人宰割?钱将军说起唐兄的斩铁拳好生厉害,我想学学。也不用个个学到唐兄的程度,会个三招两式,到时就算手无寸铁,也不至于没有还手之力。”
我点了点头,道:“曹兄所言极是。军校中重刀枪兵法,轻拳脚之术,这确实有些偏颇。只是唐兄的斩铁拳拳路很是繁复,你们学得如何了?”
唐开忙道:“楚将军,当初周都督传我一套简化了的斩铁拳法,只有九个招式,连环使用,威力也不算小,适合军中使用,我教曹将军他们的便是这路。”
我在五羊城时也跟着唐开马马虎虎学过一点斩铁拳,自觉虽比不上唐开的水准,但我的拳法底子不坏,一掌已能斩断手指粗细的树枝。听唐开这般说,我道:“是吗?斩铁拳还有这些花样?”
唐开点点头,道:“斩铁拳本是周都督家传拳术,听说共有山、水、风、火、雷、天、日、月、罗睺计都九路,只是周都督只传了我前六路,后三路只怕已没人会,已成绝响矣。”他说到周诺时,仍然尊其为“都督”,话中不胜唏嘘。我知道他对周诺依然十分忠诚,而周诺正是死在我和曹闻道两人刀下,他现在却是我的属下,心中一定很是矛盾。我怕他再想周诺,忙将话岔开道:“还有水这一路?”
唐开眼睛忽地一亮,道:“这路水拳正是适合在船只之类动荡不定的地方用的,若是在水面上,这路拳法极是适用。”只是他眼中的亮光一闪即没,又黯然道,“只是这路拳很繁复,一时也学不了。”
我拍拍他的肩,道:“唐兄,你还是将这些拳法整编出来。斩影刀与斩铁拳,那是西府军武功中的双璧,该发扬光大。”
唐开又点了点头,道:“是。”
我们正说些闲话,营门口忽然一阵乱,一个士兵急急跑过来,到我跟前行了一礼,道:“楚将军,外面来了几个百姓,说想投军。”
要投军的百姓并不少,现在兵荒马乱,尤其是东阳城,已成前线,城中平民大多逃到后方去了,留在城中那些城民则多半是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本来也没什么事好做,从军后倒能吃得饱饭,因此时常有人来投军,只是投到我这儿来的还是第一次。我道:“是吗?我去看看。”
我带着曹闻道向营门口走去。一到门口,却见有十来个人正围在执勤的哨兵跟前说着什么,那哨兵见到我,走过来行了一礼道:“楚将军,这几位想要投军。”
我走上前去,看了看那几人。这些人身材虽不甚高大,却个个十分结实。我微笑道:“几位是想从军吗?”
有一个人越众而出,向我施了一礼,道:“楚将军,小的冯奇,见过楚将军。”
这冯奇身材很是瘦削,甚至有些单薄,怎么看都不太像能上阵的。我有些怀疑地道:“冯先生,要当兵,可是件危险的事,你会用兵器吗?”
冯奇淡淡一笑,道:“楚将军,我们兄弟十人以打猎为生,都学过些武艺,请将军放心。”
另外几个人身体都很结实,但这冯奇怎么看都不像有本领的人。我道:“冯先生,蛇人的力量大得非同寻常,我看你身体单薄,似乎不适合当兵啊。”
冯奇顿了顿,道:“楚将军,在下力量不算大,刀枪击刺之术也不精,不过将军有所不知,我另有一种本领,大概在战场上很是有用的。”
我大感兴趣,道:“什么本领?”
冯奇道:“弹弓。”
我怔了怔,弹弓是小孩子常玩的玩意儿,这难道也算一种本领?冯奇似乎也看出我的疑惑,道:“楚将军不信,请试试吧。”他从怀里摸出一把弹弓来,这弹弓和小孩玩的大不相同,大了几倍,他伸手从腰间摸出一颗石丸,道:“楚将军,你指个靶子给我。”
我看了看四周,高声道:“廉百策!”
廉百策正在指点着那五十个箭营士兵练弓,听得我的叫声,走过来道:“楚将军,有何吩咐?”
“拿个靶子过来。”
靶子拿来后,我道:“你就射一下这靶子看。”
这是箭靶,放在了百步外。冯奇道:“楚将军见笑,我这弹弓只能打数十步,现在太远了点。”
一百来步,对于练箭的人来说,只要练了几天就能射到了。听得冯奇这般说,廉百策微微撇撇嘴,高声对一个士兵道:“拿近点。”
等靶子拿到了五十步外,冯奇才道:“好了!”他将手中石丸掂了掂,装到弹弓的皮套上,忽地击出。“啪”一声,那靶子发出一声响,居然还晃了晃。冯奇转过头道:“楚将军,请看吧。”
箭靶是木头做的,平时箭射中后就能插在上面,冯奇这颗弹丸竟然也嵌在了木头里,看来力量也不算太小。这当然是种本领,只是这种本领在战场上却没多大用处。我有些踌躇,道:“别人也都会打弹弓吗?”
冯奇怔了怔,道:“他们不会这个。不过他们都是练剑的,剑术很不坏。”
剑术?我心头一动,脸上却不露出异样,只是道:“本领确实不错。只是现在打猎收成不太好吧?”
冯奇叹了口气,道:“一打仗,野兽都跑光了,现在当真打不到什么东西,所以我们想投军来吃口饱饭。反正烂命一条,与其饿死,不如战死。”
我道:“不过,当军人是朝不保夕的,你们有这手本领,当猎户也可过日子了,还是到帝都谋个事做做吧。”我伸手到怀里摸了摸,从钱袋里数出十个金币,道,“这些给你们当路费吧。”
冯奇大失所望,道:“楚将军,你不要我们当兵?”
我淡淡一笑,道:“兵者凶器,我倒希望永远都不要再打仗了。如果你真的想从军,请去帝都投效,前敌是不招新兵的。”说着把那十个金币放到他手里。冯奇圆睁双眼看着我,眼里也不知是什么神色。
打发走了这十个人,曹闻道便急道:“统制,我真弄不懂,这姓冯的本事虽然华而不实,但多少也有点用,为什么不要他?”
此时冯奇他们已经走出了营门,看着他们的背影,我低声道:“曹兄,你不知道,我想我一定还会碰到他们。”
曹闻道诧异道:“什么意思?”
“东阳城一带有猎户吗?”
曹闻道还不知道我的意思,廉百策忽然在旁边插了一句道:“不错。东阳城以农耕为主,野兽很少,附近很少有猎户的。”
曹闻道道:“他也没说住在附近啊,这有什么?”
我看了看廉百策,廉百策笑了笑,也看了看我,才道:“曹将军有所不知,若他们真是猎户,眼下留在东阳城,岂不是大为可疑?战事一起,这一带根本打不到猎物,若他们真有心投军,邓将军和毕将军的部队在这儿驻扎了那么久,早就投了。而前锋营不过是援军中的一路而已,他们不找别人,却专找前锋营来投军,此事大有蹊跷。何况,猎户用剑,我还没听说过。”
曹闻道怔了怔,想了想,道:“是啊,你这般一说,他们的形迹确实有点可疑。难道,他们是跟着我们来的?”
我点点头,道:“他们衣服上多有尘土,你不觉得他们穿得厚了点吗?”
现在天气虽冷,但东阳城的气候较帝都还是暖和许多。曹闻道听我这般一说,才恍然大悟,道:“正是!那么说来,他们是刚从北边赶到东阳城来的。”
“要投军,在帝都投效方便得多,他们一路赶到东阳城,却只为投到前锋营这么个偏师里来,这事你说没什么可疑吗?”
曹闻道想了想,又道:“那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
我道:“现在虽然不敢肯定,但那冯奇说他们擅长使剑。用剑的,大多是法统中人,可他们明明又不是两派法统的人物。跟我有仇,又擅使细剑的,只有当初路恭行为二太子训练的一支黑衣决死队。”
二太子叛乱失败后,当初那支决死队也降的降,死的死,逃的逃了。我虽然不敢肯定,但这冯奇多半便是决死队成员。曹闻道叫道:“统制,你既然知道他们如此可疑,为什么不拿下他们细细拷问?”
我叹道:“拿下他们有什么用?他们多半想杀了我为路恭行报仇。唉,单凭这份忠心,我就不忍杀了他们。”
我刚说出口,却见一边廉百策脸色有点尴尬,我心知这话让他也颇有感触。如是钱文义在,我这话恐怕也要让他多心。我把廉百策收归麾下,邵风观说廉百策这人势利,不可用。我虽然不以为然,但心中多少有点芥蒂,刚才这番话确实也是说给廉百策听的。
曹闻道也叹道:“统制,你良心也太好了,唉。”
我暗自苦笑。让他们各自回营后,我回到自己房里休息。躺在床上,我想着方才的事。我良心太好了?也许是,也许不是。出生入死了那么多次,现在前锋营中,也只有曹闻道从来不曾叛过我,便是陈忠,当初也因为从属邢铁风,跟我对阵过。要活下去,就得多用这些权术吧。只是越用这种笼络人的权术,我就越觉得迷失了自己。
唯刀百辟,唯心不易。这也太难了。
接下来几日,全军都在准备着做浮桥。现在天气还冷,蛇人行动很少,从不主动出击,但毕竟马上就要开春。开春转暖,蛇人肯定又要发动攻击的,那时要攻拔东平城就更难了。天气一暖和,蛇人有东平城做据点,得到生力军补充后再次大举北上,那帝国又要危险了,所以无论如何,都必须在冬天结束前夺回东平城。
胜负在此一举。只是,现在似乎每一战都是生死之战了。的确,我们失败得太多,也太惨,已经再经不起一次大的打击。如果再有一次南征军那样的败绩,就算文侯还能再招十几万士兵入伍,人类的信心也已经荡然无存。
一定要赢!每个人都这样想着。
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又是三天了。这三天里,浮桥的材料已准备得差不多,本来就该出击了,但没想到天公不作美,昨天起了大风,江上浪涛一下大了许多,早上更下起了雨,小船都不敢驶出去了,要搭浮桥自然更加困难,因此已经整装待发的全军又被告知静候天气转变。
这三天邵风观的风军团极其忙碌,天天出发观察蛇人动向。平时他有空就叫我一块儿喝两杯,这几天却是滴酒不沾,我也见不到他的人。
今天天气太差了,我们都躲在营里待命。我和李尧天喝了几回酒,倒是对他们那种句罗岛的石板烤肉情有独钟。在这儿虽然弄不到石板,铁板倒是容易的。拿了块铁板在炭炉上烧得火热,切了一盆羊肉自己边烤边吃。我没什么酒瘾,所以只拿了一小杯酒慢慢抿着,算是意思意思。正吃喝着,一个护兵走进来道:“楚将军,邓将军来了。”
邓将军?我怔了一怔,一时竟想不起是谁。正在这时,却见邓沧澜走了进来。我大吃一惊,连忙跳了起来,走上前去行了一礼,道:“邓将军,你怎么来了?”
邓沧澜身上披了件蓑衣,他把蓑衣挂到一边,道:“楚将军,在下做个不速之客,没扰你雅兴吧?”
我笑道:“岂敢。来人,给邓将军上一副碗筷。”
邓沧澜坐到我对面,我给他倒了一小杯酒,他倒不客气,夹了一片羊肉放到铁板上。铁板烧得火烫,肉片一放上去,登时“滋滋”有声,肉色变成了褐色。他把羊肉蘸上调料,放进嘴里,道:“楚将军,这几日准备得如何了?”
我道:“邓将军放心,我军枕戈待旦,只等一声令下。只是不知这场雨几时能停。”
邓沧澜微微一笑,道:“待天黑时雨就会停了,不过会转成雪。这场雪不大,下半夜也会停的。”
我道:“原来邓将军善观天象啊。那我们得明日出击了。”
邓沧澜放下筷子,忽然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道:“楚将军,如今一战,我还是有些忐忑。要攻打东平城,须有一位英勇绝伦的大将充当先锋。”
我心头一跳,也放下筷子,道:“邓将军,客套话我也不说了,你是不是要前锋营打头阵?”
邓沧澜点点头,道:“先锋之军,必须极其锋锐才行,一举突破蛇人防线,后继部队才能源源不断登城。否则先锋卡住了,后面的部队上不来,到时连退都退不下去。只是,”他有些犹豫,想了想又道,“蛇人负隅之下,先锋军必定损失惨重。”
我淡淡一笑,道:“邓将军放心,我已想过多时。前锋营虽不善水战,但对于陆战,末将不敢妄自菲薄。只要先头部队能抢上城去,我定能斩关开城,让大部队冲入城中。”
邓沧澜也会心一笑,举起杯子来道:“我知楚将军定能不负重托。文侯大人密信中所言不虚,楚将军英勇无敌,又能运筹帷幄,是当世第一流的大将之才。”
文侯如此称许我!可是,这称许的话也是在给邓沧澜的密信中才有的,他却没给我什么密信。看来,在文侯心目中,我到底比不上邓沧澜的分量。我又是高兴,心头也有点颓唐,脸上却不动声色,道:“文侯大人谬赞,末将愧不敢当。”
邓沧澜道:“好,楚将军,你立刻点齐人马,准备出发!”
我大吃一惊,道:“什么?”现在正下着雨,我怎么也想不到进攻居然从现在这个时候开始。
邓沧澜道:“现在因为下雨,天色很暗,等天黑时雨停,便又开始下雪。而此时江上风浪最小,蛇人又料不到我们会在这等天气突然进攻,这实在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楚将军,前锋营现在立刻搭建浮桥,等天黑时便能完成,到时趁天降瑞雪,蛇人战力降到最低点时,一战成功。”
我有些犹豫,道:“屠将军知道吗?”我是属于屠方直接统辖的,照理邓沧澜指挥不动我。邓沧澜微微一笑,道:“屠将军已在我的主船上了。”
屠方也在他船上?我心头微微有些不悦,看来我仍然没被当成主将之一。不过现在也不是恼怒的时候,我猛地站了起来,道:“末将遵命。”
邓沧澜也站了起来,道:“兵贵神速,此时水军团已在上游江上待命,你立即赶来,商议奇袭细节。”
他拿起蓑衣披到身上,我跟着他出去,在门口对亲兵道:“快去传令,将钱、曹两位将军唤出来。”
邓沧澜朝我扬了扬手,道:“楚将军,我在江边等你。”
他刚走,钱文义跟曹闻道已急匆匆地跑了过来。曹闻道的盔甲还有点不整,道:“统制,怎么了?”
“立刻点兵出发!”
我也不多说什么。钱文义和曹闻道都有诧异之色,但他们都没说什么,马上跑去点兵。前锋营五千人训练最为精整,只不过一瞬,五千人已经列队排好。等队伍排好,他们两人上前,道:“楚将军,前锋营整队完毕。”
我跳上了马,雨不是很大,冰冷的雨点落在身上,很不舒服。我抹了一把额头的雨水,看了一眼整整齐齐的前锋营。雨中,这支队伍如铁铸的一般,动也不动。我喝道:“出发!”
前锋营驻地离江边并不远,我们向西走了一程,刚出城,便见以前选定的浮桥出发点上已聚集了大队战船。岸上扎了些临时营地,只是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看来只是让人临时避避雨而已。我把前锋营带进去,一个传令兵过来道:“前部横野将军楚休红吗?”
我拍马上前,道:“我是。”
“屠将军与邓将军在飞鹄号上等你,请楚将军随我来,全军先入帐中歇息,已经备好了馒头牛肉。”
我让钱文义和曹闻道领军退入那些临时营帐,自己跟着这传令兵上前。这艘飞鹄号正是当初毕炜增援东平城时的旗舰,现在是水军团邓沧澜的坐船了。经过几个月,这艘庞大的战船已经变得旧了许多,钉在船头的“飞鹄号”三字已失去了当初的光泽,可威风仍是不减。
在船头,我跳下马,跟着那传令兵走上船。一上船,只见船头已张了一顶很大的罗盖,屠方、毕炜、邓沧澜三人正站在罗盖下商议着什么。我走上前,行了一礼,道:“末将前部横野将军楚休红听命。”
屠方抬起头,道:“楚将军,你来了。请坐。”
一个士兵端了一把椅子过来让我坐下。一坐下,只见桌上放了一张大大的地图,画的正是江面形势。屠方道:“楚将军,邓都督已将事宜向你说过了吧?”
“末将明白。”
屠方看了看我,道:“此役最为危险,但只要成功,首功便是前部的。楚将军,一切都看你的了。”
我站了起来,道:“末将万死不辞。”
屠方扫了我一眼,又向邓沧澜道:“好,邓都督,老朽立刻点齐地军团其余三部前来接应楚将军。今日一战,定要成功!”
他站了起来,邓沧澜和毕炜也都站起来,道:“定要成功!”
屠方又向我道:“楚将军,余事邓都督会向你说明,我先去点兵,酉时全军进攻。”
他刚走,毕炜也道:“邓兄,我也先下去点兵了,火军团就暂时由你统领。”
邓沧澜点点头,道:“好,后军就仰仗毕兄了。”
毕炜对我仍然爱理不理的,看来还在妒忌我。等他走了,邓沧澜向我交代了奇袭的整个计划。我告辞时,邓沧澜低声道:“楚将军,努力。”
我点点头,道:“是。”
浮桥已经搭了近一里。现在风已经小了,江面上仍然有些浪,搭浮桥的进展一下变得慢了。我看着水军团的士兵忙忙碌碌地搭建浮桥,小声道:“还要多久浮桥才能搭完?”
邓沧澜看了看天,道:“此时已近江心,现在浪还大一点,等雨停后就会风息浪止,到时就快了。楚将军,最后一段得靠你们边搭浮桥边前进了。”
我点了点头,道:“是,只是,浮桥这么窄,我们怎么攻上去?”
浮桥宽有丈许,可以并排站三四个人,也不算太窄,但一次只能三四个人爬城,要对付城上的蛇人是完全不可能的。邓沧澜淡淡一笑,道:“楚将军放心,我已准备好了水云梯,只消浮桥靠到城墙边,一次总可以同时让两三百人攀上墙去。”
两三百人登上墙,仍然不会是城头蛇人的对手,因此邓沧澜才要我的前锋营打头阵吧,现在所有的部队里,前锋营的攻击力是数一数二的。只是这一仗,前锋营只怕又要有极大的伤亡,怪不得邓沧澜在那些临时营帐里准备了大量的馒头牛肉,让那些注定要战死的士兵做个饱死鬼吧。我心中一阵混乱,道:“邓将军,我先下去了,一旦可以出发,马上来叫我吧。”
我刚要下船,邓沧澜忽然道:“楚将军,请保重。”
我淡淡一笑,道:“蝼蚁尚且惜命,我当然知道保重。”
“这一战,前锋营只怕伤亡会极大。”
我站住了。邓沧澜说得倒很老实,我道:“我知道。”
“胜利只有用鲜血才能换来。楚将军,只要此战得胜,沧澜愿为楚将军挽辔执鞭,至死无悔。”
我苦笑了笑,道:“这倒不必了,前锋营的勇士并不是为你而战的。”
走下船时,我心里又是一阵混乱。想想方才自己对邓沧澜未免太无礼了,不过我对他倒没有恶感。在整个军中,前锋营大概称得上是战斗力最强的部队,对于邓沧澜而言,自然要将最强的部队作为先锋,才能杀开一条血路,夺取胜利。他可能在心里觉得有点对不起我,所以才会说什么挽辔执鞭的话,那意思是说只要我回来,他定不会与我抢功,就算做我部下也在所不辞。原本我对他要前锋营当先锋总有些微词,现在想来,的确只有前锋营最适合。
此时已过正午,可是天色越来越暗,便如黄昏。冰冷的雨点打在脸上,像一些细小的刀子刺入我的皮肉,微微地刺痛。
我不是为某个人而战的。在心底,我喃喃地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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