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周霖一番高言阔论后静默良久，罗梁才缓缓开口，却并非认罪。

        “周大人，如果这件凶案的幕后真凶真的是我，你觉得我，可有罪？”

        这个问题，周霖也曾思考过：在律法无法发挥作用的情况下，如果一个人为了他的亲人，以同样的手段进行报复，而未牵连无辜，那么这个人是否有罪，是否十恶不赦？

        诚然，从律法上讲，这个人犯杀人罪，动机只影响这桩杀人罪的等级，而不影响杀人罪的性质。甚至害人过多，将不论动机，直接判处此人甲等杀人罪。

        但从人之常情上讲，若此人的亲人有如罗淑一般的遭遇，直接及间接害死她的人皆逍遥法外，那么此人为亲人报仇雪恨，不论手段再如何激进狠毒都是情理之中。

        事实上，作为北秦君王之下最高执法者的周霖，他凭心而论，不觉得罗梁有罪，因为他认为法所保护的该是百姓，该是人，而非畜生。哪怕这畜生披着人皮，有多么富甲一方，有多么权势滔天，畜生始终是畜生，既做了非人事而不当人，又岂能苛求护人律法之庇佑？

        可惜这些话大理寺卿不能说出口，因为此乃话柄，不单是挑战秦法权威，还会得罪一众权贵。在这乱局之中，不论心中如何想，嘴上都不可说。

        于是周霖回答：“你犯杀人罪，然鉴于事出有因，本官可酌情……”

        话还未完就被罗梁的笑声打断，他笑着说：“不必，罗某压根就不对生怀有期望，只有失望。周霖，你令罗某失望。不过，看在你不打算轻饶隔壁那畜生的份上，罗某可以遂你的意，只要——你能救出被罗某卖进官闾的梅姨之女。”

        他见周霖皱眉，不禁又发出一声嗤笑。

        “怎么，这很难吗？您难不成不知这官闾在何处？还是说您畏惧官闾背后的势力？大理寺卿，北秦律法不允许杀人，却允许女子的身心遭受践踏？哈哈哈，吾妹受的苦就让那为虎作伥者之女也尝尝罢，罗某就算是死也要复仇到底！”

        周霖拔身而起，冷冷瞥他一眼，未语，快步离开牢房。

        当大门关上，门外响起周霖吩咐众人速速集合之语，门内的罗梁阖上眼，泪淌，悲笑不已。

        阿妹，真是属你命最苦……阿兄…阿兄命也差，不过阿兄比阿妹幸运些，起码能亲手了结那些狗东西。阿妹，再等等阿兄，就快了，就快了……

        大理寺众士转眼集结完毕，周霖让众人拿上刀剑，今日大理寺要做一件“大善事”。

        而这件大善事将是一场烈火，烧至达官显贵的头上，也烧至大理寺自身。

        官闾是什么地方，那是培养官妓之地，是高官乃至圣上敛财之地。这些官妓大多是罪臣的女眷，以及一些民间多才多艺的美貌女子，甚至为迎合某些畜生官吏的口味，官闾会秘密豢养童男童女。

        自然官妓不仅要卖艺，更是要卖身，那些逛官闾的官并非是如书中所写的风流才子，而是一些玩弄权术毫无风雅的野狗，将官妓视为发泄□□的玩意儿。

        可以说，北秦的官妓、营妓比之民妓还不如，同罗淑一样的人在官闾中比比皆是。

        对于这些，周霖不是不知，而是知道也没法管，因为北秦律法独独不将妓视为人。凡入妓籍者，为奴之下，非人也，生死不作法判。因此逼良为娼罪在北秦是极重的罪。

        此外，官闾且是皇相两党情报汇集涌动之地，那些官妓之中有不少作为密探在行动。

        毫无疑问，官闾背后的势力相当于整个北秦朝廷，哪怕是周霖也无法与整个朝廷的官吏为敌，他更不可能为救一人就搭上大理寺。周霖之所以一副要动武的架势，自是因为这看似无谋冲动之举有利可图。

        他派云峥将此案嫌犯及证据与案簿尽皆交与一个人，附带一封亲笔信。

        尽管事出突然又出乎意料，但并不会阻碍周霖的谋划，甚至为他的谋划锦上添花。

        周霖带大理寺众士闯入官闾，负责看管官闾的十二教首立即迎上，然尚未开口作问就被大理寺众士以刀剑相威胁，逼迫众教首将所有妓籍交出。

        教首当然不可能顺其意，他们若交出妓籍一样是掉脑袋，乃至株连九族。虽然不知大理寺卿发什么疯，但既然大理寺之人先动手，官闾反击即是理所应当。

        于是众教首齐齐拍手，两重三轻，意为抗敌，守卫官闾的龙虎军立即涌入官闾，将大理寺众人团团包围。

        “大理寺卿，尔等若缴械投降，我等尚能将此当作玩笑，否则莫怪……”

        那位教首还未说完，就觉一阵清风掠过，左耳似是清凉，闻声朦胧？他伸手一摸，耳朵未摸着，倒是摸了一手血，再看周霖手中滴血长剑，疼痛瞬间袭来，他大叫一声，场面随之变得混乱。

        周霖已是提前告知大理寺众人，此次行动凶险不在事中，而在事后，因此他未行强求，跟随他过来的仅有十人。

        这十人无一不是抱着必死之心，是以即使周霖嘱咐他们莫杀，伤之即可，他们所展露的气势也仿佛要与敌人同归于尽，致使龙虎军心生胆怯。

        此间骚乱且惊动了躲在二楼醉生梦死的官吏，他们一见底下作乱的是大理寺卿，二话不说皆从暗道逃离，有几位连衣裳都顾不得穿。

        因着龙虎军忌惮大理寺，大理寺众人手下留情不伤人命，他们也不好见血，于是人数众多的龙虎军成了一团浆糊，气势全然提不起，被大理寺区区十人压得节节败退。

        再观周霖是招招见血，只不过见的是教首们的血，偏偏周霖无有一剑封喉给他们一个痛快，端是戏耍起四处逃窜的教首，不是划他们一道就是削他们一块肉。战有一刻，受伤最重的仍是那“一只耳”。

        可于精神上的折磨，周霖是拿捏得炉火纯青，十二教首被折磨得生不如死，以致崩溃。

        终于在半个时辰后，十二教首尽数投降，乖乖交出官闾所有一百五十八卷妓籍，每卷近百页，其中童男童女卷十几，逼良为娼卷三十数，每个官妓的妓籍都详细到：被谁卖，卖多久，卖银钱多少，侍奉等级为何，每年侍奉任务为几，琴棋书画精通哪些，甚至还有处子之身为谁而破等等。

        简言之，丧心病狂。

        更为可怖的是北秦境内官闾数目起码有百八十，这些官闾之间互通官妓，背地里对这些官妓做的腌臜事就连淡漠至极的周霖都不忍看下去。这些全全记录在教首的私簿上，他们私下收的钱足以供朝廷赈灾五次以上。

        “伪造妓籍，呵。”周霖冷笑，“光这一条，就够尔等在大理寺遭一遍甲级酷刑。何况北秦律法明文规定，豢养少童以为奸辱者罪无可恕。”

        闻言，跪在周霖面前的教首们皆垂首，面色煞白，唯一人梗着脖子，红脸呛道：“装什么清高！大理寺卿，你莫非忘了这官闾可是圣上默许存在的！”

        “啪！”周霖赏这一只耳一巴掌，打得一只耳喷出两颗牙，足以见力道之重。

        “下作东西竟敢诋毁圣上？圣上何时下旨筹办官闾，何时让尔等中饱私囊伪造妓籍，何时允许百官在此地醉生梦死，何时让我北秦女子为奴为妓？”

        无人敢答，亦无人能答，默许之事？谁敢揣测圣意，谁敢说圣上默许北秦女子为奴为妓，又有谁能证明圣上知晓官闾，乃至维护官闾？官闾的账簿所记收账人可皆是各方势力扔出的皮面，弃也就弃了，左右无甚价值。

        那一只耳再不甘也只能低下头。

        周霖遂冷冷吩咐道：“查封此处，将与官闾相关之人及这一百五十八卷尽数带回大理寺。”

        拂烟楼无头尸案第三日，大理寺卿突然带人查封官闾，震惊朝野。

        紧接着，大理寺卿当众焚烧一百五十八卷妓籍，火苗窜天，围观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可周霖看着这火却并无喜意。他将所有官妓，不论是否为罪臣女眷皆放之，看上去是在行善，实际不过是将这些女子从一个火坑里捞出，再推进另一个火坑。

        而这些官妓之中并无梅姨之女，倒是不意外，罗梁既有心让大理寺解救官闾女子，就证明其良心未泯，八成不会用这种方式报复梅姨，但罗梁定是挟持了梅姨之女。

        未待明日，昏朝即启，大理寺卿被急召入宫，受百官弹劾。毕竟此次他确实太过肆意妄为。

        因为物证（妓籍）被烧，人证（官妓）皆散，所抓尽是诬告者（教首），又有龙虎军添油加醋，周霖此次无可辩驳，甘愿受罚。秦帝无可奈何，于相党威逼之下判周霖停职查办，暂关入天牢。

        至于跟随周霖闹事的十人同样被停职，不过鉴于他们乃不知情的从犯，遂仅是禁足家中。剩余未参与此事的不做惩处，大理寺暂由寺正云峥管理，无头尸案移交刑部继续审理。

        另外，官闾一事因为闹到人尽皆知，只能查封到底，那些官妓也无法抓回，否则怕是要引起民怨。

        虽然官闾有损，但从官闾的最大受益者三公到下面的梼杌官吏无有不满者，因为他们相当于以秦京官闾为代价扳倒了最大的政敌，官闾等风头过去再重办就是。

        相党难免因此雀跃，可丞相齐文与草包侍郎卫儆却面露凝重与狐疑。

        在被玉林卫押下去之前，周霖向上谏言，让平衙代大理寺与刑部共查无头尸案。秦帝从之，暂予平衙与刑部平级之权。

        很快，大理寺卿下狱的消息就传至后宫，亦传至大理寺、平衙，以及……

        周府。

        “啪啦”，王煊手中的茶盏应声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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